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应该及早离去,离开所有的人,离得越远越好,永远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大概,这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听到筱云回国的消息,他一大早就来到了飞机场。谁知飞机晚点,接站的人们都围在出港口吵吵不休。狄小毛披着军大衣,慢慢走上二楼,又返回一楼,无聊地欣赏着这座庞大的新建筑。这是白书记上任之后着力抓的一大献礼工程,剪彩的时候他还来过,和白书记、郝省长他们站成一排,手里拿一把镀金剪刀,身旁站两个亭亭的礼仪小姐,浓郁的香气熏得他直想打喷嚏。
现在倒好,不过一年时间,他已完全混迹在一伙老百姓中间,走到哪儿都不再前呼后拥、灯光闪烁,再不会有一个人搭理。官?官是什么,明代叫乌纱,清代叫顶戴,现代则无非是一张薄薄的纸,写上谁就是谁……一个穿制服的青年走过来,大声斥责他:没长眼吗?那边是贵宾通道,不准过去!说罢又凶凶地推他一把,狄小毛习惯地瞪他一眼,那人便举起了拳头,吓得他赶紧跌跌撞撞下了楼。
人们已开始出港了,呼叫声、说笑声响成一片。狄小毛慌忙向前走了几步,却倏然停下来。一辆轮椅刺目地夹在人群里,这不是韩笑天吗?许是长久关在屋里的原故,一张脸捂得又白又胖,怪吓人的。轮椅旁还站着好几个表情凝重的人,其中两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他认出来了,是筱云的两个姐姐筱雨、筱雪,都是省歌舞团的著名演员。
披着一件绿色斗篷的筱云终于出现在出港口,优优雅雅,带着一点洋味儿,和两个姐姐一一拥抱,又俯身吻一下韩笑天,那张白胖的脸倏然变得血红,筱雪、筱雨宅扭过了脸……在那一刻,狄小毛感到身上的血也直往上涌,慌舌地走出候机楼,打了一辆车飞快地跑了……
刚回到家里,筱云就来了电话,埋怨他为什么不去机场接她。狄小毛自嘲地说:我现在没脸出门了,你不知道?
筱云去说:那有什么?不就是丢了一个官吗?一个真正的人是打不怕的,能打倒的只有自己!你难道准备一辈子不见人了?
他嗫晖着,无话可说。
筱云又说:你不看我我看你去,出了这么大变故,我在国外就心急如焚了。我一定要改变你的这种情绪!
情绪?好吧……狄小毛沉吟着:今儿我还有事,咱们明天见吧……
然而,第二天一早,筱云就打来了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昨天夜里,他……他从轮椅上翻了下去,人事不省,正在医院抢救呢……
啊?怎么会这样!
他对着话筒大叫起来。
等他心急火燎赶到医院,在抢救室外满是来苏水味的走廊里见到了独自垂泪的筱云。看到他,筱云无力地拉住他的手,泪如雨下。
怎么会这样?
天知道……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为什么?
往好里说,他想为我解脱。往坏里说,他见不得我成功,币他却这样半死不活……你知道,他是多么好强的一个人……
这时,她的两个姐姐走了进来,也不搭理狄小毛,沉着脸站在一旁。
他又问: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说,命保住了,但可能失去知觉……成植物人了……
植物人?狄小毛脱口道:那还不如死了呢!
你……
筱云抬起了泪眼。
筱雨、筱雪都说,你应该和他离婚,这样下去,非拖死你不可。有的植物人,一活就是十几年,死不死活不活,这样下去谁受得了,何况你现在又正是艺术的巅峰时期……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休,看着筱云面容苍白地只顾抹眼泪,狄小毛的心也如刀割一般,说声我岳父这几天也病危了,我要回一趟华光,立刻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医院。
这些天,老丈人席虎山一病不起,一直躺在华光医院里。要不是等着筱云,他早赶去了。没想到见了面,又出了这档子事。本来,他还希望从筱云那里得到一些心灵的慰籍,借以平息这些日子烦躁、恍惚的内心世界,谁曾想此时的筱云,承受的痛苦比他还大得多。也许他太自私了,只陷在自己的小圈圈里,从来也未曾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从医院出来,一路上他边走边想边自我谴责,觉得再也不能为筱云增添不必要的烦恼与痛苦了。当天下午,他便从学校接上儿子伟伟,一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华光。
临走的时候!胡玉山来了,要跟着他一起走,狄小毛坚决不让。事情已经过去,他已不想再说什么,甚至不愿再提过去的一丁点事。但是,一看到胡玉山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就立刻觉得这小子真虚伪得可以,真忍不住想啐他几口。
一见他的面,席美丽哇地哭出声来:好你个死男人!你可回来了!我是又想打电话,又不愿干扰你,不知道你那儿的事处理完没有。爸爸他真的不行了,大概也就在这几天,正说赶明儿非给你打电话不可了……
狄小毛白她一眼,气也不吭地直奔医院。
对于他这个女人,他是爱也不行气也不行,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伏在老丈人的病床前,狄小毛感到自己的眼涩得要命,却一滴眼泪也没有。伟伟紧偎在他身后,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瑟瑟地直抖。席美丽呜呜咽咽哭着,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父亲。在病魔的折磨下,老头子已没了一点人形,眼里一丝游光也飘飘忽忽,似乎随时都可以游走,只有两颊微微泛红,显出一点儿生气……看到他,老人干枯的嘴唇哆嗦着,一只干树枝似的手好像要抬起来。狄小毛慌忙抓住那枯树枝,把耳朵伏到哆嗦的唇边。
你……总算赶回来了……
没事的,您放心。
能见见你……我就高兴。不要恨我……不要恨……美丽,不要……
我,只恨我自己。
不要,离……离婚……
这……
答应我……
泪从干枯的黑洞洞的眼眶里渗了出来,那一丝游光好像凝结了。
但狄小毛竭力忍耐着,不再吐一个字,只扭头瞪一眼老婆。
老人显然绝望了:你像我……一样倔强……又不像我,太……执……执……?不要让伟伟……从政,让他学医……文……工程……
狄小毛一个劲儿点头。等他再想问那个执……什么时,老人头一歪,已经到那个世界去了。
席美丽放声大哭。这些天,她受的打击太大了,人一下苗条起来,简直像缩小了一圈儿,狄小毛拉起在一边垂泪的伟伟,转身出了病房。
一连下了几场雪,整个世界白皑皑的。正是午夜时分,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空,无言地映照着这个昏睡中的世界。伟伟已经十八岁了,高高的个头,活脱一个年轻时的他。扶着儿子稚嫩的肩头,狄小毛第一次感到自己变得这样孱弱,在儿子面前也不再感到强大无比了。“看小说,就上·小说阅读网(http://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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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一项工作
25o.抓一项工作
伟伟,你也恨我吗?
伟伟沉默不语。
爱你妈吗?
当然。
佬爷的话你都听到了,明年高考,你准备报什么专业?
我想……研究天文学。
伟伟说着,抬头遥望那一轮明月。
也好。
爸,你不知道,宇宙太神奇了!最近家里出了事,我在学校什么也学不进去,同学老师指指戳戳,弄得人烦死了。我就天天躲在图书馆不出来,翻了好几本研究天文的书。越看越觉得,宇宙太奇妙太博大,而我们人类连宇宙的虱子都算不上。什么永恒,什么历史,都是扯淡,最近几个国际天文学家有一个最新研究报告,再过一千亿年,地球就将干涸得没有一滴水,所有的生命,包括细菌都得死光,就像现在的火星那样……
是吗?死亡……一切生命……
听着儿子用正在变粗的嗓音说着这一切,狄小毛像在做梦,又像正与天籁对话……
席美丽忽然披头散地跑出来,两眼瞪得那么大,似乎要吃了他。狄小毛慌忙把她拉到了一边。
你……为什么不答应爸?
什么没答应?狄小毛愣住了。
你——真狠心!你明说吧,是不是非要离婚?
望着远远地站在黑影里的儿子,狄小毛一声不支。
你讨厌我,是不是也讨厌你儿子?
狄小毛仍不支声。
你说话呀?你以为装死猪就没事了?!愤怒的席美丽突然提高了声音。
吵什么!不要撒野!狄小毛低沉而有力地说,立刻镇住了她。
离了,你是不是要娶那女人?
什么女人?
又装死猪!不就是那个画画的?
你——我警告你!不许你再提她一句。狄小毛疯地扬起胳膊,好半天又落下来:娶又怎样,不娶又怎样?他恼怒地说着,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席美丽号啕的哭声。
第二天,狄小毛拿着毛笔,着手为老丈人起草讣告:
席虎山,生于1928年,卒于1999年12月27日。1947年参加东北野战军,后入朝作战,荣获一级自由奖章。转业后历任华光县农工部长、副县长、革委副主任、政工组长、县委副书记等职……
想来想去,也就这么几句。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的结局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张纸、几百个字?而且就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在报上登讣告,都有一定的级别限制,县团级的黑框框就比地市级的小一半。儿子说得对,什么永恒,扯淡!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就说写字吧,这些年批批写写,他的字也很有点气象了,在位时许多人争着让他题字,他赖不开也题过几款,求字者都做成高大的灯箱广告,耸立在大楼顶上,这些天听说也摘掉r……他长叹一声,把毛笔掼到了地上。
不管离不离婚,狄小毛都要为老丈人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老头子就席美丽这么个独生女儿,又是华光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绝不能草草地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况且又是一个世纪即将终结的时候。
老父亲狄臣和老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台上,处于众星捧月的特殊位置。为了廉政,为了纪律,他只能违拗众兄弟和本族所有人的意愿,甚至违了老父母的意愿,在省城医院抢救一番后,便举行了一个简朴的追悼会,火化之后把骨灰运回了老家……
由于这个缘故,村里人气得不准骨灰进村,只好径直埋到了那两棵伞盖亭亭的老槐树下……现在不同了,就像一个一辈子嗜赌的人,他已经赌光了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一生,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当新任市委书记和市老干局的领导来和他商量老丈人的丧葬安排时,他便很不客气地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我已是下台干部,落水狗了,又不怕有什么社会影响,只要你们良心上过得去就行了!弄得几个人都颇为尴尬,当即表示一定要以市委名义,举行一个高规格的追悼会,把仪式搞得十分隆重,并当场确定由一名市委副书记主抓这项工作。
工作?狄小毛一听这两个字,便不由得心里颤,嘿嘿地冷笑不已。
果然,有市委的高度重视,这项“工作”便抓得十分成功。岳父也算是华光的老革命了,讣告一登,老战友、老部下来了许多,本地外地的都有,连远在天津的陈雪霖和根本不认识老岳父的筱云也来了,大小车辆堵满了殡仪馆停车场,各种花圈、挽幛把吊唁厅塞得透不过气来。
狄小毛本来担心来了这么多人,一见面总要询问或安慰他几句,总要自觉不自觉地提到他如何下台的那件事,会弄得他十分难堪,谁知人们却很知趣,没有一个人向他提过去的事。也许人人都是很健忘的,他曾经那么显显赫赫的身份,以及那么一件在国内各大媒体渲染一时的大事件,似乎早已被所有人甩到了脑后。
现在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已是即将到来的某些事件的庆典了。由于是公祭,就像电视上常见的那样,人们排着队进来,鞠三个躬,和家属一一握手,便转身走了出去,站在院里三三两两议论开了关于新世纪、关于最近地县班子调整、物价走低等等话题。突然,主持殡仪的华光市一个领导俯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地委刘书记和胡部长来了。
哪个刘?
他一时竞反应不过来。
然而,片刻之间他便明白了。最近,地、县两级领导班子又进行了一次大调整。据说白书记、郝省长都要荣调,张谦之也要异地交流,所以地县班子调整也就很自然加快了步伐,起用了一批很年轻的同志。刘青因为是全省第一个在职博士,已被破格提拔为雅安地区的书记了。更令他吃惊的是,、胡玉山也下派到雅安,当了地委组织部长。看着这两个后生郑重地在岳丈遗像前一鞠躬、再鞠躬,又真诚地拉住他的手,狄小毛心里别扭,却只好礼貌地送他们出来。
刘青说:老席书记真是个好人。我在华光时,还给老书记打过两年水,后来还是老席书记把我推荐给杨旭书记的。
狄小毛很吃惊:你在华光呆过?可……你又不是华光人。
老长,其实我也算半个华光人,我父亲在华光驻军干过箬年呢。
唔……
老长,今后有什么事尽管说,工作上也希望您多指点着点。最近,我们地区正筹划着一件大事,到时候您可一定要参加……而且现在玉山也来了我们地区,咱们更是成一家子了。哎,老长,您怎么一句话也不和玉山说?刘青一迈说一边忙着和众人握手。
权力赋予人自信,也赋予人尊严。此刻的刘青,俨然已是一位位高权重、应付自如的大人物了,说起话来也自然不急不缓、气度非凡。不管怎么说,人家现在是地委书记,狄小毛当着众人实在无法驳这么大一个官儿的面子,只好微笑着和胡玉山打个招呼。
胡玉山像犯错误的孩子,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一直走出老远,只剩下他们俩了,狄小毛才瞥一眼远处的刘青,凶凶地低声说:我真奇怪,胡老那么个有刚骨的人,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软骨头儿子!背主求荣,你现在感到很满足吧?!
狄省长……
别喊我省长!我早他妈成平头百姓了。
狄叔……
什么什么,我哪来你这么个侄儿?!
这……胡玉山简单要哭出来了,眼里顿时噙满了泪。好半天才低低地说:您……实在错怪我了……
错怪?难道你什么也没有说?
说了……全说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没有加油添醋,哪怕一句。
哈哈,实话?你难道不知道,有时实话对人的打击比假话还强百倍?
我也知道……胡玉山忽然平静下来,口气也坚决了许多:但我认为,我不能不说实话。因为不论您还是他们的做法,我都不赞成。所有那一切,都过时了,必须以一种凤凰涅架的精神,革新这一切,创造全新的机制!现在您虽然下来了,但总有一天,他们,包括张谦之等,也必然要下来,而且可能更惨。而新的世纪,必将创造出新的政治和新的文化。
狄小毛不认识似地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小秘书,愣了好半天,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天下下,多数来客和亲友都已散去,狄小毛特意把筱云和陈雪霖留下来,帮着料理各种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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