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孤辰,信我。”依然是清朗淡漠的声音,依旧不含半点情怀。
银针在黑暗中划出淡淡的光影。
卫孤辰的迟疑只是一瞬,最终没有避开。
当银针没入他胸口的那一刻,脚下的地面,倏然塌陷。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心中一片安宁。
萧性德,我……信你。
卫孤辰负伤遁走、安乐公主受伤昏迷、纳兰玉疯癫不醒的消息,同时传到大秦皇宫。
宁昭甚至没有花一分一毫时间来愤怒失落,他只是飞快地下令,调集最好的太医,准备最好的药,派出最舒适的仪仗来迎接安乐和纳兰玉,派出许多隐秘的人物去皇陵查看战后境况,向天下百姓宣告皇陵发生火灾的消息。他同时调动所有人马、一切力量,搜拿重伤的卫孤辰,隔绝水陆各条通道,召回这次围杀的所有首领人物,一个个细问整件事的过程。
他思绪周密,决断迅快,一道道圣旨被立刻送出宫去,帝王的英明果决尽显无遗。
只有多年来一直服侍他的贴身太监们,看着他漠无表情的面容、冷沉如冰的眼神,会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整个京城都被搅得一团乱,宁昭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军力,凡人力所能搜到的地方都搜索一遍,所有的道路,全都被封得连蚊子都飞不走一个,每天都会有很多人被捉拿下狱,其声势、动作,比之当日容若被捉,萧逸在济州城发动军力搜查追拿的阵式,半点不差。
然而,这样的劳民费力,足足过了三天,依然没能找到卫孤辰的踪迹。
第五章 探病惊情
暗沉沉的大殿里,几乎已满满跪了一地人。而他们保持这种跪拜的姿势足足有一个时辰了,但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依然只是沉默地翻看着案上的文书,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哪怕有人带着一身的内伤、外伤没有治疗,哪怕早已跪得全身发麻,他们也只能努力保持着恭敬顺服的姿态,等待着君王的处置。
一片静寂中,仿佛等待了足足百年,宁昭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朕飞鸽传令去拦截安乐的军队在路上遭到了一群黑衣人的伏击,他们全都被打晕,剥光了衣服,扔到了官道远处荒凉的地方。因为那一带不许百姓出入,所以一直到搜拿刺客的人从那边经过,才发现他们。在那之后,有人很神奇地通过了皇陵的关卡禁卫,穿着官兵的衣服,混在了军队之中。”
“安乐晕倒之后,忽然烟雾四起,而火把也纷纷熄灭,之后各方将领,令出不一,军队一片混乱,虽然这段时间短得连半炷香都不到,但等到烟散灯明之后,刺客已经不见了,而直到事后朕派出人仔细探查,才在那里发现了好几条地道,不过所有地道口都已做好伪装,黑夜中不细看,根本无法发觉。”
他一字字徐徐说来,语气低沉:“对于这一切,你们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众人只是以首叩地,谁也不能发声。
“朕派出人手仔细询问每一个被拦截的士兵,让他们回忆被攻击时的一切细节,不曾漏掉丝毫。根据他们回报敌人使用的招式,以及经过验看他们所受的伤,可以确定,攻击他们的是我们本国的江湖人,虽然他们有心隐藏身份,但武功上的痕迹无法掩饰。这里,就是可以确定的武功、招法,以及擅长这种武功的门派。”宁昭信手丢下一叠纸。
跪拜在众人之首的顶尖高手,颤抖着伸手把纸拾起来,却不敢细看,只是无声地向身后其他人传去。
“浓烟应该是魔数擅用的迷魂引。这种东西不过是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在战场上原本无甚大用。因为再厉害的烟雾,在大范围的战场上,也会很快被风吹散,所以两军交阵,极少用此手段,朕的禁军虽然精锐,却也没有应付的经验,一时之间措手不及。虽然那浓烟很快就散掉了,但是,你们要杀的人,却已不见了。”
宁昭语气也无甚怒气,却让人听得只觉手足冰凉,心胆皆寒。
“左伯伦和其他的分部将领都是军中英才,处变不惊,在如此混乱状况之中,仍然努力保持围困的阵形不乱,但是偏偏士兵们听到无数意义混乱的命令,真正的命令反而无法下达,使得军队不能无法及时应变。据报,这应该是擅长口技的人在模仿各处的将领胡乱发令。”
“他们装成士兵混在军队里,听清楚了各处大小将领们发令的口音,所以等到浓雾一起,灯火一灭,及时四下发令,搅得军队大乱,这等学舌之技,是江湖上下九流的招术,但也有不少门派精此一道,现在我秦国所有擅施此技的门派,也都已记录呈报上来了。”
宁昭信手再抛下一个小本子,又说:“所有火把也查过了,有的是被掌风所熄,有的是被飞沙碎石所熄,还有一些是被暗器熄灭,其中一些比较特殊的暗器已然列名呈录,而擅于使用这些暗器的江湖人物、武林门派,都在这里了。”
他抛下第三份名册,又道:“经过仔细查验,那地道是临时紧急挖出来的,出口就在皇陵旁,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挡出几条地道,还不惊动地道上的人,这等手段据说非最擅潜踪隐迹、潜行暗探的迷天盟莫属。”
他的目光徐徐巡扫下方众人:“所有的一切线索,都指向我大秦国武林各派,为什么你们没有及时报上来?朕一直以为是楚国的内奸、暗探们动的手,这几日以来,所有的搜查追寻全以此为目标,直到刚才,直到刚才,朕才知道,原来全都错了,出手是本国的江湖人士,追查的目标一错,方法自然更加大错。三天,已经耽误了三天,这三天时间,足够他们所有人远走高飞。”
他的语气里终于透出森森寒意,凛凛杀机:“你们都是顶尖的高手,江湖经验亦极丰富,你们当夜亲身经历一切,就一个也没发觉,这些江湖各派人马吗?”
众皆颤栗不止,俯首叩地。
宁昭森然冷笑:“还是,其实你们早已与他们勾结……”
“陛下,臣等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怎敢有一丝背离之心,只是,我们这些人,也大多出身武林各派,当日出手的,有些甚至像是师门中人,我们……”
“陛下,都是我们一时糊涂……”
“陛下,臣等只是一时不忍报出师门的名字,又怕自己弄错,变成忘恩负义,出卖师门的小人,陛下……”
宁昭漠然道:“所以你们什么也不说,你们不止是怕师门有祸,也怕连累你们自己,你们以为,只要你们闭上嘴,朕就查不出来了。”他眼中厉厉寒光,摧人肝胆:“你们以为,除了你们,朕手上就没有别的人可用,别的人可问,没有别的人懂得武林奇招、江湖秘技了吗?”
众人全都如牛羊一般俯拜于地,头不敢抬,腰不能直。的确,谁也想不到,宁昭的思绪如此细密,对事件细节的查问如此注意,更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宁昭手上还有那么多可用之人,而事情的真相,竟又揭穿得这么快。
在所有人忐忑不安,伏地请罪时,宁昭却只觉一种彻骨的疲惫。
原来,人算终究是不如天算的,他千算万算,竟完全算漏了江湖人士。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江湖人物,草莽称雄,与他这人中帝王,本就不太相干。何况天下也只得一个卫孤辰,其他所谓江湖高手,在武林中称称雄倒罢了,真的上战场,一百个武林好手联合起来,未必打得过三百个久经训练擅于配合的士兵。就算是真把大秦国武林精英全集中起来,正面做战,也肯定是不及禁军精锐的。
可惜的是,江湖上的那些鬼域小人,根本就没打算过正大光明打一仗,他们做的事,甚至连偷袭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用不入流的方法,为他们自己争取了半炷香的时间逃命罢了。
真正的两国相争,战场争锋,这些江湖手段,肯定是不值一提,然而,也正是这种下九流的卑劣手段,让他费尽千万心思,押上无数赌注,甚至舍掉生平唯一的挚友,又对纳兰明做出若干妥协之后的计划,就此化为泡影。
而宁昭虽然耳目广布,势力通天,但一直以来,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卫孤辰的势力、纳兰明的党羽,以及楚国的暗探上,根本没花心思在国内武林门派上,现在临时要去搜寻相关情报信息,捉拿卫孤辰,又谈何容易啊!
宁昭咬咬牙,只觉那如火如沸的仇恨分明在煎熬着他的心。怪不得萧逸要藉济州之局,困举国英雄。果然侠以武犯禁,那些个私设香堂的江湖草莽也是国家一患。原本是想等先平定朝局中一切隐患,除掉前朝的叛党余孽之后,再考虑收草野之武力,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要提前了。
沉重的疲惫感一层层压迫下来,他却努力坐正身体,努力保持平静的神容面对他那待罪的臣下。他是秦国的君王,他没有资格休息,没有资格感到疲俗,没有资格悲伤失落,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挽回曾经的错误。所以他还必须再一次把整件事重新倾听一递,期盼着可以从中找到一丝线索。
“左伯伦。”
“臣在。”跪在一角的左伯伦低声应道。
“把整个变故再说一遍。”
“是,当时臣等已经围住了刺客,刺客已受重创,虽然他一直往前杀过来,虽然军士们纷纷战死,但我们铁桶般围困的阵形一直没有变。我们分成十几层布防,每一道防线一被他突破,就立刻撤到后方,再布一层防,这样,我们的防阵,层层叠叠永无断绝。而几位内廷高手,也一直与他缠斗,令他无法全力突围,我等劲箭强弓,也不断在消耗他的力气,没想到这个时候,公主忽然闯进了战局。”
左伯伦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有任何不平和愤怨:“据守护关卡的将领后来回报,公主一直追问陛下的情形,他们不清楚,不敢妄答,公主就一路大喊着皇兄,催马直闯,将士们不敢玷辱公主金玉之体,所以无力阻拦……”
左伯伦一句句说,宁昭只是沉默地听。
他知道所有参与围捕的将士、高手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如果没有安乐的忽闯战场,如果不是因为不敢误伤公主,如果不是安乐受伤落马,他们不会军心大乱,阵形散溃,若不是安乐的出现,就算那些江湖人施出下三滥的手法,也未必可以那么顺利地把人救走。
该怪安乐的吧?宁昭黯然地想,然而,如何怪她?
旁人不明白,可是他知道,为什么安乐千里奔丧不辞劳苦地赶回来,旁人不理解,但他清楚,为什么安乐不顾生死地冲向险地。
他把她做筹码送去异国,她却不忍他一人悲苦孤单。
他伤尽她的心,她却在刀光剑影中,不顾安危地四处寻找那负她害她的哥哥。
心头隐隐的痛楚,让他猛然站起。
左伯伦愕然止住叙述,迷茫地抬起头望着他,不知君王将做何处置。
但是,宁昭却连看也没有再看他一眼的大步走出去了。
宁昭径自往安乐所居的殿阁而去。
自从安乐被送回宫之后,她的殿宇内就有太医不断出出进进,宫里最珍贵的药物流水般的往里送。
虽然在太医们为安乐诊治过后,都一致认为,那刺客险恶的一箭失了准头,并未射中她,安乐只是疲乏过度又兼受惊才晕倒,但宁昭仍不放心,派最好的太医时时看顾,一日三次的为她把脉看诊,调养身子的药也总是最好的。
只是这几日过于忙碌,他竟也没抽出多少时间来看望安乐。直到此刻,心间忽涌起深深的期盼,早些见到他那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到那个不论多伤多痛,依然会护他助他为他着想的亲人。
宁昭踏入外殿之时,宫女太监们便已跪了一地。苏良和性德自安乐回宫后就一直随侍在旁,但现在安乐困于床榻,不能像上次那样维护他们,限于礼法,二人也只能留在外殿,算起来,没把他们赶出宫,已经是给大楚国天大的面子了。
此时宁昭进殿,苏良迟疑了一下,见一旁性德已经行下礼去,这才跪拜相见。
宁昭入得殿来,目光只牢牢盯在性德身上。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哪怕是跪拜于地,却依旧高不可攀,屈膝俯首,于他来说,仅仅只是最简单的礼节,于他的清华高洁并无半点损伤。
宁昭定定望着性德,有关容若身边的人和事,他都调查得无此细致,哪怕一个小小丫环,相关的资料也有两三本,独独这个萧性德,有关他的一切,加起来不到两页。调动所有耳目,用尽所有力气,得来的只有四个字——深不可测。
来历深不可测,本领深不可测,行事深不可测。
宁昭一生聪明果决,料事少有不中,只有对这个人,完全无法看透。
容若,萧若……那个没有本事的君王,何德何能,竟得如此人物赤胆忠心相辅相助。
眼睛无法从性德身上移开,心底却有淡淡的失落,他对这个人的了解少得可怜,但所有的资料都说明了一件事,此人对容若是完完全全,死心塌地,忠心不改。想要收为己用,断无可能。
淡淡吩咐了一句“平身”,望着性德从容起身,他轻轻问:“为什么陪伴公主去皇陵?”
性德看起来毕恭毕敬,却偏偏让人感觉到全不在意地答:“公主担忧陛下,所以一意前往。外臣奉命随侍,只得遵从。”
“你们怎么知道宫中的密道?”
“外臣自是不知,是公主打开的密道。”
宁昭眼神冷冷:“你可知道,因为你们闯进战场,放跑了一个刺客?”
“外臣自知莽撞,愿领陛下罪责。”依然是恭敬至极的回应。
宁昭听了冷冷一笑:“其实你们冲不冲进去,也没什么大关系,当时有很多江湖草莽出手助那刺客,朕听下属细报却倒觉得,那些江湖人物配合得太过默契,不同门派的人,怎能如此配合无间,朕倒是怀疑,有一位高人,在暗中指挥全场的行动,你是人中俊杰,也曾亲历当时变乱,不知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性德垂眉敛目,中规中矩地答:“外臣当时只知保卫公主,实在无暇他顾。”
宁昭冷笑:“把她保护得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被送回宫吗?”
性德垂首:“外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这样的顺从,这样的柔软,让人一拳打去,只有打中一团棉花的闷气感觉。
宁昭挑挑眉,几乎是有些愤然地说:“好,既然你也知罪,那不……”
“皇兄,全都是我的错,与他无关。”
随着殿内传来的急促叫声,安乐快步冲了出来,几个宫女想要拦她,都被她强力挣开,宫女们对她不敢使力,只得由着她挣脱。
安乐拦到宁昭与性德之间,眼中全是防备:“是我一意孤行,他是下属,不能硬挡,只好由着我,皇兄若要降罪,只管降给我就是。”
宁昭心头微痛,他的妹妹,如今却用如此怀疑和防范的眼神盯着他,以一个如此保护的姿态守在萧性德身前,倒像他是个恶魔,一不小心,就能把那人给吃了一般。只是,他现在,却连怪她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把祖母的葬仪当陷阱,把朋友的生命做诱饵的人,还值得让人相信吗?
她要护着容若的下属,本是理所当然的。
宁昭尽力展开一个微笑:“安乐,你身子还虚,快回去躺着。”
安乐固执地拦在萧性德之前:“皇兄答应我不要怪罪其他人,我就回去。”
宁昭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憔悴,想她一路赶回来的辛苦劳累,心头终是一软,抬头再看看萧性德,心中也觉甚是无奈。他对萧性德也只是怀疑,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并不是真的十拿九稳,这萧性德又是容若看得极重的人,真把他怎么样了,好不容易同大楚订好的关系,怕也要破裂毁坏了。
见到妹妹如此一意维护,他也得叹口气,笑道:“你若能答应我好好休养,善自珍重,皇兄不怪罪任何人。”
安乐见他在众人面前发了话,心间才稍稍一松,低头道:“我只是受了惊,又有些累,并无大碍,皇兄不必担忧。”
宁昭点点头,还想再宽慰两句,却见安乐已然抬首道:“我休息了几日,已是好了许多,楚王还在等我,我也该动身了……”
宁昭脸上刚刚展露的笑意,也不由微微一僵,眼神深澡凝在自己唯一的妹妹身上。她到底还是不信他的,所以才要立刻动身离开,倒似这大秦国皇宫是虎穴龙潭,多待一日,容若的下属就有杀身之祸一样。
“何必这样急,多歇几天再动身吧!”
安乐平静地摇头,兄长那一瞬间黯然的眼神,已经再也不能触动她了:“皇兄,我现在已经是大楚的王妃了,刚刚行过婚礼,随夫归国,却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怎么好再继续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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