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笑道:“孟长老,你们的心情我很了解,但你可能就不太明白楚国的国策了。对我们来说,再给你们一片基业的确不难,但我们不会这样做,楚国对江湖人的限制管理本来就很严格,自济州事变之后,更是几乎肃清国内游侠,对于民间的私人武装力量,我们是绝对不会支持其发展的。当然,如果像各位这样的人才,肯投效官府,朝廷必会给予足够的礼遇。”
众人有的露出迟疑之色,有的现出忿然之容,有的眸中已露不平之意,还有那性子较冲动的,上前几步,就待愤然开言。总算其他人顾忌着容若是皇帝,不可以太无礼,更何况现在大家都流落异国,性命尚在他的掌控之中,真得罪了他,更是不智,所以在旁边又拉又劝,终于把可能出现的纷争给暂时压了下来。
还是性子较持重的农以归做代表发言:“若只求荣华富贵,在秦国时,朝廷就已屡次对我们神农会加以征召了,所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我们这些江湖人物,其实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容若微笑,暗自心道:“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是,这些认为自由比荣华富贵更重要的人,其实都是一帮一派之主,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山头就是土皇帝,谁真乐意跑出去当个小官,处处受上司管制呢!”
孟如丝也微笑着接口道:“再说,我们把秦王要抓的人救了出来,又全部投效楚国官府,秦王岂肯饶了我们仍留在国内的家眷弟子呢?”
他们都尽量婉转地表达自己不愿为楚国效力的立场,也把各自的难处全都摆了开来,期望着楚国的人,可以不必过于为难苛求他们。
好在容若本来就没有这种想法,此刻只是笑道:“各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但我想请各位好好想想,楚国为什么会压制武林人物?济州一役,为何江湖上的英雄几乎消失殆尽?而秦国再这样继续强盛下去,就算这次救人的事情没有发生,你们这些江湖人物的逍遥日子又还能持续多久呢?”
霎时整个厅堂一片沉寂,人们大多陷入沉思,只是脸上神色渐渐不太好看了。
容若满意地微笑:“看,就是这样,没有任何一个强有力的官府,有作为的君王,会容忍国内动辄有人逞勇私斗,私行律法的。杀人之权,只应当握于朝廷,强大的武力组织,只应当属于国家。楚国如此,其他国家也都差不多。如今天下各国多有江湖势力兴起,不过是因为局势纷乱,大多国家无力顾及罢了。等到秦王年纪渐长,国内局势越来越稳定,就算大家全都低眉顺眼做顺民,难道秦王就真的永远不动江湖人吗?”
众皆黯然无言,纵然此时他们是一帮一派之长,平日生活无限风光,但也不是完全不曾意识到有可能来临的危险的。
容若笑道:“看,世事莫非如此,站在江湖人的角度看,是朝廷恶毒,欺压江湖好汉,可是站在君王的角度,治理江湖帮派,这是迟早的事。诸位都是一帮一派之长,以往可曾想过,如何应对将来必然出现的危机呢?”
在场众人大多无言可答,唯有孟如丝秋波一转,笑道:“陛下既提起此事,想是早已智珠在握了。”
容若也笑笑:“孟长老过奖,我只不过是有个小建议罢了。”他目光一扫众人:“首先自然是各派联合起来,共同进退。各派的内务当然还是各派自理,不过是结一个松散的,可以守望互助的联盟,让朝廷知道你们的决心。”
众皆默然,大部份人脸上露出不赞同之意。
容若却像是完全不会看人脸色,笑眯眯问:“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虽多数隐忍,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冷笑一声:“楚王陛下果然好建议,大家一起联合起来,小帮小派变成大帮大派,朝廷本来是肃清,最后就直接发六军来剿了。”
人群中也有人附和一声:“说的也是,陛下,江湖人声势越盛,朝廷越不能容忍吧?”
容若像是完全没听出这话里的讽刺之意,拍手道:“对啊,所以你们就需要一个武林盟主。”
众人立时微凛,望向容若的眼神里即刻充满了防备。
容若见众人神情,不由大笑:“你们误会了,我看你们肯定是武侠故事听多了,以为动不动就会冒出个想要独霸武林的恶棍。没这回事,不用担心。我所说的盟主,其实就是挂名的,并不直接干涉各派事务,只是名义上受到尊崇,而当各派遭受到不合理压迫时,就能挺身而出,为大家谋求公平正义,甚至福利待遇的那种人。”
他眨眨眼,笑道:“当然,这位盟主的武功必须惊天地而泣鬼神,必须有能以一人而威胁朝廷的力量,能让秦王知道,他虽然无法一个人对抗一支大军,但以他的武功,如果要在国内肆意破坏,国家最精锐的军队也拿他没办法。他必须强得足以让皇帝产生顾忌,并因此而默许江湖势力的存在,让朝廷势力和武林势力就此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大家互相看几眼,眼神都有些惊疑不定,却也同样有些了悟,终于由孟如丝开口:“陛下所说的高手是萧公子,还是卫公子?”
容若立时跳起来:“性德是我的人,你们谁也别打他的主意,姓卫的本来就是秦人,你们秦人武林的事,当然要你们秦人自己解决,而且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什么琐事也不愿管的,有他挂个盟主的名,你们也不用担心被他夺权,只要借借他的虎皮吓人就是了。”
他眯起眼奸笑道:“怎么把相关的信息散布出去,怎么让秦王理解你们和卫孤辰达成的共识,这些细节问题,你们应该可以办得到吧?”
大家都沉默下来,只是彼此用眼神不断交流着意见。
容若笑着挥挥手:“不急不急,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用急着立刻做决定,好好商量几天吧!”
容若见过一众江湖人后,楚韵如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答应了吗?”
“他们当然会答应,平白得一个天大的保镖,而他们只需给予一点尊敬就可以,这么好的事,怎么会不答应?不过为了面子问题,他们总要装做犹豫不决的。”容若笑道:“另一方面也是多疑,非要先把一切都考虑周详,确保不吃亏,不上当,不被我们利用,他们才会开口允诺,所以这事你就别担心了。”
楚韵如嫣然一笑:“真亏得你,这么古怪的主意也想得出来,只是,事先你也不同卫孤辰商量一下,就这么一厢情愿地打算好,怕也是没用的。我看那卫公子,何等孤高的性子,断不肯受这样的拘束牵绊!”
“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计。”容若得意洋洋地想:“我和小白平日都吃足宁昭的亏,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当然要报答一下秦王大人。弄得他们大秦国到处都是黑社会横行,帮派越来越多,这样心理才平衡一点啊!”
看他这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楚韵如实在是将信将疑,虽说容若常常会有些奇思妙想,惊世之举,但同样,丢人出丑,失败受挫的事更加多得数不清,叫人实在不易对他产生太大的信心。
容若的男性自尊心被妻子怀疑的目光刺得伤痕累累,即时一把拉住楚韵如的手:“咱们这就去同他说清楚。”
他望着楚韵如笑道:“他住了你的屋子是吧?真不知道他怎么挑的,想是知道现在咱们同住,你那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就占去了,还真不怕唐突了佳人。”
楚韵如红了脸,啐他一口:“总没个正经。”
容若哈哈大笑:“正经了可就无趣了。”
他们夫妻携手,走在逸园那条曾并肩月下无数次的小道上,想起当日往事,点滴上心头,都有些说不出的温柔溢于心间。
容若笑道:“还是咱们自己的地方好,理直气壮,把一堆讨厌鬼全赶到外头,就我们两个,清清净净的。”
楚韵如笑道:“你把我们可怜的知府大人、将军大人,还有明若离全扔到外头去不管,这样没有礼貌,还好意思如此夸口。”
“我还需要同他们讲礼貌吗?当皇帝,总有点特权吧!”容若理直气壮地道。
二人说话间已近潇湘馆,前方一片翠竹之下,青石桌案,白玉棋盘,性德同一个雪衣如霜,背向这边的男子正低头对弈,年少的赵承风精神奕奕地守在旁边。
容若笑道:“要下棋不知道找我吗?天底下谁能下得过性德。同他下棋,何其痛苦!”
楚韵如白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怕大部份领教过容若臭棋水平的人,都很难找到比陪楚王下棋更痛苦的事了吧!
容若毫不脸红地笑嘻嘻走过去。
坐在棋盘前的人,谁也没给大楚皇帝面子,连抬头看他一下都省了。
容若倒是不以为意地低头望向棋盘,却见黑白之间,纵横交错,竟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局棋摆得极怪,以容若那奇烂无比的棋术,乍一眼看来,也觉得出有些不对劲来,正惊疑间,身旁的楚韵如却“啊”的一声,身不由己往后倒去。
容若一把将她扶住,惊问:“怎么了?”
楚韵如惊魂未定地道:“不知道,只是一看这棋盘就觉得满天剑气扑面而来,我……”她心中惊讶,脸色苍白,说话也断断续续,不够流畅。
亏得容若武侠小说看的多,联想力丰富,即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斗剑。”他佩服地看向性德,要让卫孤辰这种人乖乖留在这里治伤休养不惹事,用这种方法消耗他的时间、精神,是最有效的了。
卫孤辰抬眸淡淡看向楚韵如:“夫人倒是极有武学天份的,可惜心不在剑,纵有成就,却也有限,至于你……”他的眼神极尽鄙夷:“简直是块石头。”
他这一抬头,容若和楚韵如同时看到他的脸,楚韵如又是惊叫一声,急急侧过头,容若也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拖着楚韵如退后好几步。
一旁赵承风忍不住面现怒容,重重哼一声,对他们怒目而视。
卫孤辰却并没有在意,只淡淡转过了脸:“我现在的样子,倒是容易让人受惊,只是……”他语气漠然地说:“如果是苏侠舞或董嫣然,见了我,必不致如此惊怕。”
性德眼神微动,他知卫孤辰曾亲眼见过董嫣然至苦至惨之景,心中为她不平,如今又看容若与楚韵如如此情深,不免有了些激愤之意。这个时候,他不为自己容貌之丑陋而有半点心伤,倒反过来,替一个连朋友也算不上的人抱不平,这个人果然是个和容若差不多的白痴混蛋。
容若听了这话,却即时愤怒起来,一手把楚韵如揽紧,一边怒视卫孤辰。他心中愤怒,倒也就不再害怕卫孤辰那骇人的容貌了:“韵如没有董姑娘的天纵神技,也没有苏侠舞的城府深沉,她只是一个柔弱羞怯,只想平安过一生的普通女子,为了保护我,她才硬逼着自己拿起刀剑,面对血腥的。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她只是个平凡女人,这个女人是我真心喜爱,并打算一生一世相伴不舍的人,怎么样,你看不顺眼了?”
楚韵如又是羞,又是恼,又有点儿暗暗的感动,拚力挣了几挣,挣脱他的臂弯,这才强提起勇气,有些战战兢兢的直视卫孤辰,敛衽行了一礼:“先生是当世奇男子,胸襟伟岸,自不把容颜小事放在心头,我们等平庸畏怯之态,还请先生谅解。”
卫孤辰虽不把皇帝、皇后当回事,不过,一个女儿家,这么壮着胆子正视他,以皇后之尊,这样礼貌周全地道歉,他实在也不好说这女子有什么不对,只淡淡道:“我的相貌难看,夫人不必勉强自己看,这原是人之常情,是我无礼了。”
说话间,他却又冷冷瞪了容若一眼,这个混蛋身边,每一个女儿都是好女子,只有他自己是个混账。
容若被瞪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楚韵如也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傲视王侯的人会这般客气,一时竟怔住了。
幸好性德在旁淡淡道:“你们打算一直站在这发呆吗?”
容若忙一扯楚韵如也坐在桌前,仗着有性德在,就算这小白生气了,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低声嘟哝:“本来就是,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赵承风即时涨红了脸,要不是看在萧性德的面子上,他简直就要扑上去打人了。
卫孤辰却也没当回事,只冷冷问:“你专程来此不是为了羞辱我吧?”
容若心中佩服他的胸襟气度,脸被毁成这样,还能这么从容,在人前不做任何畏怯之态,也没有丝毫想要挡住脸不给人看的小家子气表现,这样的落落大方,简直叫旁人都不好意思在乎他的脸了。
他干笑两声:“这不是怕你们闷,所以想来给你们讲点故事吗?”
讲故事?
卫孤辰略略挑眉,大楚国的皇帝,闲着没事,找他来讲故事。
一旁坐的性德一手拂乱了棋盘:“他人虽笨,讲的故事,有时却很有意思,你不妨一听。”
卫孤辰知他这是表示,今天的对剑到此为止,只得有些郁闷地转头看容若,瞧他讲出什么玄虚来。
容若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正襟而坐,摆出天桥头号说书艺人的姿态,端容正色地开讲:“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八集
第一章 回返京城
“很久以前,有个国家叫做大明,因为历代皇帝无能,所以被另一个国家大清所灭。国破之时,太子逃去无踪,生死不知。此后许多年都有民间义士们偷偷组织天地会、红花会、日月会等等帮派,以反清复明为己任,也常有人打起太子的旗号造反。然而,时移世易,新朝势大,起义总被镇压,天地会等组织也多遭受残酷的清剿。”
“义士们已知硬拚无用,却又不肯放弃怀念故国之心,于是纷纷化整为零,以普通江湖门派的身份出现于人前,以洪门、青帮这一类的称号来掩饰原来的帮派名。他们像是普通江湖帮会那样地生存着,延续着,世世代代,不曾忘记他们的故国、他们的祖先,在招收精锐弟子时,依然会有非常严格的手续、誓词,其内容多是怀想故国,以反清复明为志愿的。”
“有趣的是,后来过了几百年,大清国都完全灭亡了,天下混乱,诸侯割据,可是青帮、洪门这些门派却越发兴旺发达,有很多大诸侯、大元帅、大人物都出身于这样的帮会。再到后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历两朝,这些门派却仍能一直在黑暗处,静静地延续、发展,无论当政者怎样打压,怎么控制,仍不能将其歼灭,就连海外异国,只要有他们的国人在,就会有这样的帮派,他们依然供奉遥远时代的祖师爷,他们依然诵念曾经义重千秋的入帮词,他们依然……”
卫孤辰平静地打断容若七情上脸的讲述:“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容若微笑,语气竟是异常诚恳:“我想说的是,天下没有什么路,必须一直走到黑的,当不了朝廷之主,何不当武林之主;做不了一国帝王,何不做江湖帝王,也许你的王朝会比宁家的更长远,更悠久。这样,你也可以对你的祖先,对曾经追随过你的人,对曾为某一个理想而付出一切的人,有所交待。”
“再说,你也要让大秦国的帝王臣子都知道,有一个强大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存在,一直在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如果他们倒行逆施,如果他们欺压百姓,你的剑,就能杀贪官,惩恶霸,除昏君;你的存在,可以让他们常保警惕,你的存在,可以制约他们,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这又何尝不是在用另一个方式,守护你父亲、你祖父,以及你所有祖先们留下来的百姓和国家呢!”
“我不会再让曾跟随我的人,继续去过提心吊胆不能见光的日子。”卫孤辰的回应异常冷淡。
“不用不用,让他们做个快乐逍遥的富家翁吧!”容若谄媚地笑着:“其实真正需要你的,是那些救你的江湖帮派啊,他们现在被宁昭整得很惨,迫切需要一个超级高手出来替他们撑腰。
卫孤辰更加不耐:“我不愿意管些琐碎的江湖纷争,势力划分。”
“不用你管,不用你管。他们也不会愿意你来管的,你只管顶一个盟主的名头,享受他们的尊敬,走到哪都可以白吃白喝白拿白玩就行。”
赵承风怒斥一声:“你当我们主上是什么人?”
容若像挥苍蝇一般冲他挥挥手,根本不答他的话,只是满脸带笑地看着卫孤辰:“说白了,就是狐假虎威,你是那只老虎,把你的威风借一点给那些狐狸,你自己啥事也不用做,只要好好享受百兽的尊敬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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