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高手中,有一人大声道:“陛下圣明天聪,受天地庇佑,又岂是你这等鬼蜮伎俩所能伤,速速跪地乞降,还有活命之机,否则……”
卫孤辰忽地一声朗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少在这里自作主张说这些套话了,宁昭还不至于蠢到以为可以让我投降,可惜我没法见到他了,不过……”
这一次,他的话也被打断。令他语声一顿的,是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我干了什么!”
那样一种绝望,那样一种疯狂,那么刺耳,那么惨烈的大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很自然地望向一个人——纳兰玉。
纳兰玉惨厉地大叫起来,他挣扎着想站起,然而,卫孤辰的那一踯用力太重了,重得他到现在四肢都酸痛发麻,根本不受控制。
他几次要站起来,几次跌倒,只能在地上拼命地向前爬去。
左伯伦低低吩咐一声,便有几个士兵过来扶他:“纳兰公子。”
然而纳兰玉根本不加理会,他疯狂地挣扎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他只是反反覆覆地叫:“我做了什么……大哥……大哥……我做了什么……”
他叫着,嚷着,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推开。他拚命在地上向前爬,转眼间,十指已是血迹斑斑,他的眼睛望向前方,却分明已没有焦距。
他一声声大喊:“大哥……”可是他的眼睛,迷乱的四下望着,又仿佛根本看不到,他的大哥,已然不成人形地站在前方。
卫孤辰猛然一颤,至此,方觉奇痛入骨。原来,一直一直,他其实是不觉得痛的。
当心间明了这个陷阱的那一刻,不是痛,而是一种麻木;当他抛开邵暗算他的兄弟的那一刻,不是痛,而是漠然;当他明白自己杀的不是宁昭时,不是痛,甚至不是失望。
他其实并不恨宁昭,然而,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他生存的意义,这一切,使他不能不杀宁昭,他必须对自己,对祖先,对所有曾追随他的人,有一个交待。能杀成,固然是幸,杀不了,也未必一定是憾。
在领悟这其实是纳兰明与宁昭的合谋陷构之后,他也不恨纳兰明。一个爱权爱势的人,能够摒弃私心,最后选择国家和族人的利益,这种人,怎么也该给予一点尊敬的。只是用亲生儿子来当筹码,实在狠心了些就是。
他甚至想笑话自己,卫孤辰,你从来都是,一个没有识人之明的武夫罢了。知道身边的人里有宁昭的卧底,却无法分辨,甚至也不愿真正去追究。明知道纳兰明是秦人,最后竟还是把所有赌注押在他的私念上,有今日之失,也算得上是活该吧!
他甚至也并不恨纳兰玉,他只是麻木得没有感觉罢了。能做出选择总是好的,身为秦人,选择自己的君王,谁能说这是不对呢?无论如何,宁昭都永远是比卫孤辰更适合这个国家的选择吧!只是,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呢,霹雳弹爆响时,你自己又如何脱身?
能不再让所有人都处于两难,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仍不懂保护自己。
他无恨,无怒,不怨天,不尤人,他的心境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在最后一刻,挥手扔出了纳兰玉,在最后一刻,他淡淡一笑,扬剑,激起无数剑气护身,然后,惊天炸响。
那一刻,他用他的剑,用他的血肉之躯,去对抗天,对抗地,对抗整个世界,对抗这只属于神明的可怕力量。而且,如果不是他在这之前为了救中毒的纳兰玉,耗力太过,之后又连场血战,元气大伤,至使他此刻的功力,只及得他原来的六成的话,他甚至有机会,在如此惊世神雷中得以全身而退。
而现在,即使他败了,却仍不能算完全输。
此刻,他伤痕累累,他支离破碎,他血肉模糊,他甚至被炸得可以用开膛破腑,肠穿肚烂来形容了。然而,他依然是不痛的。
肉身几不成人形,他依然不觉痛。
只是心中麻木得不带一丝感觉,他甚至会有些叹息,有些无奈地想,这样都不死,我果然是个怪物了。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不是人,完全没有人应有的感情时,纳兰玉惨叫了起来。然后,他才感觉到了痛。每一寸肌肤,每一段筋脉,每一滴血液,每一点意识,全都在呻吟,在哀号着呼痛。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伤得有多重;这一刻,他才惊觉连站立似乎都已是一种不太可能的奢望。
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微微震动了一下,却不知,直到这一刻,一直冷漠麻木的心,才有了知,有了觉,有了痛,有了伤;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怪物,也不曾麻木,那一层为了保护自己而刻意布下的冰层,瞬息之间冰消雪散,于是,痛彻心扉。
然而,他依然只是静静站在原处。
在前方,那个喊了他十余年哥哥的少年,在哀号惨叫,在挣扎着向前挪动过来。
几个士兵按不住他,最后竟过去十余个人。
那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少年,是以什么样的力量在对抗那样的拉扯。
他的眼睛望着前方,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所寻找的人在哪里。只是一直瞪着张着,张到最大,然后有鲜血,从眼角慢慢地滴落。
他大声嘶吼着,如疯子般喊叫:“大哥,大哥……”
那声音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所以,心便已四分五裂,那声音穿过肺腑,穿过肝肠,于是便也肝肠寸断,肺腑如煎;那声音从咽喉里传出来,于是,咽喉中便也充溢血泪,那声音传到空中,于是,连空气,连天地,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叫着“大哥……大哥……”,可是,却看不到他的大哥在哪里。
刚才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看到了这世上最可怖的情景,于是,便再也不能接受任何景象。他睁大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的心中,明悟了这世上最残忍的真相,于是,便再也没了理智,没了思想,没了正常的知觉。
他呼喊,却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么;他向前,却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
四面八方都有手伸过来,他拚力地挣扎。
有人在大声叫:“纳兰公子,你冷静些。”
“公子,大敌当前,不可如此。”
然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想向前,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碍他。
他用尽他所有的力量挣扎着,疯狂地呼喊出那很重要很重要,可他却已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的两个字“大哥”……
卫孤辰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纳兰玉的所有挣扎。
没有人想要伤害他,但明显,纳兰玉此时的力量大得出奇,而士兵们在将军的催促下,也不敢再拖延下去,出手重了很多。
于是,卫孤辰听到骨节拗断发出的清晰声音,不是有人想要弄伤纳兰玉,是被士兵们强行按住手脚,拖着走的纳兰玉,挣扎的力量太大,硬生生的把自己的手给弄断了。
卫孤辰看到有几颗带着血的牙齿落到地上,是纳兰玉因为手足完全没有自由,很盲目地偏头向一个士兵咬下去。
在那士兵惨声的厉叫中,几个人一起用力也扳不开他的嘴,是谁情急之下不顾轻重,用刀柄狠狠地敲了他的嘴一下,于是,牙齿和血而落。
他看到,鲜血在地上慢慢蜿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是那白马锦衣金弹子,人称大秦第一美少年的佳公子,披头散发,疯癫如狂,在挣扎中,被人生拉硬扯地向后拖去,一路的碎石沙砾,因他那过份疯狂的挣扎而扎得他满身是伤。
卫孤辰安静地看着,一名将领终于走近过来,对着纳兰玉的后脑重重一击,然后,天地就此安静下来,再没有那疯狂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喊叫着两个字。
然后,卫孤辰慢慢低头,看着他面前,那把清如秋水的宝剑。
剑身上徐徐映出他那已不似人形的面容。
他安然的望着自己此刻的样子,眼神没有一点变化,半丝瑟缩。
他眼看着他的弟弟如此陷入疯狂,却依旧,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心中,轻轻地叹息。
真是愚蠢啊,真是愚蠢,这么简单的迷魂术,为什么,我会没有看出来?
为什么,在刺杀之时,我只注意了宁昭,却不肯多分心,看他两眼?只要我稍稍注意,天下又有什么迷魂术瞒得过我。
真是愚蠢啊,事已至此,又何必这般疯狂。
你没有死,纳兰明也罢,宁昭也罢,都不会为难你。我既注定要死,他们也就去了心病,从此仍会爱你护你,又何必,在众人面前,如此疯癫。
然而,他却轻轻地笑了,即使脸上血肉模糊,原来,人还是可以笑的;即使容颜已怖若鬼怪,原来,人还是会笑的。
他伸出左手,拔剑,当胸,微微一笑,即使他的笑容,此时已恐怖得让人不能直视。
他展眉,面向前方,无数长刀利箭,凛然杀气如沸。
他的心,竟会在这一刻,轻松飞扬;他的眼,竟会在这一瞬,扬起灿然斗志。
他身已伤,心已疲,力已尽,而此时,强敌环伺,大军围绕,他却朗然长笑:“来吧!”
剑光起处,天地间,一片灿然光明,世界霎时亮如白昼。
纵然在此时此刻,他依然是进攻的王者,纵然在此时此刻,他的选择依然还是抢攻。他掠起的那一刻,那座爆炸后残破的大殿,完完全全,在他的身后轰然倒塌。暗夜里,他那一剑飞扬的身影,衬着身后曾经宏伟的大片废嘘,衬着远方孤清高绝的一轮圆月,从此刻人在场每一个秦军将士的心中,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
第三章 公主凤驾
京城,皇宫深处,一座荒凉封闭多年的宫殿今夜却灯火通明。殿内、殿外,围绕了无数侍卫,却鸦雀无声。时不时有人手捧急报,迅疾而入,也时不时有人奉了谕命,疾步而出,无论出入,俱皆快捷而无声。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宁昭倚窗而坐,身前桌案上,放了一幅画,画上的人,雪衣持剑,人在画中,灯影之下,却人欲飘飞,剑欲飘飞。
宁昭的眼,遥望窗外漫天星空,一手轻轻在桌上敲击,漫声问:“还没有消息到?”
“此时那边应该是已经动上手了,但是详情就算是飞鹄传书,怕也不能来得这么快。”
宁昭沉默不语。
又有人轻捷无声地迅速奔进,隔着好几步,屈膝拜下:“相爷于国丧之中,招了舞妓竟夜寻欢……”
不等他报完,宁昭轻轻一摆手:“相府里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用去理了。”
他遥望窗外,相府方向,那里也有点点星光,万道荧火吗?
他的第一能臣,此时,应该是比谁都痛,比谁都需要发泄的吧!
从操办大婚之事开始,纳兰明屡次与他单独作对,并不是世人以为的忙碌国事,忙于大婚,而是,他们君臣之间一次又一次的谈判,把所有的筹码都摆在桌面上,君臣之间第一次,倾心交心,却也是完完全全的利益交换。
最后,为了秦国,为了秦人,他们都退了步,都付出了代价,也都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
最终,纳兰明不得不送上自己唯一的儿子,作为这一场阴谋的奠品。
纳兰明帮助他引卫孤辰入局,但以卫孤辰的身手,就算天下最险恶的陷阱也很难困住他。
为了杀卫孤辰,他筹划过无数岁月;为了杀卫孤辰,他手下的所有高手们,也暗中筹谋过无数计划,然后又一一推翻。最后唯一想到的,有极大把握的,一定能让卫孤辰重伤,甚至身死的,就只有那一招。
为了那一计,就必须毁掉纳兰玉。
没有人想过,纳兰玉还能活,身处爆炸中心的纳兰玉,被卫孤辰发现陷阱真相的纳兰玉,他不可能活下来。
那个夜晚,他和纳兰明彼此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然后,纳兰明长叹一声,一语不发地离去了。
那个清晨,纳兰玉在他最孤单,最悲凉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他向他唯一的朋友伸出乞求的手,然而,纳兰玉平静地后退。
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为彼此留下的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他们平静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然后,他轻轻说,对不起,然后,在他的示意下,纳兰玉的神智,永远沉沦在了黑暗中。然后,纳兰玉伴驾往皇陵的消息传往相府,然后,纳兰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许多许多年之前,纳兰明以欢喜感恩的神态,让唯一的儿子成为深深宫禁中的人质;许多许多年之后,纳兰明以漠然冰冷的姿态,看着他仅有的独子,走向死亡的深渊。
许多许多年之前,宁昭喜欢一个有着澄澈眼睛,叫他哥哥的孩子,但他从没阻止过,让这孩子成为人质,成为自己的一个筹码;许多许多年之后,宁昭依然喜欢那个白衣俊秀,不管受了多少委屈,依然漫不经心地微笑,为他担尽恶名尽心尽力的少年,然而,他终究一次一次,把他推向灾厄。
纳兰玉何其有幸,他有一个父亲,是一国之相,而且非常爱护他,他有一个朋友,是一国之君,而且非常喜爱他。
纳兰玉又何其不幸,他的父亲,更爱自己的前程、地位、财势,也更爱这个在他的参与下,渐渐强盛起来的国家。他的朋友,更爱自己的国土、帝位、百姓、野心,以及太多太多的一切。
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比纳兰玉更重要的人与事,于是,他所能做的,只是用他自己为筹码,炸死天下第一的高手,然后在身体灰飞烟灭,连碎片都找不回来之后,被国家追封为忠臣烈士。
宁昭唇角徐徐掠起一个笑容,淡漠的,不带丝毫欢娱的笑。
为了除掉那个人,为了把秦国最大的隐患就此清除,无论多么惨痛的牺牲都该是值得的吧!
他漠然低头,凝视那案前的画卷。
那样的雪衣风华,那样的一剑纵横。
这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此人不除,他旦夕难安。然而,布下千万重毒计,他却只能遥隔百里,静静等候消息。纵然整件事已然十拿九稳,他却连亲眼看到自己的布局获得成功的勇气都没有。
那是怎样的一把剑,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令他身为一国之君,食不安,寝不宁,叫他手握天下重权,却连略略靠近那人的勇气都没有。
他沉默地把画卷举到眼前,与自己相比,那个人不善筹谋,不知决断,除勇武主力外,似是别无所长。然而,为什么无法鄙视他的无能,却在心深处暗暗羡慕那一剑纵横间,无对无匹的锋芒。
他慢慢把画卷放下,眼神再次望向极遥远极遥远的方向,在楚国京城的大猎仪式上,那个与他同样手掌一国权柄的楚国摄政王,到底是怎样才能做到,在那可怕的寒剑威慑下,从容批阅国事奏章的?
心间略略浮起的悲凉黯淡,让他又是哑然一笑,没有那个人,也许他永远不会察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软弱、畏怯,以及残忍无情……闭上眼眸,隐痛的心头,时时在喊着两个名字,纳兰玉……安乐……
安乐回宫之事,他自是知晓,只是他要隐藏行踪,不肯泄露风声,所以假做不知,没有露面,任由皇太后与皇后处理。却哪里料得到,一夜之间,安乐竟能从太皇太后的宫中密道逃离出去。
至此已是追之莫及,虽然他已经及时采取了补救行动,但心中仍自忐忑,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巧。安乐的回归,已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若再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徐徐睁眸,低声问:“安乐,还没有消息吗?”
“陛下,已经飞鸽传书皇陵附近的守军赶去公主必经之地拦截。按时间算,此时应该已经护送公主,踏上回京之路了。”
宁昭沉默不语,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心头牵挂,便忍不住再三询问罢了。此时闻言只默默摇摇头,再不发一语,唯有遥望长天的寂寂眼眸才显露出他这一刻复杂无奈的心绪。
安乐,回来,你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这一场关系整个秦国未来的围杀,禁不得任何意外,你也不能受任何伤害。
他徐徐伸手,抚在心口,感觉着那里的隐隐痛楚。
祖母的逝去再不能挽回,纳兰玉又被他亲手送向死地。
安乐,安乐……你绝不能有任何差池意外!
安乐没有听到遥遥皇宫里,兄长心底的祈求,她只是纵马飞驰,漠漠前路,皇陵遥遥,她只想尽快赶到自己至亲骨肉的身旁。
耳旁听得苏良的低喝:“出了什么事?”
她心头一惊,努力勒马,强撑着奔驰了一日一夜的疲惫身体,抬目向前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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