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心中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
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
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
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道:
“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
证点头道:“风前辈这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
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
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
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
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
方证道:“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
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令狐冲背那
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
一句口诀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
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厌其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
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
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
自己浅薄,思之实为汗颜。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
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甚么只要
早上听见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紧,是不是这样说的?”
方证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
话,我听师父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瞎子开了眼
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的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处要
道,待得魔教来攻,大伙儿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
门何必如此气短?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练
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
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
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
方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
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
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点
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
了。
只见三个老道坐在蒲团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
中一人便是冲虚道人。三道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一齐起立。
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承诸位道长千里来
援,敝派上下,实不知何以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
“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室参研内
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学得了精妙内功,现买现卖,待
任我行上来,便在他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
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哪里
学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的前辈,也都到了,该
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
冲虚道:“他们躲得极是隐秘,以防为任老魔头手下的探
子所知,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们上山来时,
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地不先来通报?”
令狐冲想起和冲虚道人初遇之时,他化装成一个骑驴的
老者,另有两名汉子相随,其实也均是武当派中的高手。此
时细看之下,认得另外两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
自己比过剑的那两个汉子,躬身笑道:“两位道长好精的易容
之术,若非冲虚道长提及,晚辈竟想不起来。”那两个老道那
时扮着乡农,一个挑柴,一个挑菜,气喘吁吁,似乎全身是
病,此刻却是精神奕奕,只不过眉目还依稀认得出来。
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
指着那扮过挑菜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成高。”
四人相对大笑。清虚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门好高明的剑术。”
令狐冲谦谢,连称:“得罪!”
冲虚道:“我这位师弟和师侄,剑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
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
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善制炸药。”令狐冲道:“那是
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兄弟,我带他们二人来,
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
令狐冲不解,随口应道:“办一件大事?”冲虚道:“老道
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要请令狐兄弟瞧一瞧。”
他为人洒脱,不如方证之拘谨,因此一个称他为“令狐兄
弟”,另一个却叫他“令狐掌门”,令狐冲颇感奇怪,要看他
从怀中取出甚么物事来。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
可放不下。清虚师弟,你叫他们拿进来罢。”
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
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
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
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中身份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
气的还礼。清虚道:“取出来,装起来罢!”四名汉子将担子
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多
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人行动极是迅速,将这些
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间装成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
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何用
处,难道是以供修练内功之用?”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
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
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线绣了
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
字是“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
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六个字更是
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的周围,缀
了不少明珠、钻石,和诸般翡翠宝石。简陋的小小庵堂之中,
突然间满室尽是珠光宝气。
令狐冲拍手喝采,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
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
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是
不是?”
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
簧,他只要一觉不妥,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
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诸僧均是脸上变色。方证口
念佛号:“阿弥陀佛!”
冲虚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
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时分,药引这才引发。那任我行为人
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
不会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
金龙捧日,又有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字样,魔教
中的头目自然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
定舍不得下来。”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冲虚道:
“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
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成
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
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
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
冲虚见他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
灭了恒山派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
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付任我行,用心虽然险恶,但除
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千千万万性命。”
方证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
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
大悲的行径。”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庄严,一众老僧老道都站
起身来,合十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令狐冲也知方证所言极合正理,日月教要将恒山派杀得
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无人能说一句不是。但要杀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颇为不愿,要
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
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见众人
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
得咱们无路可走,冲虚道长这条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
冲虚道:“令狐兄弟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正是
我辈所求。”
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
师、冲虚道长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
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
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请二
位主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
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
总其成。”
冲虚再谦虚几句,也就答应了,说道:“上恒山的各处通
道上,咱们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来攻山,事先必有音
讯。那日令狐兄弟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咱们由左冷禅策划,
摆下一个空城计……”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晚辈胡
闹,惶恐之至。”冲虚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敌,反为今日之
友。咱们再摆空城计,那是不行的了,势必启任我行之疑,以
老道浅见,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和武当两派,也各
选派数十人出手。明知魔教来攻,少林和武当倘若竟然无人
来援,大违常情,任我行这老贼定会猜到其中有诈。”
方证和令狐冲都道:“正是。”
冲虚道:“其余昆仑、峨嵋、崆峒诸派却不必露面,大伙
儿都隐伏在山洞之中。魔教来攻之时,恒山、少林、武当三
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须打得似模似样。咱三派出手的都要
是第一流好手,将对方杀得越多越好,自己须得尽量避免损
折。”
方证叹道:“魔教高手如云,此番有备而至,这一仗打下
来,双方死伤必众。”
冲虚道:“咱们找几处悬崖峭壁,安排下长绳铁索,斗到
分际,眼见不敌,一个个便从长绳缒入深谷,让敌人难以追
击。任我行大获全胜之后,再见到这张宝椅,当然得意洋洋
的坐了上去,炸药一引发,任老鹰头便有天大的本领,那也
是插翅难逃。跟着恒山八条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处地雷
同时爆炸,魔教教众,再也无法下山了。”
令狐冲奇道:“三十二处地雷?”
冲虚道:“正是。成高师侄从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条登
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条路选择四个最险要的所在,埋藏强力
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断。魔教教众有一万人
上山,教他们饿死一万;二万人上山,饿死二万。咱们学的
是左冷禅之旧计,但这一次却不容他们从地道中脱身了。”
令狐冲道:“那次能从少林寺逃脱,也真侥幸之极。”突
然想起一事,“哦”的一声。
冲虚问道:“令狐兄弟可觉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
冲道:“晚辈心想,任教主来到恒山之上,见了这宝椅自然十
分喜欢。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这样一张椅子,绣
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八个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
怕他未必就会上当。”冲虚道:“这一节老道也想过了。其实
任老魔头坐不坐这张椅子,也非关键之所在,咱们另外暗伏
药引,一样的能引发炸药。只不过当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
万载、一统江湖之际,突然间祸生足底,更足成为武林中谈
助罢了。”令狐冲点头道:“是。”
成高道人道:“师叔,弟子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冲
虚笑道:“你便说出来,请方丈大师和令狐掌门指点。”成高
道:“听说令狐掌门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约,只因正
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门派两位恒山弟子去见任
教主,说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觅得巧手匠人,制成一
张宝椅,送给任教主乘坐,盼望两家休战言和。不管任教主
是否答应,但当他上了恒山,见到这张椅子之时,也就不会
起疑了。”冲虚拍手笑道:“此计大妙,一来……”
令狐冲摇头道:“不成!”冲虚一怔,知道已讨了个没趣,
问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见?”令狐冲道:“任教主要杀我恒山
全派,我就尽力抵挡,智取力敌,皆无不可。他来杀人,咱
们就炸他,可是我决不说假话骗他。”
冲虚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钦佩。咱们就这
么办!任老魔头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来意
图害人,便叫他大吃苦头。”
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如何掩护,如
何退却,如何引发炸药地雷,一一都商量定当。冲虚极是心
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
和成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
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
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
敌之人尽数缒着长索退入深谷,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
断长索,令敌人无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
山,在清虚和成高指点之下,安藏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
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
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日月教大举来攻。
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已将近一月,此人言出
必践,定不误期。这几日中,冲虚、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
狐冲反极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
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
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等一众女弟
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指点。眼见秦绢年纪虽小,对
剑术要旨却颇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得
了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
登时坐倒。众弟子大惊,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令狐
冲知道又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
众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几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
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恒山派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静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
定逸二师太被困龙泉铸剑谷,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
来这两头信鸽,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色
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
冲虚道长来到恒山,众弟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
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会病发,却是大大
的意外。
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位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
冲虚道长。”二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
钟。”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
只听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三长两短的钟声,
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
处寺庵中的大钟也都响动。方证大师事先吩咐,一有敌警,便
以三长两短的钟声示讯,但钟声必须舒缓有致,以示闲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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