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上天平,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
上一条极窄的山道。
这山道笔直向上,甚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
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倘若摔下来,我
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
婆婆说过的话,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
“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
“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
了山道。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是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
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然,一路上顺着他说
些笑话,以解愁闷。
转了几个弯,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哪一
处是玉女的洗脸盆,哪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盈盈情知这玉
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伤心,匆匆
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
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只见山岭上一处处
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
序井然,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
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
人众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八糟,一塌胡涂,哪及日月教这
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是
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
交了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不见威势了。”
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
狐冲也是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
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
令狐冲见那朝阳峰自山峰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
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一次日月教倾
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
剑派的众位掌门人就算一个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
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仓卒应战,只怕也是败多胜少,
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了。眼见任我行这等
声势,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
难支大厦,一切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
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
派弟子一齐死在这朝阳峰上便了。
他虽聪明伶俐,却无甚智谋,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
应剧变之才,眼见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甚么保
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
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决不能帮着自己,出甚么
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当下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
鞘的局面,只是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
盈盈却早已愁肠百结,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放
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
地不怕之人,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我总得帮他想个法
子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决无好事,局面如此险恶,
也只有随机应变,且看有无两全其美的法子。
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咚咚咚
放铳,跟着丝竹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
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来啦!”盈盈白了
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这人甚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
有心思说笑。”
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
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
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
令狐冲和他相见,也是十分欢喜,说道:“向大哥,你好,
我常常念着你。”
向问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
消息,为你干杯遥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快去参见教
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
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
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
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
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
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参见教主。
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
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先叙公谊,再
谈家事。贤……贤弟一旁请坐。”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
“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贤弟”,瞧他心中于
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又说甚么“咱们都是一家人”,
说甚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
心中喜欢,站起身来,突然之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
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身子一颤,忍不住发抖。盈盈
吃了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
……”竟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虽高高在上,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
过手了吗?”令狐冲点点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
他的寒冰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地还不
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
给令狐大哥杀了。”
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的脸色,但
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亲心意,他
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左
冷禅是他生平大敌,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
憾。
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
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
冷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
不少寒冰真气,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
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略中左
冷禅的真气,为时极暂,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气也颇有限,
过了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好了,多谢!”
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见我,很
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
还不见到来?”
向问天道:“待属下再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八名黄
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唤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
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
速上朝阳峰来相会。各堂香主尽速催请,不得有误。”这八名
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诸
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有数十个声音答应:“遵命。
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
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就座。”
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
锦缎,分为黑白青红黄五色,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
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工精
致,单是这一张椅披,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
岳剑派本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
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岳华山,
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禅。反
正左冷禅、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门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
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披的椅中。
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八名
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人
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罢!”八名
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
各堂的诸位兄弟,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
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
“遵命!”呼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
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猜想任
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出其不意的将
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
反抗之意。霎时之间,朝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
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已操
演纯熟。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
物,其余属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
令狐冲一瞥之下,见蓝凤凰、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
等都在其内。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辖,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
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众
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却谁也不出声招呼,除
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人来到峰上,更无别般声息。
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
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
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士,用力呼
唤,一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之时,日月教教众,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
也都一齐叫了起来,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
任我行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举手示意,说道:“众位
辛苦了,请起!”
数千人齐声说道:“谢圣教主!”一齐站了起来。
令狐冲心想:“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承东方不
败那般无耻情状,忍不住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
然变本加厉,教主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
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万岁万万
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我辈学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
居,如此见辱于人,还算是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大丈夫?”
想到此处,不由气往上冲,突然之间,丹田中一阵剧痛,眼
前发黑,几乎晕去。
他双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从学了“吸星
大法”后,虽然立誓不用,但刚才在山洞口给岳不群以渔网
罩住,生死系于一线,只好将这邪法使了出来,吸了岳不群
的内力,自己却已大受其害。他强行克制,使得口中不发呻
吟之声。
但他满头大汗,全身发颤,脸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极的
神情,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甚
是关怀。盈盈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冲哥,我在这里。”在
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她只能说这么一声,却也已羞得
满脸通红。令狐冲回过头来,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觉好过
了些。
他随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说过的话,说道他学了这
“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总有一日要
发作出来,发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
不败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气,苦思化解之
法,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才为东方不败所乘。任我行
囚于西湖湖底十余年,潜心钻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却要令
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术。
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
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
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这
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
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
便随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原
也算不上甚么大事。
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
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
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后,也须过这等奴隶般
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怜之事,令
狐冲可决计不干。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
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
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实无礼已
极。
正思念间,忽然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启禀圣教主,恒山
派门下众弟子来到。”
令狐冲一凛,只见仪和、仪清、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
互扶持,走上峰来。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光也跟随在后。鲍
大楚朗声道:“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
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来岳丈,
心想虽然正邪不同,并瞧在掌门人的面上,以后辈之礼相见
便了,当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礼,说道:“恒山派后学弟
子,参见任教主!”鲍大楚喝道:“跪下磕头!”仪清朗声道:
“我们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鲍大
楚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圣贤,便是佛,
便是菩萨!”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摇了摇头。
仪清道:“要杀便杀,恒山弟子,不拜凡人!”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向问天
怒道:“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到这里来干甚么?”他眼见恒
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势成僵局,倘若去为难这干女
弟子,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以分
任我行之心,将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
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野和尚,无门无派,听见这里有人
聚会,便过来瞧瞧热闹。”向问天道:“今日日月神教在此会
见五岳剑派,闲杂人等,不得在此罗唆,你下山去罢!”向问
天这么说,那是冲着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得已颇为客气,他
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来,料想和恒山派有些瓜葛,不
欲令他过份难堪。
不戒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我要来便来,要
去便去,除了华山派师徒,谁也管我不着。”这“魔教”二字,
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虽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
然为敌,当着面决不以此相称。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说话肆
无忌惮,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对方人多势
众,竟是毫无惧色。
向问天转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这颠和尚和贵派有甚
么干系?”
令狐冲胸腹间正痛得死去活来,颤声答道:“这……这位
不戒大师……”
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极是气恼,只怕令狐冲
说出跟这和尚大有渊源,可就不便杀他,不等令狐冲说毕,便
即喝道:“将这疯僧毙了!”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遵命!”
八人拳掌齐施,便向不戒攻了过去。
不戒叫道:“你们恃人多吗?”只说得几个字,八名长老
已然攻到。那婆婆骂道:“好不要脸!”窜入人群,和不戒和
尚靠着背,举掌迎敌。那八名长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
才,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以八对二,数招间
便占上风。田伯光拔出单刀,仪琳提起长剑,加入战团。他
二人武功显是远逊,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田伯光仗着刀
快,尚能抵挡得一阵,仪琳却被对方逼得气都喘不过来,若
不是那长老见她穿着恒山派服色,瞧在令狐冲脸上容让几分,
早便将她杀了。
令狐冲弯腰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抽出长剑,叫道:“且……
且慢!”抢入战团,长剑颤动,连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长老,
转身过来,又是八剑。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每一招都指
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八名长老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又不敢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