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流落江湖了。”
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
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
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
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
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么?”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
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三
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
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
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后,有几次哈哈大
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
应了他。”“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
为不同,用意则一。”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
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
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
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折扇,骤
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
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声
“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






手已拾起折扇。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
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齐声
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
可是未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
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挂到白振顶上。白振奋力跃
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
一提,将他挥上石塘。
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
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
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
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
抱住塘边上一株柳树。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
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
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
树身,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
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折扇,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
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
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
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
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
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






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
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
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
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会,
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
死。”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
伤害于你。”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
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
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
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极。
乾隆说道:“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
坟墓不免都被潮水卷去。我必拨发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
护生灵。”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这是爱民大业,江
南百姓感激不尽。”乾隆点了点头,道:“令尊有功于国家,我决
不忍他坟墓为潮水所吞。”转头向白振道:“明日便传谕河道总
督高晋、巡抚庄有恭,即刻到海宁来,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
应。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着陈家洛的
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
住。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神色,总有郁
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上还有甚么为难么?
你既不愿为官,但有甚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
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
有所求,无不依从。”陈家洛喜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






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
乾隆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
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甚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这人
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了你,也不能失信。这样吧,我不杀
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
不是说我们救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
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他这话倒也不
是夸口,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老实对你说,这人决不容他离
我掌握,你既决意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
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从此睡不安席,食不甘
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
家洛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
遥。”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之事,问道:“你今年几岁?”陈家
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不羡你闲云野鹤,却羡你青
春年少。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
两人又漫步一会,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
答,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说道:“这块宝玉也算得是希世之
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
哈大笑,说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这
块宝玉,你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谢了接过,触
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
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会给你这
块玉,更不会叫你赠给意中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






含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话,体会其
中含意,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
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
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
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刚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
情。”
陈家洛不愿再听下去,将温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
贶,后会有期。”拱手作别。乾隆右手一摆,说道:“好自珍重!”
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阁下救我性命,十
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哪里话
来?咱们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芳,说道:“我哥
哥此刻定在新园子中,忙碌不堪,我待会再来找他。瑞姑,你有
甚么心愿没有?跟我说,一定给你办到。”瑞芳道:“我的心愿只
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
宝。”陈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个呢?你去叫
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服侍他的小丫头。瑞
芳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
出去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
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
儿便红了。
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画凄然道:“跳






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低声
道:“二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嗯了一声。晴画哭
道:“我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
两人尽力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
身,就和进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
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
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蹧蹋了有甚么法子,哪知她想不开,夜
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身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
子上一头撞死啦。”
陈家洛听得目眦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
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现在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
的坟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宣德门边,等天明
了,我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在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
还没开,怎么出得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腰。
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体忽如腾云驾雾般从窗
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
奔了一会,已无屋宇,才跳下地来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门畔。
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学会了仙法?”陈家
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将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
一抔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
坟前作了三个揖。
晴画哭了起来,说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
敢作这样的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抬头见明月西沉,繁星闪
烁,陈家洛道:“我们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
回陈府,陈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






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
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
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
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
前。
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南富贵之家
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汤喝,晴画已
将他辫子打开,抹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
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
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他点心也已吃完。
晴画道:“你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
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晴画
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着点
儿,将就穿一穿吧。”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将长衫扣
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长衫下摆,也觉
心酸,将身边几锭金子都取出来,放在她手里,说道:“你拿去
给你爹爹,叫他把你赎身回去。你好好嫁个人家。我去啦!”双
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纵马奔驰回杭,来到马善均家
里,只见大伙正围着石双英在谈论。石双英忙过来行礼,说道:
“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连日连夜赶来,哪知众位哥哥
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还
打听着甚么消息么?”石双英道:“我一听到皇帝老儿南来,知
是大事,没再能顾到别的。”陈家洛见他形容憔悴,料知他这几






日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
谈。”
石双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
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
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冰道:
“怎么?他又想来夺马?”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在扬州客
店里见到他和镇远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听到他们在骂咱
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蒙汗药,杀死了姓童
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
插嘴道:“那天饶了他们不杀,这几个家伙还在背地里骂人,真
不知好歹。”
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局在干甚么了?”石双英道:“我
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到海
宁陈阁老府。”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东西。我
通知了江宁的易舵主,叫他们暗中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
你,这次咱们可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道:“他们总
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
陈家洛、无尘、赵半仙、周仲英等听得威震河朔王维扬也
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前
就不亲自走镖了,这倒是件希罕事儿。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
可真不小。”石双英道:“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又听得他们护送
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家洛道:“玉
瓶?”石双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
虽然打了个胜仗,但清兵势大,久打下去总是不行的,所以还
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一听回部打了胜仗,都十分兴






奋,忙问端详。
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着
几天没吃饱饭,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人的伏兵,折了二三
千人。”群雄鼓掌叫好。
周绮悄声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
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低声道:“这是你叫我想的
法儿!”
石双英又道:“兆惠等得军粮一到,又会再攻,这仗可没打
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
来请皇帝发落。王维扬这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
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宝,皇帝也不
会答应讲和。”石双英道:“我听镖局的人说,要是答应求和,当
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则就得交还,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
伤。”
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个眼色,两人相偕走入西首偏厅。陈
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
回京之前,定要把四哥杀了。”徐天宏吃了一惊,道:“咱们既知
四哥给监在提督李可秀的内衙,现下情势危急,那便马上动
手。”陈家洛道:“皇帝或许还未回到杭州,高手侍卫都跟着他,
咱们救人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说起
乾隆在海宁观潮,要修海塘,却不提祭坟之事。
徐天宏将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
件,沉思不语。陈家洛知他是在筹划救人方略,静坐一旁,不去
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
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已定,回到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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