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阁里,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但所有人几乎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
柳清扬带着柳非烟与何修远已经在白天就回苍道盟去了,新的命案发生时,他们都已不在。但明秀阁中的住客,加上几个日月堂弟子和官府捕头,也还是人数众多。要不是明秀阁的房间确实很大,哪里塞得下这么多人。
容若一进房间就皱眉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现场全破坏光了,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犯罪线索。
在大家眼里,容若这个人来历神秘,有足够官方势力,前一天又曾对程承羽的死说过一大堆似乎很有道理的话,很自然每一个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容若一进来,大家就很自然地往两旁让开,让他可以一眼看见死者。
死亡仍然是发生在床上。
不同的是,程承羽是坐在床边死的,余松泉却是躺在床上死的。
很明显余松泉是在睡梦中被杀,他穿着睡觉时的小衣,面容安详,也许根本还没有意识到死亡,就已经被杀。很简单的一剑穿心,就连心口流出来的血,都少得仅仅只染红心头那一点点衣衫。
容若俯身看了看死者,然后第一时间,在人群中寻找赵允真。
很自然地,又有人往旁让开,方便容若一眼望见,呆呆坐在墙角,眼神沉滞的赵允真。
“余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允真一声不发地坐在一边,既不动弹,也不回答。
容若叹了口气,想起了失去司马芸娘的萧遥,心中就是一软,也不再问她,抬头看向其他人。
不等他发问,赵仪就先说话了:“我们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余夫人的叫声惊醒,一齐赶到这里,就看到余公子被刺死在床上,余夫人坐在他身边尖叫,见我们冲进来时,几乎疯狂得拿刀来砍我们,还是大家合力,才把她制服,劝说了好一阵子,她才安静下来,可是,不管问什么,她都不答话。”
肖莺儿也立时道:“听到动静之后,我们也到了,立刻下令,前后院严格封锁,不得擅自进出,刚才清查过房间里的一切,没有发现脚印,没有明显打斗痕迹,门窗在出事之前全是反锁的,大家都是听到叫声之后,破门而入。”
这时,匆忙赶来的陆道静也已听过手下捕快的第一轮汇报了。
可怜他一地父母官,先是辛苦带着大队人马跑到明月居来压阵,后又是赶紧跑去萧遥家里,安慰爱侣被害的前任王爷,诸般礼数做完,回去休息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听说明月居中又出命案,那个微服私访的王爷再次扎进是非窝里去,吓得他也辛苦得从热被窝里跳出来,一路赶来侍候。
一见容若询问经过,他也急急忙忙过来道:“刚才我也问过了,晚上,前后院之间有五十名官兵巡防把守,前院的人应该不会进来。明秀阁里,各个房间都是上了锁休息的,因为程承羽的死,大家都比较警惕,再加上,明秀阁各处也同样有五十名官兵,在各个房间外面,还有房顶上严守,没有看到任何人在事发前离开房间,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潜入明秀阁,所以……”
容若叹息着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这房间里还有一个赵允真的话,那这就是一桩侦探小说中最常见的密室谋杀案了。
同样,把这些人前后的话一串联,就证明,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外人可以进来,上百个官兵,奉了陆道静的命令,认真守护,各房也都住着一流的高手。基本上不太可能有什么人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潜进房间去,把床上的余松泉一剑杀死,却让睡在他身边的赵允真安然无恙。
那唯一的凶手,就只有可能是赵允真本人了。
所有人都冷眼望着赵允真,没有人发出指责,但眼神中凌厉的指责已胜过千言万语。
“就是这个女人杀了余松泉。”
“杀夫的女人,自古以来,就不少。”
“杀了人还能装成这副样子,倒也难得。”
无声的责难中,赵允真只是呆呆坐在一角,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既看不见死去的丈夫,也感觉不到四周的敌意。
容若心中恻然,走到赵允真面前,蹲下来,直视她迷茫的眼神,把声音放柔:“余夫人,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都在这里,凶手不能再谋害任何人,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你。请你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好不好?”
他在以前在“仁爱医院”经常安慰病人家属,声音温和得可以给最无措的心灵以寄托。
赵允真直至此时,才开始了微微地颤抖,一直茫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尽管那是悲怆欲绝,也惊恐欲绝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和松泉聊着天睡着了,然后,我觉得很冷,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死在我身旁,我……”她声音颤抖破碎,脸上表情悲痛欲绝。
容若明了,她是受刺激太深,惊见丈夫死在身旁,失去理智的大叫,引来所有人,而她自己却因为惊恐悲痛而发疯般拔刀对看到的每一个人动手。
“装得真像,除了她,什么人可以在一个一流高手身旁,无声无息地杀死另一个一流高手,却不惊动睡着的人。”
“可惜,我们也不是白痴,谁看不出杀人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月流五子中的明月和暮雨在冷冷说话。
在明月居里,莫名其妙失去了师父,师弟又被发现是奸细,心灵彷徨的他们,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发泄,更需要其他人来分担他们的痛苦,如果有人的境遇比他们还糟糕,或许他们的心灵也就平衡了。
这就是人类真正的本性吧!
容若心中叹息,站起来,回头望向众人。
明月等五人聚在一起,苏良和赵仪眼神闪亮地看着他。肖莺儿领着三名明月居的手下,似有意若无意地占据着大门,和窗户的几处位置。
陆道静头上的冷汗还没得擦净,领着四名官差也同样直眼看着他,等他示下。
许豪卓悠悠坐在桌旁,身边的丫鬟正恭敬地给他端茶捶背。
这个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别人的服侍。
从住进明秀阁就一直没有离开明月居,就连萧遥死了妻子,也不去做丝毫表示的萧远,双手抱臂,靠墙站住,眼神闪着讥嘲,无声地打量一切。
只有性德,神色淡淡,站在众人之间,却似超于世俗之外,神色冷淡得好像天下无一人一事一物可以牵动他的心思。
一切人的表现似乎都很正常,可是容若心中却忽然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偏偏一时想不起,到底哪里不对劲。
容若略一沉吟,方道:“性德,可以看得出余公子是死于什么武功之下吗?”
性德点点头,走近床畔。大家很自然地盯着他。
余松泉明显没有和任何人争斗就被一剑穿心,出手快绝,伤口简单,越是如此,越难以看出凶手到底是什么人,用的是哪一种武功。
至少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可以做得到。不过,昨天性德施展的那套判官笔法明显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此时,竟是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可以能人所不能。
性德只是简单地低头看了一看,然后淡淡说:“若离剑法,第四式,似去还离。”
除容若外,所有人立时色变。
若离剑法,是明若离自创的剑法,据说威力无伦,是他的三大绝技中最强的一种,也是明若离三大绝技中最少施展的,自他出道以来,见他用过这套剑法的人,不超过十人,也难怪在场没有一个人可以从伤口看出招术来。
以明若离的武功,施展这套剑法,要在明秀阁中杀死余松泉,倒也不是太辛苦的事。尽管要同时瞒过赵允真,未必会容易。
但性德这一点出剑法,已对所有人造成了震动。
一直坐着的许豪卓猛然站了起来。
而守在门前的肖莺儿立时道:“不可能,你休要胡言乱语。”
虽然是站在日月堂的立场,必须维护明若离,可是性德嘴里说出来的话,无人可以随便置疑,肖莺儿一句话竟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容若这个在场最没江湖经验的人直到这时才慢半拍地记起,性德曾提起过,若离剑法是明若离的三大绝技之一。这个时候,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感到不对劲──因为明若离不在这里。
明秀阁里死了人,死的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物,惊动了自己,连知府也亲自连夜赶来。作为明月居的主人,他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这问题就大了。
“明先生在哪里?”
肖莺儿脸色有些白:“主人在闭关静思。主人有规矩,只要在他闭关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天塌下来,也不许惊动他。”
许豪卓冷冷一笑:“也就是说,如果他闭关了,把门一关上,谁也不许进去见他,他就是悄悄溜出来杀人,也没有人会知道。”
容若挑挑眉:“我们去见他。”
他大步向外走去,肖莺儿却挺身一拦:“容公子,请不要为难我,我不能让你去打扰主人,否则就是我的失职。”
容若早已不耐烦再这样毫无目的地摸索下去、等待下去,更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死亡。他索性一咬牙,决定直接找明若离掀牌。不管真正的凶手是谁,一切都源自明若离莫名其妙要收个继承人,他把事情弄得这么大,招来这么多人,怎么看都另有阴谋在,或许直接单刀直入地问个真相出来,比学侦探慢慢推理,更快也更加有效。
只是他看肖莺儿苍白着脸拦在面前,身子微微颤抖,明显面对房中众人的怒气,心中畏惧,却绝不敢后退,心中也是不忍强闯:“肖姑娘,你放心,我不是怀疑明先生,如果真是他杀的人,那他杀人之后,应该立刻装成无事一般,和我们大家一起出现在这里,他没有出现,反而太不正常,就算他在闭关,这里死了人,闹得乱哄哄,动静大到连前院都惊动了,他为什么一点声息也听不到,我不相信,他会知道这里闹出这么大的事,还安心地在房间里休息。”
肖莺儿脸色更加白了,本来一只手拦在容若面前,一只手背在后方,打算只要容若想带着大家硬闯去见明若离就发动信号,召呼日月堂弟子动手,但听容若这一番言词,心中竟是一凛:“你是说主人他……”
“我只是担心明先生会出什么事,这里已先后发生两桩命案,杀的是两大高手,焉知这背后的凶手,不会做出更过份的事?”
容若有意把事情说得非常严重,听得肖莺儿面色惨然。待得容若再闯过来时,肖莺儿已经身不由己让了开来。
容若大步走出去,性德依旧无声地跟在他身旁。其他人也大多跟着一起去,只有赵允真仍然呆呆坐着没有动。
这个时候,几乎不必吩咐,赵仪就留了下来,其他跟着陆道静的捕快,肖莺儿的几个手下,许豪卓的随从,还有明月等五人,都自然地留了一半人下来,看守现场,也看护着赵允真。
明若离住在明月居最深处的明心楼。
从院子、大门,到里头的房门口,共有三层的防护,层层拦人。
不过,几乎用不着容若开口,肖莺儿就上前,低声说几句,这些日月堂弟子,则脸上神色略显苍白地把话传进去,直到最里头,守在明心楼下的一个英俊青年做出手势,才往两侧让出路来,不过,却又分出一半人跟在容若后面,亦步亦趋。
走进明心楼,进入明若离的卧房,卧房空空,不见人影。
容若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既是闭关,怎么会仅仅在卧房内呢?
果然,肖莺儿上前扳动床边一个龙形扶手,左侧的墙立刻转动,露出一个门户出来。
容若一点也不顾忌什么机关,一弯腰就第一个冲了进去。然后全身一僵,脚下一软,心中一沉,几乎当场倒在地上。
整个密室到底有什么样的布置,容若根本没有看清。他只看到满天满地,满室满眼的鲜血。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流这么多的血。
明若离那圆圆的身子似是忽然间瘦了下来,让人怀疑他身体里的血已经全部流尽了。他在血泊中抬起头,本来在任何时候都慈祥温和的笑脸,变得一片惨厉。
他对着容若伸出手,满手都是鲜血,双眼瞪得几乎突出眼眶,嘴里咯咯说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容若似被他眼中那渴切的光芒所动,不由自主走向他,不由自主蹲下身,抓住他伸出来的手,颤抖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
背后传来惊叫之声,纷乱的脚步之声,一大堆的人都挤了进来,除性德外,每一个人都脸色大变,神色张皇,手足无措。
几个日月堂的弟子,围着明若离连声大叫,却被这满天满地的血,吓得手足冰凉,不敢有任何动作。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是不可能还活得下来的。
其他人也都神色震惊,就算是老江湖如许豪卓也有些茫然无措。
此时此刻,明若离的杀人嫌疑,不洗自明。但是,暗处的人,连明若离都可以无声无息地杀害,这个声名赫赫,震动济州,手控无数财富,手掌无数秘密,拥有国内最大暗杀组织,权势所及范围,几达到半个大楚国的人,马上就会死在这里了。
他死之后,日月堂会怎么样?济州的势力格局会怎么样?整个武林会怎么样?
没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在猜测,未来的变乱,不知是祸是福,带来的,会是和平,还是杀戮。
但容若却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抓着明若离的手,大声地问:“是谁干的,你还能说话吗?”
明若离一只手抓紧容若的手,一只手伸入怀中,不知掏出了什么,颤抖地塞入容若手中。
所有人都望着容若的那只手。
容若有些茫然地摊开手,掌心是一块美玉,玉的中心有一轮红日、一弯新月,四周饰以华美精致的花纹。
每个人都看清楚了这块玉,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惊叫之声。
日月堂的弟子,更是同时脱口喊:“主人。”
明若离深深望着容若,张张嘴,大量的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半晌,才勉强说出两个字:“传你。”
他眼睛本来望着容若,这个时候,却开始看向四周,所有的日月堂弟子。
肖莺儿一语不发,跪在地上,深深拜下去,其他人同时下拜,齐声道:“领命。”
明若离这才抬头看了看其他人,本来几乎突出眼眶的眼睛恢复了平静,抓着容若的手,猛地一紧,然后又立刻松开。整个人最后一丝力量,完全用尽,彻底地软了下去。
奇怪的是,当他闭目而逝时,开始那惊惶痛楚的神情完全消失,变成了一片安详。
他似是受了最重的伤,流了满地的血,却还以深厚的内力苦撑着不肯死,直到这时,交托了心间最重大之事,才立刻放松下来,几乎就在一瞬间,完全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第五章 如山重任
肖莺儿等人低低哭泣出声,伏拜叩首。
容若拿着那块莫名其妙的玉,用更加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四周,这才发现,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也莫名其妙得古怪到极点。
他终于忍耐不住,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肖莺儿抬首看了看他,然后大礼拜出:“老主人身后之事,如何处理,还请主人训示。”
容若张大了嘴:“你说什么?”
“老主人已将日月宝玉,交给主人。此物可以号令日月堂内所有弟子,调动日月堂全部财物,查看日月堂一切隐秘,得此物者,就是日月堂的主人。”肖莺儿沉静地说:“老主人是为选择继承日月堂之人,才大会天下英雄的。此时,他已经选定了。有我们这些日月堂弟子亲眼所见,许大侠和陆大人在旁见证,任何人都不能置疑主人的地位。”
容若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张张嘴,却说不出话,伸手指指明若离,再指指自己,低头看看那块染着血的美玉,最终,彻底呆住。
“这太荒唐了,我不干。”容若想也没想就大叫起来。
许豪卓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们这些人急巴巴跑来抢个头破血流,弄得命案连连的目标,这个人轻松获得,却根本不想要。
萧远脸上神色似笑非笑,这个家伙,连皇帝都不怎么想干,何况这莫名其妙的杀手头目。
肖莺儿大声说:“前主人已将一切传于主人,主人如果袖手不顾,日月堂上下,唯死而已。”
容若瞪着她:“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家里玩玩无妨,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前主人以前一直没有指定继承人,此刻忽然暴死,日月堂偌大基业何托,内部必然斗得天昏地暗,不知会有多少死伤,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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