容若只是东拉西扯,极力拖延。急得一干官员们人人面红耳赤,还是宋远书出面同一众官员周旋解释了一番,大家虽然心不甘情下愿,但也拗不过皇帝,只得暂时耽搁了下来。
容若私下里倒也是对宋远书真诚道谢,可惜宋大人不给面子,脸黑黑地表明自己也同样反对皇帝滞留边境不去的荒唐行为,只是无可奈何必须为他圆场罢了。
容若只得讪讪干笑两声算数。
天子御驾亲驻飞雪关,按理说,衣食住行,都得供奉周全,需得全了天子的颜面,显了君王的气派,断不能让皇帝受了委屈。算起来,这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和极繁琐的麻烦。
据说,好几个富有的大国,就是因为天子有事没事就爱出巡,生生把国库给拖穷了。所以,理论上来说,容若和楚韵如留在飞雪关,绝对是边城的一大负担。
好在容若夫妻对于这种细节上的事,根本不在意,越简单越方便才好。而主事的陈逸飞、宋远书也是完完全全了解了自家皇帝和皇后的性情,所以一再下令,万事从简,不必过多开支,也不用太费人力、物力。
京城来的官员们虽然觉得这里不恭敬,那里不像话,动辄大呼小叫,暗中准备回京就大参特参某些人不敬的大罪名。奈何皇帝不在乎,主事的官员也不放在心上,也就只得委委屈屈,留在这什么都缺的风沙边城了。
容若与楚韵如坚持留在这里,自是为了安乐与性德。
这种行为虽说不是很妥当,但因为如今的秦楚关系,倒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这次是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来迎接皇帝陛下,飞雪关已经集结了重兵,也根本不怕有谁来送死找麻烦,因此官员们的紧急奏本虽是雪片儿一般地往京里送,萧逸也只是漫不经心搁在一边,对于皇帝的荒唐行为,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有了最大的后台撑腰,容若自然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可怜所有迎驾的官员们,远离锦山秀水,一片繁华的京城,到这荒凉的边关来吃苦受罪,日夜劳心牵挂。
容若原也打着乘这个机会,让这些享福的官员们,看看边关卫国保家的士兵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希望能多多触动他们一些。
而容若自己呢,则在吃吃喝喝,休息了两天之后,就开始四处闲逛,到处走动。几个月前还荒凉萧条的市井长街,如今竟是异常繁荣兴盛,店铺林立,出入客人无数,两旁街道、百姓房屋,也多经过修缮,比之当初,竟真是焕然一新下。
容若知道这是沾了自己的光,为了迎接皇帝和秦国公主而做的这一番大手脚,不过想到这阴差阳错一系列的事,竟能帮边关苦寒之地的百姓将士大大改善生活,他也还是极为高兴的。
只是,高兴之外,也遇上叫人悲叹之事。
当初他突发奇想所建的怀思堂,本来只有很少的一些纪念死者的物品,但如今漫步而入,见到一件件死者遗物,一份份死者生平记录,一眼望去,竟似多得数之不尽一般。
想到当初飞雪关的血战连场,低头看那黑色的木盒中整齐的遗物,雪白的宣纸上沉肃的记录,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于今已再妩踪影了。
唏嘘怅叹良久,容若唯一能庆幸的,也只是在他与秦国联姻之后,想来至少五年之内,不会再有争战杀伐,至少五年之内,不会再有热血男儿,永远地倒在飞雪关下。
至于五年之后……一念及此,容若只得叹息。似乎在这乱世中所有的和平协议都只为打破而存的。无论是秦国还是楚国,只要实力壮大到足以吞并对方,再多的联姻,再多的婚书,也不可能阻拦这大势所趋。
反之,如果双方实力一直相当,君王又都英明,则未必敢于轻启边畔,若是如此算来,对于这些边城的将士们来说,到底是国家更加强盛好,还是不强奸呢?
每每想得深了,直接钻进牛角尖,容若也免不了捧着脑袋,哀哀呻吟那么两声,最后只得仰天长叹。政治实在太过高深,不是自己这种笨人可以完全理解,熟练运用的。
其实住在飞雪关的这段日子,容若更想的还是混到士兵之中,和以前那样,和他们一同说,一起笑,讲传奇故事,谈沙场风云,玩游戏,比力气,划拳斗酒,闹作一团。
就像当初一样,面对强敌,分什么王爷与士兵,大家在一起,如同手足至亲,同心同德,相处无间。
但是,这个愿望基本上是没什么实现的可能了。
虽然陈逸飞和宋远书都尽量不让他被礼法束缚,给他自由,还帮他顶住其他官员的压力。但是,所有飞雪关的将士们,在他们面前,再不敢如以前那样,大声说,纵声笑了。
虽说,陈逸飞甚至允许他和楚韵如可以出门到处走,可以只带两三个护卫,就直接扎到军营里去和最低等的士兵坐到一块聊天说笑,但是,凡他一到的地方,所有人立刻拜倒在地,说了几百次不用行礼,讲了几千次大家放轻松,可是谁也轻松不起来,却还要装成很轻松的样子,全身僵硬地陪他说笑。
如此试过几次,容若实在不忍心再这么折磨这些淳朴的将士了,只好天天把自己关在行在里生闷气了。
想当初他冒充是个没名气的王爷,都很快和飞雪关上上下下打成一片,现在变成皇帝,一下子就和所有人生分了,王爷、皇帝不就隔着一步吗?至于给他这么天地之别的待遇吗?
现在容若走一步,动一动,都有规矩管着,别人在他面前,也不敢随意,为了不让人家难过,自己只好关着自己,自觉这个皇帝当得和囚犯也差不多。懊恼之余,不免时时仰天长叹,万恶的封建社会啊,万恶的等级制度啊!
陈逸飞和宋远书,基本上已经被他磨练得很难把他当皇帝敬重了,所以看他这样长吁短叹,也只觉好笑,绝对谈不上惶恐。偶尔宋远书还会很不恭敬地偷偷对陈逸飞议论自家皇帝,望之不似人君,兼且似乎有那么点天生犯贱。
陈逸飞不能发笑,不能附和,只好不停干咳应付了事。
这段留在飞雪关的日子,要不是有楚韵如时时相伴,常常笑着同他解闷,甚至牺牲自己,咬着牙陪他下棋的话,就更加难捱了。
幸好,半个多月后,安乐公主凤驾将至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第七章 断肠之痛
照理说,大秦国的公主,大楚国的皇妃到了,自然是要玉马金车,仪仗相迎,务必要显足两个大国的体面。
然而,大楚国的皇帝一听到这消息,就猛然跳起来,冲出去,抓了匹马就策骑往外奔驰。原本应该温柔贞静的皇后,居然一点也不慢地紧跟在他后面。
一众将士闪让不迭,人人眼睛发直。
京城里来的一干官员们,个个两眼泛白,全身发颤:“天啊,我们这是什么命啊,摊上这么一位皇帝,这里还有一堆秦国的随嫁官员在呢,这简直丢脸丢到外国人面前去了。”
容若与楚韵如双骑并驰,追风逐电,早把后头一干手忙脚乱的军士、仪仗,甩得老远,遥遥见前方公主车驾渐近,容若在马上挥手高喊:“安乐、性德、苏良……”
华车之旁,双骑并出,转眼已至车队最前方,赫然正是性德与苏良。
早有宫女掀开车帘,安乐举目遥望,天地一片清明,阳光照得四下亮堂堂,耀人眼目,那男子在不远处纵声高呼,灿然的笑颜、欢喜的容色,却叫她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想不到,至亲手足早已漠然相对,远行万里,踏上这陌生的国度,才真正体会到被关爱,被期待,被在意的感觉,才真正感觉到那至亲的牵系,正在前方。
心头触动之下,她竟然也坐不住,在马车上探身出来,高唤一声:“性德。”
性德回首一望,招呼了苏良一声,双骑同驰到车前,向安乐伸出手。
安乐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伸手握住性德的手,被他伸手一拉,直拉到马上。
四周一片惊呼声起,性德拔身而起,跃到苏良马上,安乐双手控缰,催马直向容若迎去。
一干随护的宫人、军士,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算是一国贵公主该有的举止吗?”
容若身后紧赶过来的秦国随嫁官员们,也人人瞪大眼:“这这这,这叫大秦国颜面何存?”
相反,楚国飞雪关的士兵们人人兴奋地瞪大眼:“啊,这位秦国公主真有趣,果然是配得起咱们这位怪异皇帝的人。”
而京中来的礼官们,惊愕之余,居然也还有点幸灾乐祸:“幸好,幸好,这么一来,也就不止我们楚国皇帝丢脸,他们秦国的公主,原来也一样。”
两边的浩大仪仗还隔着老远,四匹马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聚到了一处,几个人全都飞身下马。
容若大叫着拥抱性德:“你们回来了,太好了,我不知道多么替你们担心。”
性德懒洋洋袖着手,由他像只猴儿般巴在自己身上,以眼神表达自己对容若无聊举止的不屑。
容若从来不会去看性德的脸色,扭头又笑着问苏良:“怎么样,路上还好吧?”
苏良只笑笑不说什么。
容若又是眉开眼笑地对安乐说:“你们回来太好了,我们不知多么惦念你。”
这时安乐早就被楚韵如拉着手,细细端详,眼中又是欣慰,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又是关切,柔声说:“还说会照顾自己,才这么些日子不见,就憔悴成这样了。”
她的声音如此温柔,神色如此真诚,安乐只觉心头被狠狠揉了一下,连遭打击之后,一直以来强忍的酸楚霎时间全涌了上来。
楚韵如惊见她泪如泉涌,即时心痛起来,忙忙伸手为她拭泪,心中怜她虽有至尊至贵的身份,却又凄凉孤苦至此:“好了,大家都聚到一起了,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快快别哭了。”虽说是在劝她,可不知为什么,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容若突然扭过头来,看到两个美人儿手拉手在那儿,泪眼相视,即刻跑过来,左望望右看看:“这个,谁欺负我们安乐了,快快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他这等作张作致,安乐纵然心伤也不由一笑,然而笑颜才展,脸色却忽地苍白。她张张嘴,似乎想对容若说什么,一口鲜血就在这时,生生喷到容若脸上。
容若惊叫一声,伸手一抹,满掌鲜血,霎时间,他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安乐。”
就在安乐吐血的这一刻,她的脚一软,身子一晃,便往下倒。
楚韵如适时一把抱住她,吓得花容失色:“安乐。”
容若这时也扑了过来,伸手抱着她大喊:“你怎么了?”
安乐昏沉沉勉力睁开眼,努力对容若与楚韵如笑一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苍白若死,她想说“我没事”,但声音却已微弱得根本听不到。
正在迅速赶至的双方人马,无不惊骇色变,无数人发出惊呼:“公主。”
却已没有人应答。
一路送安乐前来的护从,以及与容若他们同在飞雪关的秦国陪嫁官员、侍从们,无不拚命赶过来。
人人面若死灰,到了近前,有跪的,有拜的,有不顾礼仪直冲到近身处来的。
所有人都只知道呼唤出一个词:“公主!”
然而,再也没有人应答他们了。
灿烂骄阳下,大秦国最美丽的公主,如一朵凋零的花,无力地倒在大楚国帝后的臂弯中,再也不曾动弹一下。
只有容若脸上、身上、脚下,那点点滴滴的鲜红,触目惊心的昭告所有人,悲惨的事实。
整个飞雪关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大秦国安乐公主病危的消息,让所有人心中如悬巨石。
前后两批随嫁人员和护送之士,加起来有超过一千秦人暂时驻在飞雪关,人人都惶恐不安,如丧考妣。
安乐的随嫁之人中,有极出色的大夫、御医,也备有各种名贵药物,而楚国也立刻调动一切力量,在短时间内把一切能找到的好大夫和药物全部调来。
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安乐足足晕了三天,三天内,无数个医生把过脉,每一个人的医术都可称得上出色,可是看诊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淡如死的,没有人再去开方子,大家唯一能做的,只有摇头。
秦人陪嫁的侍女宫娥早已哭声一片,谁也不知道在公主逝去后,她们这些流落异国的卑微之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纵然女官们连声呵斥,不许她们痛哭添晦气,也完全不起作用。
只是这下层的悲苦迷茫,高高在上的一干人等,暂时是管不了的。
行在最大的房间充做了安乐的病房,以屏风分隔内外。贴身的侍女宫娥们在床前服侍,任何时候都至少有两名以上的大夫留在杨前。
楚韵如也一直守在床前,含泪看着那花一般柔美清丽的女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凋零残败下去。看着她的面容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楚韵如时不时失声痛哭。
送嫁的秦国官员、随嫁的秦国高等女官和太监总管们,也日日夜夜守候在外间,半步不敢离开。
至于容若,他早就急疯了。发脾气,骂人,打烂东西,所有情绪失控的事他都做过了,在安乐床前转来转去,走得地面都被磨薄了一层。
低头看安乐憔悴的神容,耳旁听楚韵如痛哭的声音,他一跺脚就冲出去,抓住在房外的性德,直接扯着他的领口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她的。”
性德看似全不因安乐的生死而有任何负担,平淡地道:“公主坚持要到皇陵探望秦王陛下,谁料遇上刺客被围杀,在混乱中,刺客脱手射向公主的箭虽没有射中,但因为是擦着头射过去的,箭上的内力,已经把公主震得重伤,只是公主害怕秦王陛下降罪给我和苏良,所以要求我用银针把她的伤强行压下去,瞒过了秦宫中的太医。后来我们又一路赶来,鞍马劳顿,公主的伤本来就在要害,现在双倍发作起来……”
他淡淡说来,语气平静从容,不带半点起伏,却又异常清晰,房里内外二间,所有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不知多少人变了脸色。
而容若早就听得全身颤抖,怒喝一声:“你这没血没泪的混蛋。”他一拳重重打在性德胸口。
性德武功早废了,而容若还真有点半桶水功力,这一拳全力打出,性德被他打的后退一步,容若还不放过,扑过来大叫着拳打脚踢。
性德一语不发,却也一动不动,由他乱打,连眼神也没变一下。
其他的军士官员们,倍加为难,既觉得萧性德这个人确实冷血无情得该打,也觉得皇帝这么一个打人法,也太失体统了。只是皇帝如此盛怒,又有哪个不要脑袋的敢上去劝。
苏良与赵仪怔怔站了一会子,最后鼓起勇气街上去拉容若:“你先住手,听师父解释啊……”
奈何两个人合力都架不住一个已经发了狂的容若,幸得这个时候,楚韵加快步出来,目中含泪地斥道:“你胡闹够了吗?闹出这么大动静干什么,唯恐安乐不受惊扰是吗?”
容若立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静了下来,他轻轻甩开苏良和赵仪,恶狠狠瞪了一眼性德,眼圈通红地重新又回到里间去了。
此时此刻,面对所有秦人射来的仇恨目光,以及楚人同样不以为然不太赞同的神色,只有性德还能保持那种超然的平静,目光淡淡扫视一下四周众人,转身往行在外去了。
恰在此时有个秦国中等女官急匆匆进来,同他擦身而过,在房外通报,唤出其他几名高等女官和总管太监,低声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人脸上怒色一隐即现:“这还用禀报做什么,直接杖毙,喝令其他所有人观刑。”
此时容若已坐在安乐床边,呆呆望着她,对于身外诸事,竟是完全无知无觉。
倒亏得楚韵如耳目灵敏,虽在里间,却也听得到外头的声息,徐步转出屏风,在房门前止步,轻声问:“怎么了?”
一名女官施礼道:“是我们管教不严,几个不懂事的宫女太监竟想逃走,我们正要下令处置。”
楚韵如心中叹息,果然下民如草芥。身为陪嫁的随员,面对秦楚两国敌友难分的关系,谁能不担心公主逝世后,自己的命运呢?换做狠毒点的君王,就是下令让所有秦人陪葬,就此名正言顺,除掉一切隐患也是可能的。
“公主生死未卜,正要放生积德,为公主祈福,切不可轻开杀戮。”
几人互相递了几下眼色,便都点头,表示愿意听从她的意思。
适时,里间传来容若一声喜极呼唤:“安乐,你醒了……”
楚韵如为之一震,转头就往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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