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孤辰微微皱眉:“可要我通知容若?”
董嫣然微微一颤,自得知噩耗后,第一次脸上有了表情,她很慢很慢地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应该知道。”卫孤辰拂然道。
董嫣然唇边努力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有我一个人伤痛已然足够,无需再带累旁人。
“他不是旁人。”卫孤辰的声音中,隐隐有愤怒的波动。
董嫣然徐徐抬眸,静静看着卫孤辰:“你为萧性德做过的事,心里的苦,你会愿意一点一点地同他慢慢说清楚吗?”
卫孤辰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气,手握紧剑柄又徐徐放开,这个女人,难道生来就是为了专门戳他的罩门戳他的痛处的吗?如果不是她现在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直接给她一剑。
“你是女子,你为他付出你的贞操相救,他却昏昏然总以为是和另一个女人颠鸾倒凤,你为他千里奔波时,他在哪里?你为他负伤应战时,他在哪里?你为他怀孕受苦时,他在哪里?而你一个人承受失子之痛时,他又在哪里?”
“但这一切从来不是他的要求,他没有要我做过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董嫣然平平抬眸看向卫孤辰隐含激愤的眼:“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若是不幸,也该我自己承担,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拉上他。”
她静静地笑笑,笑容中有几许悲凉,却也有几许骄傲:“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肯受人怜卫孤辰沉默了,是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有着千万种不同,但骨子里的傲气都是相似的。受了再重的伤,只是若无其事遮掩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从来都不肯展示自己的不幸,以博取他人的怜悯,哪怕对方是心爱之人,也是一样。”
董嫣然却明眸沉静地望着他,淡淡地问:“你这样生他的气,到底是为我不平,还是另有原因呢?”
卫孤辰眼神微微一闪,心里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这个女人生来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
董嫣然声音轻柔无力,语气却安稳坚定:“在容若看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但他对性德是不同的,性德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肯为性德死,肯为性德不顾一切危险跑到秦国,在他心中,有时候,性德甚至比楚韵如和他更亲密。性德在他身旁,不会有委屈,也不会有和我相类的遭遇。”
卫孤辰的眼神渐渐冷森下去:“你想说什么?”
董嫣然仿佛感觉不到他语气中强抑的愤怒,慢慢转过头,看窗外无限阳光,语气怅然:“真心爱惜一个人,是为他着想,体谅他关心他不要让他为难,而不是束缚他,拘禁他,勉强他。”
卫孤辰冷笑:“你这话又何尝是为了性德说的,想不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心情去为容若着想。”
董嫣然微笑,眼神遥遥锁住窗外在花间共舞的一双蝴蝶,轻轻地说:“若是你身遭大难,若是你面临天绝地灭之境,难道会不为性德做最后的设想吗?”
卫孤辰眼神一跳:“天绝地灭?你……”
董嫣然摇头:“你放心,我还不至软弱到要轻生,只是经此一变,万念俱灰,身心俱疲,暂时再也无力去顾及他了,我只想在我离开之前,最后为他尽点力,仅此而已。”
她抬头看他:“我没有力气与精神再强颜欢笑去见他,能否请你派人替我传个话,只说你接受他的挑战,而我还有些旧伤没有好,既然他暂时安全,我也可以放心去觅地疗伤,暂时不会再去见他了。”
卫孤辰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尽管他的脸上仍有些不太情愿的表情。
董嫣然苍白的脸上,撩起一道淡淡的笑容,有些无力地说:“谢谢。”闭上眼,再也没有动。
卫孤辰又站了一会儿,知她此刻身体极之虚弱,便是应付自己也极费精神,思索了一会儿,便静静走出来了。
园中阳光明净,清风徐来,他却在这一盼,千般思虑,皆上心头。
“若是你身遭大难,若是你面临天绝地灭之境,难道会不为性德做最后的设想吗?”
他微微鳌眉,仰头,看浩浩云天。或许真该把他放回去,知他安全,才能安心地以生死性命,奋身一刺,了了这段心愿。
原本轻柔的微风,忽地转大,把他的衣发吹得纷纷乱乱,犹如他此刻的心绪,然而顺着风声却有几句轻微的对话,传到耳边。
“这流产真是怪……”
“说的是,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见到过这种……”
卫孤辰神色微微一凛,原处已失去了他的身影。
园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低声谈话,耳旁却听得一个冷峻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她的流产有什么怪?”
两个婆子一起抬头,愕然看着忽然间就近在在咫尺的卫孤辰。刚才她们说话声音小得完全属于咬耳朵,这人怎么竟听得到?
卫孤辰眉峰冷冷,声音森寒:“说!
只有一个字,话语中的寒意却让人不由自主打个哆索,两个稳婆丝毫不敢隐瞒地连声说明。
“大爷,我们干的就是接生,几十年来,见过无数孕妇,流产的事,也经过很多,就没见过一个孕妇,没了孩子,却只流这么少一点血的。”
“我们见过因为意外,因为碰撞,因为走路,甚至因为睡觉时翻了个身而流掉孩子的女人,哪一个下身不是湿透了。只有她,出血非常少。”
“血虽然少,流得却十分干净,基本上不需要任何善后,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的病症,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
卫孤辰神色微微一动:“若是自然流产从不曾有过这种现象,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被人用药打下来的?”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
“打胎是极危险的事,不但很伤身子,有时候连性命都会搭上。”
“我们也算干了一辈子接生的活了,什么事没见过。很多没出阁的闺女做了丑事,或是丈夫长年不在家的妇人有了些不好启齿的事,多是要用这种药的,谁不是冒着性命危险痛死痛活。还有那大门大户妻多妾多的人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更多着呢,打胎,流产,莫名其妙没了孩子的事我们见得多了,哪一个掉胎的女子不是血流成河九死一生的。用药打胎能把胎儿打得这么干净,又几乎完全不伤身,这是绝不可能的。”王婆无比肯定的断言。
李婆连连点头:“大爷别看我们是没见识的老太婆,真说到生孩子的事,怕是有名的大夫也未必有我们懂得多呢!”
卫孤辰心神稍松,原本不知不觉蹙起的眉峰渐渐平伏。
然而这时王婆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要真有人能把药用得这么好,这么有分寸,那他肯定就是天下第一神医了。”
卫孤辰心间猛然一凛,只觉得身上倏得发起寒来,声音却沉了下去:“她刚刚失了孩子,正值悲伤,这些闲言闲语,不要再说一个字,免得让她听见更加难过。你们好好服侍,总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两个婆子莫名得只觉全身如浸冰水,惨白着脸只敢猛点头:“是是是,大爷,我们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只觉身上寒气稍减,二人一起抬头,却已不见卫孤辰的身影了再次拍开性德的房门,这一次卫孤辰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性德,空气中却似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
性德竟也难得地主动开口:“有什么事?”
卫孤辰依然只是凝望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以你的医术,为什么不在事前帮她,为什么不提醒她,为什么不至少替她开几个可以让胎儿稍为安全的药方?”
性德眼神微动,却不说话,他从来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除了对容若,他几乎从不主动帮助别人,卫孤辰也从没有指望过他是大善人,这一次的责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卫孤辰依然只是静静望着他,只是眸子深处,渐渐涌起一种深深的沉痛与无奈:“萧性德,你可以恨我,暗中对付我,策谋利用我,但是,永远不要做出会让我看不起你的事来。”
本来万变不惊的性德此时神色也是微震,隐约已意识到卫孤辰对他起疑,眼中异芒闪动,无数种可能尽在心中。自董嫣然怀孕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一切的因果都在转盼间被他加以运算分析,唯一的破绽,或者仅仅是他还不够心狠。真奇怪,明明是没有心的人工智慧体,却还会有心软的感觉,那药不敢下重,唯恐伤了董嫣然的身体。有经验的稳婆或许会觉得奇怪,但就算如此,卫孤辰也没有可能怀疑到他。
他不自觉地微微鳌起眉峰,以他和容若的关系,就算不对董嫣然伸出援手,也没有理由要暗算她,他没有打掉董嫣然胎儿的动机,卫孤辰的怀疑到底从何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主上,主上……”大呼小叫着扑进来的赵承风,打破了二人之间奇异的僵持:“董姑娘不见了。”
卫孤辰眼神一厉:“怎么回事?”
“主上探望过董姑娘之后,王婆和李婆进去服侍,见董姑娘不在床上,只在桌上看到一封信。”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把信奉上。
卫孤辰接过,信手展开一看,眼中隐有怒色:“不知死活的女人,这种情况,还敢说一声多谢照顾就跑了。”
“一般人流产的确要好生调养,经不得风吹,受不得劳累。她这一次虽失了孩子,流血却极少,不曾伤及身体,我开的几副药又能固本强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的确可以像平时一样自由行动,再加上她武功高强,倒也不是很危险。”性德静静做出说明。
卫孤辰只是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董嫣然纵然武功盖世也无用,她伤的是心不是身,一个刚刚失去骨肉,伤心欲绝的女人,孤零零行在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努力地想要隐藏起她所有的悲凉不幸,不让任何人看到,不受任何人怜惜,谁也不能确定,她是否可以真正安全。
他略一思索,便迅速道:“把庄里训练得最好的狗找来,嗅着气味去找一找,查到了她的行踪,不用去拦,你也拦不住,看她有了落脚之处,就来回报我。”
赵承风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董嫣然独自行走在秦国京都的长街上,堂堂大秦国都沉默如深深的暗夜,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却也是一天一地的寂寞。
微笑的行人擦肩而过,两旁的店铺笑闹招呼声不绝。而这一切,与她都没有关系。
大德门,崇安门,水定门,她无声无息地走过。天门桥,张家铺,宏子胡同,她安静沉默地行过。
她如同一个白日里现身的幽灵,从灿烂阳光中清清冷冷地行过,从无限热闹中寂寂寞寞地走过,慢慢行出城门,慢慢漫步出官道,慢慢置身于无人的荒郊,从骄阳当空,直至月升中天。
她慢慢在一片荒草孤丘中坐下,仰头看如斯寂寞的月色,向空中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慢慢地握紧五指,依然什么也没有。天大地大,却没有任何东西,是她可以握住的。
花红草绿已是春,为什么夜间尚有如许刺骨寒意,她只是静静地枯坐着,任风露打湿她的衣襟。
小产后的身体,可经得这等寒气,这等潮湿,已不是她所能挂怀性心的了。她只是抬头望月,看月色如许清亮,夜空中漫天的星辰,仿佛已近在眼前。
她探手,拨剑,飞撩,轻旋,无数清悦的脆响之后,满天的星光全都聚在了她的剑锋之上,随着她素手微动,星飞电掣,以比来势更加迅猛,更加快捷,更加不可思议的角度,迅速消失在石后,树下,坡底,甚至土中,惨叫和闷哼都非常短促,短促到仿佛刚刚意识到灾难和痛楚,就彻底失去了发出声音的力气。
她在那四射飞散的星光中飞跃,衣袂翩然若仙,剑势轻悠悠划出,仿似浑不着力,裂帛声中,半空似乎有什么倏然裂开,然而除了虚空里反映剑芒与月华的一道异样的亮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身形不停,剑势不顿,信手扬开,已然堪堪格住半空中袭来的一把长约四尺通体漆黑的长刀。
她的剑势素来轻灵微妙,稍沾即走,然而刀剑一交,董嫣然便觉剑势一滞,竟被长刀上诡异的内力吸住,再也施展不开。一股阴冷的内气顺着刀身,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攻了过来。
同一时间,劲风疾响,直指背心。
董嫣然不必回头,已可从破空的风声中判断出袭来兵刃的种类大小形状,以及狙击者的功力深浅。右手执剑,潜运功力,真气和缓包容,一点点把阴冷之意驱尽,左手从容自腰间取下剑鞘,头也不回,随手一格,硬生生格住自后而来的一把红若火焰,妖异得夺人眼目的长剑。而如火如炙,如焚如烤的诡异内劲,也如潮水一般自身后袭来。
董嫣然刚刚小产,本来身体就虚弱,何况自飞雪关以来,她受的伤从来没有完全好过,又连续奔波,劳累疲惫,这种完完全全,绝无花巧的内力比拚对她来说最是伤身。
最可怕的不是她同时应付两个人的内力攻击,而在于这两种力量,正好一寒一热,一阴一阳,完全相反,却又同时交击,令人如处水深火热之中。
董嫣然右半边身子在转瞬间仿佛一片僵木,衣襟上的寒露都顷刻间结做霜雪,恍若处身于冰层之中,左半边身子却汗若雨下,腾腾冒着热气,犹似被烈火炙烤一般。
这真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两种完全相反的内力在那无比柔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步步进逼,换了旁的人,不是受不了这样的冷热交煎,惨呼倒地,便是极力反抗后,走火入魔,百脉皆废了。
董嫣然却只是淡淡微笑起来,清柔明净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眼前这身高七尺,苍髯白发,却凛然生威的老者,再微微转首,目光轻轻扫过那瘦小枯干,阴眉厉目,红发红瞳的老妇,从容道:“想不到三十年前,名动天下,受五国通缉,被八个国家武林人士联手追杀的阴阳双绝,如今竟已为秦王效力了。”
短短的四十九个字,她刚开始说时,还时断时续,时而声音微颤,时而牙关轻叩,然而说到后来,语音流畅从容,轻松自然。
初时阴矍阳婆都觉得内力已尽情攻入这女子体内,信心满满的就等待着这个柔弱女流,像以往无数敌人那样,被两种交煎的内力催逼得痛不欲生,放弃反抗。
然而,随着她的语气渐渐从容淡定,阴矍只觉有什么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逼得他的寒气步步后退。阳婆却觉千万缕森寒化作游丝,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轻易地穿过炙气的屏障,生生扎入她的体内去。
两人都是大惊失色,阴矍猛的厉声暴喝:“还不动手!”
声音未落,草丛下,小丘后,疾跃起十道身影,两刀两剑两把枪,刀若雷电,剑似惊鸿,枪胜疾风,已在眼前。刀劈天灵,剑扎前心,枪取咽喉,招招式式,都是勾魂夺命。
剩下四个人,分四方站立,隐成围绕之势,戴好鹿皮手套的手全部探入囊中,人人面无表情,只待伺机偷袭。
董嫣然的一剑一鞘都被异力粘住,若要躲避还击,就必须松手弃开兵刃,否则就被这阴阳双绝困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刀刀剑剑暗青子逼到眼前。
值此险境,她却只淡然一笑,双手一前一后,持着剑和鞘依旧拒敌,人却轻轻巧巧,在原地翻了起来。
轻巧的裙据在月色下,翻滚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弧度,藉着双手的力量支援,她的双脚完全不需落地。而美丽的衣裙又把她脚上的变化完全遮掩,叫人看不清虚实,寻不到空档电光石火间,寒光中,裙据如舞,她只是双手各撑前后,轻轻巧巧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如此短的时间,如此小的方寸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清那裙下纤足的动静,能看到的只是,当她再次立足于地时,持剑者仆倒于地,再无动静,使刀者踉跄后退,颓然倒下,执枪者竟生生被震飞于空,鲜血狂喷后如落叶般飘零于地。倒下的六个人,再也没有声息,再也没有动静。
只是转瞬间,逼过来的六个人就全都败退,生死不知,阴阳双绝面无人色,而四周四人再也顾不得会否伤及阴阳双绝,无数的飞刀小剑寒芒冷丝铁蒺藜已漫空而来。
董嫣然忽地发出一声长笑,悠然一转。她这一转间,带动得阴阳双绝竟身不由己陪着她一起转动。转速奇快,竟如凭空生出一道旋风来,飞旋的气劲把所有疾袭而来的寒光全都反震出去。
待得风止人息,这一片旷野,除了董嫣然和阴阳双绝,再没有第四个站立着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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