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之势又攻了过去。不论拳脚还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招,
自必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妙诣却在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
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跟着就来,如柔丝不断,春云绵绵。
贝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乱,忙从陆菲青后
面左右击来,三人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他裹在中间。陆菲青
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
可是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两人立即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
架,心道:“不想我陆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自忖
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愤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尔迭遇
险招,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须当先脱此难,养好伤后,再
找关东六魔报仇。他打算已定,不求当场毙敌,反而心平气和,
内家武功讲究的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柄白龙剑四面八方
把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变招,再也攻不进来。
罗信叫道:“焦三爷,咱们缠住他,打不赢,还怕累不死他
吗?”焦文期道:“对。待会儿罗兄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贝
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么?”他们三人一吹一
唱,竟把陆菲育当作死人看待,明着是要激他个心浮气粗。
陆菲青向罗信刷刷两剑,待他急闪退避,露出空隙,白龙
剑“满天花雨”四下圈挥,一个箭步,跳了出去。罗信狂喊:“不
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既已
脱出包围,料得这三人轻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
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带着一股劲风向他背心射来。陆
菲青挥剑打飞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射
向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有
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连肉拉下来一大块不可,若伸手去接,
亦上大当。他躲过暗器,正想飞奔下山,哪知一个踉跄,一口气
竟然提不上来,同时胸口剧痛,眼前一片昏黑。
焦文期等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他内伤发作,心中大喜,
又围了上来。陆菲青舞剑奋战,四人又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发
觉右膀一用力,便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
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使的全是反手招术,和寻常剑术反
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连退数步。陆菲青得此良机,左手
剑“白虹贯日”向贝人龙刺去。贝人龙识得此招,向右闪让,不
料左手剑方位相反,他向右闪,左手剑顺手跟来。贝人龙大骇,
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个翻身,滚了开去。陆菲青
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砸了下来,陆菲
青双脚不动,上身一让,快如闪电,伸手疾探,在罗信的“幽门
穴”一点,罗信的钢鞭仍然砸将下来,但穴道被点,登时软倒,
手一松,钢鞭余势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顾,反弹起来。
就在此时,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钉已飞到背后,陆菲青听得暗器
风声劲急,不论向前纵跳或是左右趋避都已不及,随手拉起软
瘫在地的罗信一挡。“嘿”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
小腹,罗信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
攻心,提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砸去。
贝人龙挺双钩又攻上来,陆菲青长剑刺出,贝人龙见剑势
凌厉,向左跃开,焦文期铁牌跟着砸到。陆菲青眼见如回身招
架,贝人龙势必又上,敌人虽已少了一个,自己伤处却也越来
越痛,当下并不回头,俯身向前,将铁牌来势消了大半,可是毕
竟未能全避,铁牌刃锋在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子。焦文期正在
大喜当口,忽见白光闪动,白龙剑在面前急掠而过,直向贝人
龙飞去。贝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
功力,以大摔碑手重手法掷出,吴钩之力未能挡开,白龙剑自
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将他钉在地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
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原来陆菲青甩出肩上受
他铁牌一击,飞掷长剑,回手一把芙蓉金针向他脸上射去,这
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针众多,万万无法闪避,焦文期双
目全被打瞎。陆菲青乘他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
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他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针,刹
那间连毙三敌。
荒山上寒风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尸在乱石
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他虽然艺高胆大,不禁
也感惊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
将宝剑拔起,拭净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线索,把焦文期脸上金
针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岗下。
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
还是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再行离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
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相推,听得有人
呼叫:“老师!老师!”他缓缓睁眼,见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
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医生。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仗着他内功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
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内伤终于治好了。这两个多月中李
沅芷妥为护侍,尽心竭力。
这一日,陆菲青支使开了书僮,对李沅芷道:“沅芷,我是
甚么样的人,虽然你未必清楚,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
遭逢大难,你这般尽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一走
了之啦。那手金针功夫就传给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来恭恭
敬敬的叩了八个头,她跟陆菲青读书学文,本已拜过师,这时
是二次拜师。陆菲青微笑着受了,说道:“你悟性甚高,学我这
派武功原是再好不过。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
李沅芷忙道:“老师,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
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将来你长大成人,
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
可做得到吗?”李沅芷道:“弟子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
道:“你将来要是以我传你的功夫为非作歹,我取你小命易如
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做声,过了一
会,笑道:“师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杀我呢?”
从那天起,陆菲青便以武当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她调神
练气,先自十段锦练起,再学三十二势长拳,既培力、亦练拳,
等到无极玄功拳已有相当火候,再教她练眼、练耳、打弹子、发
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有余,李沅芷既用功又聪
明,进步极快。其时李可秀已调任甘肃安西镇总兵。安西北连
哈密,西接大漠,乃关外重镇。
再过两年多,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
她。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
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她遵从师父吩咐,跟他学
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后花园习练,好在她自小爱武,
别人也不生疑。大小姐练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
李可秀精明强干,官运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
役中有功,朝旨下来,升任浙江水陆提督,节制定海、温州等五
镇,统辖提标五营,兼辖杭州等城守协,太湖、海宁等水师营。
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今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
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内地已久,
想到旧地重游,良足畅怀,也就欣然答应。
李可秀轻骑先行赴任,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
眷随后而来。参将名叫曾图南,年纪四旬开外,微留短须,精神
壮旺,体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枪。他是靠真功夫升上来的,很得
李可秀的信任。
一行人共有十几匹骡马。李夫人坐在轿车之中。李沅芷
长途跋涉,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官家小姐骑了马抛头
露面,到底不像样,于是改穿了男装,这一改装,竟是异样的英
俊风流,说甚么也不肯改回女装。李夫人只好笑着叹口气,由
得她了。
这一日时当深秋,陆菲青骑在马上,远远落在大队之后,
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们这一
大队骡马人伙外,惟有黄沙衰草,阵阵归鸦。蓦地里一阵西吹
来,陆菲青长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
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心道:“辛稼轩这首词,正可为我心情写照。当年他也如
我这般,眼见莽莽神州沦于夷狄,而虏势方张,规复难期,百战
余生,兀自慷慨悲歌。”这时他已年近六十,虽然内功深湛,精
神饱满,但须眉皆白,又想:“我满头须发似雪,九死之余,只怕
再难有甚么作为了。”马鞭一挥,纵马追上前去。
骡队翻过一个山岗,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
到双塔堡,那是塞外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到镇上落店。正在此
时,陆菲青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
影里,两匹枣骝马八蹄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已旋风似的
来到跟前。马上两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骡队两旁直窜过去。
陆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长鼻
挺,脸色白净,矮者满脸精悍之气。他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问
道:“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么?是绿林道
么?”她巴不得这二人是劫道的强徒,好显一显五年来辛辛苦
苦学得的本领。陆菲青道:“现下还瞧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
功,不会是绿林道探路的小伙计。”李沅芷奇道:“这两人武功
好?”陆菲青道:“瞧他们的骑术,多半不是庸手。”
大队快到双塔堡,对面马蹄声起,又是两乘马飞奔而来,
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暮霭苍茫,一路所
经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而有人从
镇上出来,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镇,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径投一家大
店。
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陆菲青住了间小房,用过饭,店
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听得远处一片
马蹄之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甚么急
事?”追思路上接连遇到的四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蹄声得
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马蹄声一停,敲门声便起。只听得
店伙开门,说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饭都预备好啦,请进来用
吧!”一人粗声说道:“赶紧给喂马,吃了饭还得赶路。”店伙连
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共是两人。
陆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
法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在塞外这多年,这样的事儿倒还真少
见。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至客店后面,只听得刚才
粗声说话那人道:“三哥,你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
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窃听别人阴私,
只是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负着重案,不得不处处小心提
防。只听屋里另一人道:“压不住也得压住。这是老当家遗命,
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
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破窗纸窥探,只屏
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
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
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南方人的浓重乡音。
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
想起,那是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
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常切磋武艺,互相
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
风流云散之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
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声认友,忽然房中
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
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
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静,没
人追出。
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
房。灯下一看,见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
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
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
手?”这一下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
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
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
是绿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
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
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
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多有不便,也
不追出去会面。
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双塔堡约
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
马奔驰而来。有过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
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伸骏非凡,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
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
进,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
弟。
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
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
色。这两人毫不理会,径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
么一对瘦鬼?”
陆菲青见这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
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沅芷忙问:“师父识
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
无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
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
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面,但听
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
行侠仗义,闯下了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
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道:“这两人不
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
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
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
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
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
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陆菲青道:
“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
芷道:“这对无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
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
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
道:“听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
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
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
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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