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斜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
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
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
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
会,两人四手握着,偎倚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
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
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
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
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
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
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
他腰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剑的剑把一
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
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
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
清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
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母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
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
子长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
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
也见不到这个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
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
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
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
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
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
“她叫做阿秀,后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再见到她。她是跟一
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
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苏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听的了,有人说她比天铃鸟
唱得还好。但这几年来,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
这里么?”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
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
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么会死的?”计老
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
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
给我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
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着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
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
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
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
那腰中插着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汉人小姑
娘?她父母被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
认得她么?”那汉子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
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对
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
一声。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收着么?”
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什么事?”那汉子
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
到,哪料到她竟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
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什么?”
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
会拿人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
“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
柄,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
是那伙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
风卷着无数雪片直卷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
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屋中一个
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
有这个粗豪少年,要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上也不放在心上,
说道:“是汉人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
剑,你听过没有?”
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
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么?”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
强盗吃饭的。怎么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
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我早
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后别再
说阿秀拿你东西。”
陈达海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着她干
么?”苏普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后仍旧是我
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
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
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
我,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
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什么物事啊,他要找寻
些什么?”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什么东西?那个
小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
事。”
陈达海微一沉吟,道:“那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
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
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么?”计老人道:
“是怎么样的图画,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
是山水吧?”
苏普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画也不知道,还诬赖人家偷
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
贼,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
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只怕没
这么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
曼的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沙
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
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
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
头向计老人说:“那幅画嘛,也可说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
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怎知这地图是在
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
图寻出来给我,自当重重酬谢。”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
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
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
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插
在木桌之上,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
着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
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
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说道:“哈,她长大了才
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
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
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着。陈
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小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
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
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
细看,却哪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
均给阿曼阻住。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
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人心中难过:“在
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么法子?”
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是凄凉,又是甜蜜:“他
一直记着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拚命。”
但心中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什么
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副地图塞在她的衣内,其
时危机紧迫,没来得及稍加说明,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
无相见之日。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
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是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突然厉声
问道:“她的坟葬在哪里?”计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
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鍪,说道:“你带我去!”苏普
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么?”陈达海道:“你管得着么?
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
里?”
苏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墓。”陈
达海举起铁鍪,劈砍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
中刀子递了出去。陈达海抛开铁鍪,从腰间拔出长剑,叮当
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一步,随即同时攻上,斗
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和阿曼都退
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
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
正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
极是凶悍,初时陈达海颇落下风,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
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背
后风声微响,一柄小剑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
海向右一让避开,嗤的一声响,左臂已被苏普的短刀划了一
道口子。陈达海大怒,刷刷刷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
“青蟒剑法”来。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
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挡架不及,敌人的长剑已刺到
面门,急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海得
理不让人,又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短刀掉在
地下。
眼见他第三剑跟着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于非命,
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
手”抓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
“不能伤他!”
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
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
心他,这小子是你的情郎么?”阿曼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陈
达海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
得跟我走!”
苏普大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后扑了出来。陈达海长
剑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一扫,苏普扑地
摔倒,那长剑仍是指在他喉头。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
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这时以
她武功,要对付这人实是游刃有余。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
刺,我答应了便是。”陈达海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
“你答应明天跟着我走,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
悔,你把剑拿开。”陈达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
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中,又把苏普的短刀捡了起来,握在
手中。这么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不怕
各人反抗。他向窗外一望,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
天晴了再去掘坟。”
阿曼将苏普扶在一旁,见他头颈中汩汩流出鲜血,很是
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从怀中掏出一块大
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帕,替他包
好了伤口,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
机,不禁掉下泪来。苏普低声骂道:“狗强盗,贼强盗!”这
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
要送了性命,也是决死一拚。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心情都
是十分紧张。陈达海一手持刀,一手拿着酒碗,时时瞧瞧阿
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卷起一团团雪块,拍打在
墙壁屋顶。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
他。”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裂了起来,啪的一响,火头暗
了一暗,跟着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李文
秀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着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瞧
着。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
“苏普,你这块手帕是哪里来的?”
苏普一楞,手抚头颈,道:“你说这块手帕么?就是那死
了的阿秀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
咬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也给狼咬伤了。阿秀就用这手帕
给我裹伤……”
李文秀听着这些话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眼
中已充满了泪水。
计老人走进内室,取了一块白布出来,交给苏普,说道:
“你用这块布裹伤,请你把手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
“为什么?”陈达海当计老人说话之时,一直对苏普颈中那块
手帕注目细看,这时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
下来。”苏普怒目不动。阿曼怕陈达海用强,替苏普解下手帕,
交给了计老人,随即又用白布替苏普裹伤。
计老人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附身
细看。陈达海瞪视了一会,突然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
高昌迷宫的地图!”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
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似欲抢夺手帕,但终于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
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身
来,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苏普奔到门边,待要开门,
突然后颈一凉,一柄长剑架在颈中。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
坐下,不许动!”苏普无奈,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只听苏鲁克道:
“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
到哪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都冻得要掉下来啦。”
苏鲁克手中拿着个酒葫芦,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
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
汉人的家里。”车尔库道:“你不进去,在风雪里冻死了吧,我
可要进去了。”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怎么
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车
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定是在哪里躲起来了,不用担
心。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两个老的先冻死了。”
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只待有人进来便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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