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情势极是危急,叫道:“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
“你再出声,我立时杀了你。”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提起凳
子便向陈达海扑将过去。陈达海侧身避开,刷的一剑,正中
苏普大腿。苏普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
怕敌人又是一剑砍下,当即一个打滚,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只是举剑守在门后,心想这哈萨克小
子转眼便能料理,且让他多活片刻,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
砍翻。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着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
里,我就打你!”说着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车尔库的胸口。车
尔库若在平时,知他是个醉汉,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
跟他计较,但这时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便是一勾。苏
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登时摔倒,但趁势抱住了他
的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嘴里,车尔
库急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
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
并不觉得痛,仍是笑声不绝,却揪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
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后相搏,竟如
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心中焦急异常,都盼苏鲁克打胜,便可阻止
车尔库进来。但听得门外砰砰嘭嘭之声不绝,你打我一拳,我
打你一拳,又笑又骂,醉话连篇。突然之间,轰隆一声大响,
板门撞开,寒风夹雪扑进门来,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
抱,着地翻滚而进。板门这一下蓦地撞开,却将陈达海夹在
门后,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
仍是扭打不休。
车尔库道:“你这不是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手臂扼
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一个要
拖着对方出去,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不让他动弹。忽然间
苏鲁克唱起歌来,又叫:“你打我不过,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
苏普第二,苏普将来生的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
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心想那也不足为惧。其时风势甚
劲,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陈达海忙用力关上了门。苏普
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忙过去扶,同时叫:“爹爹,爹
爹。”但两人身躯沉重,一时哪里扶得起来?
苏普叫道:“爹,爹!这人是汉人强盗!”
苏鲁克虽然大醉,但十年来念念不忘汉人强盗的深仇大
恨,一听“汉人强盗”四字,登时清醒了三分,一跃而起,叫
道:“汉人强盗在哪里?”苏普向陈达海一指。苏鲁克伸手便
去腰间拔刀,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乱打一阵,将刀子都掉在门
外雪地之中,他摸了个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
陈达海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喝道:“跪下!”苏鲁克
大怒,和身扑上,但终是酒后乏力,没扑到敌人身前,自己
便已摔倒。陈达海一声冷笑,挥剑砍下,登时苏鲁克肩头血
光迸现。苏鲁克大声惨叫,要站起拚命,可是两条腿便如烂
泥相似,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向陈达海奔过去。陈达海一剑刺出,正
中他右腿,车尔库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只见她神色镇定,竟无惧怕
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今日一个个都把你
们宰了。”阿曼奔上去挡在父亲身前,颤声道:“我答应跟你
去,你就不能杀他们。”车尔库怒道:“不行!不能跟这狗强
盗去,让他杀我好了。”
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条套羊的长索,将圈子套在阿曼的
颈里,狞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虏,是我奴隶!你立下誓来,
从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饶了这几个哈萨克狗子!”
阿曼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应,父亲和苏
普都要给他杀了,只得起誓道:“阿拉真主在上,从今以后,
我是我主人的奴隶,听他一切吩咐,永远不敢逃走,不敢违
背他命令!否则死后堕入火窟,万劫不得超生。”
陈达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今晚既得高昌迷宫的地图,
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少女,当真是快活胜于登仙。他久在回
疆,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只要凭着真主阿拉的名起誓,终
生不敢背叛,于是一拉长索,说道:“过来,坐在你主人的脚
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陈达海伸手
抚摸她的头发,阿曼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哪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跃起,向陈达海扑去。陈
达海长剑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便是
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阿曼叫道:“苏普,退下!”苏普双
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终
于一步步的退回,颓然坐倒在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放
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
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今天,
跟你说了也自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于得偿,满腔欢
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
出来,他双手拿着手帕,说道:“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
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
是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
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了。”指着手帕,说道:“你瞧,
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间。丝
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
吸血比丝多,那便分出来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
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
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
了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才省悟,屋来这
手帕之中,还藏着这样的一个大秘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两人心里均想:“等
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
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海厉声
喝道:“给我坐着,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
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
那可不妙。乘着这两条哈萨克老狗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
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之间拔出长剑,一剑便向
他头上砍了下去。这一下拔剑挥击,既是突如其来,行动又
是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的余地。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
相救,哪里来得及?
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呼的一声响,一
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疾向左跃,
乒乓一声响亮,那物撞在墙上,登时粉碎,却原来是一只茶
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晰,有如女子,
没去理会,哪知竟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挺剑指着她骂道:
“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
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汉
装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左
手指着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
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
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掷
碗相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么说,苏普首先说
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是十分倔强,大声道:“你
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
陈达海踏上一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
里来干什么?”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
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
汉人强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
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不会这样憎
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又怎样?”
李文秀指着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
我的女奴!”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
吧。”长剑一扬,剑刃抖动,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着真主阿拉之名,立过了誓,
一辈子跟着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
么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打
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
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支配买卖,
主人若是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于旁人。
阿曼听她这么说,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这恶
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为主人。”于是点头道:“是的。”
跟着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这强盗的武功很好。”李
文秀道:“那你不用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
手一拍,对陈达海道:“上吧!”
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
盗,用得着什么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
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过。”喝道:“看剑!”
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甚是
劲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哪知
李文秀身形一晃,轻轻巧巧的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
肘后挺,撞向他的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
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
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
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
已被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
手。他大声怒吼,跃后一步。计老人“咦”的一声,惊奇之
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
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
功夫着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
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
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全无经验,初时全凭着一股仇
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后来,对敌人的剑法
已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
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
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一
一拆解开去。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是
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蛇吐信”,剑尖点向李文
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
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
柄金银小剑,一拔一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
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
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
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
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哪里抬得起来?
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败了恶强盗,
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
一起,喜不自胜。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
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
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
盗打我不过的。”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着阿曼,心中本来充溢
着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只觉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
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
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辈子跟着我。”
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
开来。他们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
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
李文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说道:
“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的。你是苏普的人!”说
着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
么?”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
她一只手,不住摇晃,道:“多谢你,多谢你!”
他们狂喜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
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着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
“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过……不过,恐怕只有你一个!”
车尔库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我请大家喝酒,请哈萨
克的好人喝酒,请汉人的好人喝酒,庆祝抓住了恶强盗,咦!
那强盗呢?”
众人回过头来,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原来各人刚
才都注视着李文秀和阿曼,却给这强盗乘机从后门中逃走了。
苏鲁克大怒,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一阵大风
刮进来,他脚下兀自无力,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猛恶难当,人人都觉得气也透不过来。阿曼
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
中不可。待天明后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
了。”苏普点点头,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着李文秀,过了半晌,说道:“小兄弟,你是
哈萨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摇头道:“不,我是汉人!”苏鲁
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汉人,为什么反而打倒那个汉人强盗,
救我们哈萨克人?”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
……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可
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却
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汉人,现在这信念在动摇了。他恼怒自己,为
什么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汉人强盗拚斗一场,却要另
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一生之中,什么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总是那么不巧,总
是运气不好。然而,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顶,幸
好那少年及时相救,难道这也是不巧吗?也是运气不好么?
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于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
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况他受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
是他去和其余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
得报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
队,其余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
然用不着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
人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余族人远远的相隔十
几里路,在后慢慢跟来,免得给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
同伙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着父亲。阿
曼坚持也要跟着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
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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