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他的
本名反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
事后,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英雄。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
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
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
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
恼的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着
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






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然十
分了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都
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
盗捉住不可。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
“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
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
个人还能活么?”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
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
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
水一喝干,便非渴死不可,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
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
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后来他
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后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
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着足
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
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什么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
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
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
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
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
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
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着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阵风刮来,卷
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望着两片上下飞舞的
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
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姑娘,
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
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
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
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
女孩说着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
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
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
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
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后来这
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阿
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
小姑娘么?她死了么?”苏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
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么?”苏普道:
“自然记得。那怎么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么不去瞧瞧她






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
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墓上也裂开了一
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样。”李文
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
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
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
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着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
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
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
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么宛
转动听,那么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后就弄
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
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龄鸟在半夜里唱歌。你
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
子呢,你带在身边么?”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
打碎了,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铃鸟本来
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
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






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干粮,跟着足印又追。阳
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
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
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苏鲁克都欢呼起来。
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
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
的途径。她忽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伙相会,而是
照着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
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齐声称是。桑斯儿道:“这一
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
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是追到天边,
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
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戈壁中迷了路
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但现在有了地图,
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后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
那还怕什么?
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
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
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
一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
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
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
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快
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
么?”苏普搔搔头,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
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也
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着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
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极是明显,只是山势险恶,道
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有跟着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
谷间穿行而已,眼见面前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
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自发毛,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
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
找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
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
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
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个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
下里已是黑漆漆一片。苏普道:“爹,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
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
这里歇着,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儿,咱
们不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液,当






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们二人斗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
只得也跟随在后,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了。苏普、桑斯儿
捡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
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谁都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
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奇怪
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的痕迹还是
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
苏普忙问:“怎么?”阿曼指着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
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七人
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
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么又会到了这里?”车尔
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
上前抬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
是她的!”说着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
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
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还要糟,咱们走上
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
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
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着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
己的足迹,循着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
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






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暗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
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
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叫道:“好
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
面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着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
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么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
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来是不来。”到这地步,人
人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
来。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个人团团坐着。谁也睡不
着,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可
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
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身来,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
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个人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
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
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
中,那火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团。
只听得刷刷刷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一齐出
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
刀剑的刃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终于听
不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何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
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于是又再觅路前行。走






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
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
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
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苏鲁克哈哈大笑,道:
“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
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魔的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
也没瞧他,似乎没有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揪住了他的
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车尔
库身子一晃,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
上鲜血长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
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令人好笑。只见苏鲁克
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
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难
行,一时绕过山坷,一时钻进山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
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是隐秘之极,若无
地图指引,怎能找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
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仍是神采奕奕。苏普道:“爹,阿
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
最前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
排树木,只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铁铸的大门。门上铁
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用
力一推铁门,两扇门竟是纹丝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
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
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
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虽然大漠之中十分干
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也该转不动了,哪知她再
向右转,居然甚是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
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
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着爬起身来。
门内是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
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
路。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哪一条路走
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
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道
路一定曲折,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
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是
这么说,但七个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
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
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
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
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曼便在山壁
上用刀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
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






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
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便“呀”的一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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