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卓
伦和族人一商量,都觉如此下去实在没有生路,几次派人向满
官求情,求减征赋,岂知征赋没有减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
虑。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兼镶红旗护军统领、定边将军兆惠其
时奉旨在天山北路督办军务,侦知这族有一部祖传手抄可兰
经,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十代由首领珍重保管,乃这一族的
圣物,于是乘着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竟将经书抢了来,
他想以此为要挟,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
率众东去夺经,立誓便是埋骨关内,也要教圣书物归原主。此
刻他们是于晚祷之前,重申前誓。
陆菲青得知这些回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
待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都伏下来祈祷。他连忙站起,哪
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已见到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声
说:“外边有人!”长身纵出帐来,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身
法极快,她手一扬,一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听得背后一股疾风,知有暗器袭来,微微侧身,这
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出右手食指,看准铁莲子向下轻轻一
拨,铁莲子自平飞变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
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
店。
到店时大伙均已安睡。店伙道:“老先生,溜达了这么久,
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一声,走进房中,取出茶壶里的铁
莲子,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
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行的骡
驮并不沉重,几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
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镖行中原有保红镖的规矩,大队人手只
护送几件珍宝,至于包中是甚么“玩意儿”,他也不去理会。
镖行一行人走后,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夫人上路了。
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
三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紧紧跟着夫人的骡
车,生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
行到申牌时分,正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休
息,曾参将指挥随从,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
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
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众人朝相。
休憩罢,进入峡口,镖行与曾将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条长
龙,人众牲口都是气呼呼的上山。骡夫“得儿——得儿——”的
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乎有
人窥探。猛听得前面一阵驼铃响,一队回人乘着驼马,迎面奔
下岭来,疾驰俯冲,蹄声如雷,势若山崩。镖行中人大声呼喝,
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子奔丧吗?”
众回人转眼奔近,前面七八骑上乘者忽然纵声高歌,声音
曼长,山谷响应。两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
中人不禁愕然。只听回人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向前,绕过
阎世魁,对准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阎世章一冲。同时四匹骆驼已
奔到阎世魁的前后左右。阎氏兄弟久经大敌,眼见情势有异,
忙拔兵器应敌。四匹骆驼背上的回人突然间同时双手各举大
铁椎,猛向阎世魁当头砸将下来。山道狭窄,本少回旋余地,这
时又挤满了人,四个回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背上居高临下,
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铁椎猛砸下来,阎世魁武艺再好也无法
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回人队中黄衫女郎霍青桐纵身上前,跳下马来,长剑晃
动,割断阎世魁背上缚住包袱的布带一端,第二剑未出,忽觉
背后一股劲风,有兵刃袭来。
霍青桐侧身一让,不顾来敌,挥剑又割断布带一端。哪知
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剑栏腰削来。霍
青桐无法避让,挥剑挡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她心中一震,
敌人武功不弱,顾不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
长剑如影随形,直刺她左腕。霍青桐左手一缩,食中两指捏了
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看时,接连三欢阻她抬包袱之人
是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昨日途中无礼呆看的那人,不禁心头
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进手招数,两人斗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回人商队奇袭镖行,
本拟隔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
包袱。这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鬃,师父反而赞她武功,心
中老大不服,此刻见镖师与回人打得火炽,也不理会谁是谁
非,施展轻功,赶上去要与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
霍青桐连刺三剑,都被李沅芷化解了开去,不由得心头焦
躁。原来他们查知本族这部《可兰经》,便是由兆惠托了镇远镖
局护送前拄北京,众镖头严密守护的红布包袱,定然便是圣经
的所在。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必能成,霍青桐于是
设计在乌金峡口埋伏,本拟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夺了圣经便
即逃返回部,哪知半路里杀出这少年来作梗。霍青桐眼见时机
稍纵即逝,不愿恋战,突然剑法一变,施展天山派绝技“三分剑
术”,数招之间已将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乃天山派剑术的绝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
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剑
法已变。一招之中蕴涵三招,最为繁复狠辣。这路剑术并无守
势,全是进攻杀着。
李沅芷见黄衫女郎一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当即剑尖
向上,想以“朝天一柱香”格开,哪知对方这招并未使足,刺到
离身两尺之处已变为“千里流沙”,直刺变为横砍,心中一惊,
剑锋争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十足,
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
芷疾退一步,堪堪避开。霍青桐一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刺
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中奇莲”。只见她
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劲不发,却都蕴着极大危机。
两人连拆十余招,双剑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
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招架,早已变招。霍青桐在她身旁空
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周一尺之内,李沅芷却已给逼得
手忙脚乱,连连倒退。若不招架,说不定对方虚招竟是实招;如
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只花三分之一时
刻,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赶不上对手迅捷,心
中一惊,连连纵出数步。其实李沅芷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到相当
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马上落败,但究竟初出
道,毫无经历,突见对手剑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
架既然不及,只好逃开。
霍青桐也不追赶,立即转身,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
魁身旁站起,手中已捧着那红布包袱。霍青桐挺剑刺去,那人
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便是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
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
五行轮当胸推来,却是闻世章过来挡住。
霍青桐这次筹划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
人众隔开,使之首尾不能相救。木卓伦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
钱正伦两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一边
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他见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
在马背上一纵,飞身越过骆驼,左手五行轮掠出,在一名手持
铁椎的回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那人登时跌下骆驼。另一个
回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铁椎挥来,身子略偏,双轮归于左
手,右手扣住他脉门一拉。大铁椎重达百斤,那一挥之势极为
猛烈,那回人被他顺势一拉,倒撞下驼,铁推打在自己胸口,大
叫声中,吐血而死。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将红布包袱
抢在手中。阎世章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
来拦住。
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觉得对手招精力猛,实是劲
敌,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
那是退却的信号,知道镖行来了接应,一抬头见童兆和正急步
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退两步,仗剑向岭上
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
步不进,督率同伴把死伤的回人抱上驼马,一阵胡哨,大队向
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住去路。曾图南跃马自前,
横枪喝道:“大胆回子,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
参将双手,当啷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一队回人向清兵冲去。清兵
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斗在一起。
回人队中一骑飞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桐
的兄长霍阿伊,一杆大枪阻住两名镖师。霍青桐回身上马,兄
妹二人且战且退。忽然两边山顶一阵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
马快奔。阎世章跟着追去,霍青桐两粒铁莲子向他上盘打去。
阎世章停下脚步,挥五行轮将铁莲子砸飞。两边山上大石已纷
纷打将下来,十几名清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中回人商队已
然远去。
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身只是流泪。钱
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
尸首放上大车。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
死了也是白饶。”双方酣斗之际,陆菲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
虽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镖行,终于不让回人得手,心下颇为
自得。可是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镖师忙于救死扶伤,竟无一
人过来招呼道谢,大小姐心中便甚是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武
官打扮,过来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却不理会,她更加
有气。哪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
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
多,何苦帮人作恶?”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
镇。骡夫道:“三道沟就只一家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
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栈。塞外处处荒凉,那客店土墙泥地,也
就简陋得很。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
死光了么?我操你十八代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
听人敢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一行人正要闯门,忽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
李沅芷大喜:“又有热闹瞧!”抢先奔了进去。
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
和四个汉子恶斗。那少妇面容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
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子似
想攻进房去,给那少妇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皆不弱,一
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剑,一使鬼头刀。
这时陆菲青也已走进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
家子?“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当头砸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闪
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右腕。软
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
一柄剑刺她后心。少妇右手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
头刀这一招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这一刀,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
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的,别伤她性命。”
陆菲青见四男围攻一女,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
有重案,说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
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左方一剑刺来,少
妇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那少妇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
相交,一震之下,长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
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急闪,使鬼头刀的大汉在空挡中闯向店
房。
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一扬手,两柄
飞刀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并
无后顾之忧,待得听见脑后风声,避让已经不及,急忙低头,一
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幸亏那少妇左肩
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
来,把飞刀拔出。少妇此时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
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
陆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
李沅芷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剑
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要脸么?”四条汉子
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
那少妇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去问
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走过来
自李沅芷道:“太太请大小姐过去。”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
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见曾图南一身武
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呯的一
声,把房门关上了。
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
道:“好,就去。”走到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
狠打恶杀?”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事情还没了呢,
那四人还会找来。”
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
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正是镖师童兆和。
店里一人赔话:“达官爷你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
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边说边走进院子
来。正好这时上房的门一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劳你
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左腕上戴着一串珠
子,颗颗精圆,更衬得她皓腕似玉,不禁心中打个突,咕的一
声,咽了一口口水,双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是江南口音,学
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
了,大叫大嚷:“童大爷走镖,这条道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
了,可从来不住次等房子。没上房,给大爷挪挪不成么?”口中
叫嚷,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趟子手孙老三一拉,可没
拉住。
那少妇见童兆和闯进,“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
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适才腿上受了怀杖,伤势竟自不轻。
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个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
清面目,但见他头上缠满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颈里。一条腿
露在被外,也缠了绷带,看来这人全身是伤。
那人见童兆和进房,沉声喝问:“是谁?”童兆和道:“姓童
的是镇远镖局镖师,保镖路过三道沟,没上房住啦。劳你驾给
挪一下吧。这女的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声音低沉,
喝道:“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
童兆和刚才没见到那少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
个是娘们,一个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时?嘻
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
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
人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人哥,别跟这泼皮一般见
识,咱们眼下不能再多结冤家。”向童兆和道:“别在这儿罗唆
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这里陪你不好么?”炕
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走近了一步,道:“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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