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喝彩声
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们干一杯!”龙骏伤口早
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
咬牙关。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立时毙命。徐天
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
和食指在他两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
了下去。
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木,大片肌肉变成青
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还
敢倔强,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
道,我……我……我……拿解药出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
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
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
已昏了过去。
赵半山忙将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
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骆
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
哟”的叫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
来啦!”
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药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
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半山
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给他敷
服。
陈家洛向乾隆道:“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
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今日确是大
增见闻。就此别过。”
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答应
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
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
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千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月,云:
‘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
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双手扶掖乾隆上
岸。众侍卫围成半圆,三面拱卫。陈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
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声。数百名御林军
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一腿屈膝,侍
候乾隆上马。四下军士缓缓聚拢,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
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叫:“喂,大胆
东西,见了皇上还不磕头!”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
数声,射入天空,如数道彗星横过湖面,落入水中。蓦地里四下
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钻出人来,一
个个头插红花,手执兵刃。徐天宏高声叫道:“弟兄们,红花会
总舵主到了,大家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纷纷拥了
过来。
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不许众人过来。双
方对峙,僵住不动。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
马嘶,驻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李可秀骑上了
马,指挥兵马,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动手
捉拿。
陈家洛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伸手去
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军士为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交上
马缰。陈家洛一跃上马,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佩在襟上。这
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
以宝石,火把照耀下灿烂生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就
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会众登时呼声雷动,俯身致
敬。
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忽然大批兵丁从队
伍中蜂涌而出,统兵官佐大声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
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交叉胸前,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拜
见总首领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
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行礼,此去彼来,好一阵子才完。
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和绿营兵丁有很多人被引
入会,汉军旗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
乾隆见自己军队中有这许多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
惊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动武,御林军各营虽然从北京卫驾而
来,忠诚可恃,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但无论如何难操必胜之
算,自己又身在险地,自以善罢为上,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
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得呆了,一听乾隆之言,忙翻身下
马,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臣该死,臣该死。”乾隆道:‘叫
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命众兵将后
退。
徐天宏见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
去吧!”红花会会众叫道:“总舵主,各位当家,再见!”呼声雷
动,响彻湖上,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
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攻城
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满洲兵例,八旗出战,各旗统
兵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一
步,否则本旗人丁马匹即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战,所向克
捷。乾隆登基以来,海内晏安,无地可逞英雄,一听陈家洛在湖
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这
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冒?岂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
他颇识大体,知道小不忍即乱大谋,举手向陈家洛道:“今晚湖
上之游,赏心悦目,良足畅怀,多谢贤主人隆情高谊。就此别
过,后会有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
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
红花会群雄将御前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徐天宏
与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拥重兵,竟不敢下令攻击,人人兴
高采烈,欢呼畅饮。
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吃了亏回去,
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你吩咐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
旗营绿营里的兄弟,别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大
伙就退入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酒,先行告退,带
了儿子先去部署。
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菱
叶间映成片片碎影,蓦地一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
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
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前辈、道长、
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
也有了消息。现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点私事,后天咱
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问道:“总舵主,要不要哪一位兄
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我独个儿在这
里静一静,要想想事情。”
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
华、章进、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
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
陈家洛远望众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木桨拨动,小船在
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桨,呆望
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
辰。他离家十年,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
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已自
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止哭回
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
灰长袍,双手一拱,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
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
道:“李大哥,找我有甚么事?”李沅芷轻轻一纵,落在陈家洛船
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
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下细谈。”李沅芷一笑坐下,伸
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水
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你见到了我们余兄弟
吗?他在哪里?”李沅芷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
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个刁蛮姑
娘。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
涌上心头,对她忽感说不出的厌恶。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
水,月光下见他眼圈红红的,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
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头,不去
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
呢?你别难过,我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
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很是不快,心想:“就是不
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
“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
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他。”陈家洛道:“陆老前辈武
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
这么大,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
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
打听。”
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艺好得了不
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
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武
林中罕见的高手,我若给他做徒弟,他还不见得肯收呢。他要
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十分聪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
当面捧人家啦。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使得好极啦。
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老子还恭敬,我
可有点不服气。”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
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
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见吧!”说
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
然别人都服你,你可不必对我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转念一想,自己领
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
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以大
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
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气,举桨划船。李沅芷是个自小给人顺
惯了的人,陈家洛越不理睬,心头越是气恼,闷在船头,一时下
不了台。
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
要是真狠,干么独自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
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听见?”
陈家洛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心想:“这小子真是不识好
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李沅芷
冷冷的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帮忙,看
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一扬,道:“凭你就有
这般大本领?”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
划比划。”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长剑。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
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
敌人不成?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容,
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只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
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
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甚么官职?”李沅芷道:
“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
内?”
李沅芷一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迎面就是一剑,
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
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
哇,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
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
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虽
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一
点,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
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
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一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
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
梢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
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随暗吃惊,到此地步,也只
得硬起头皮一拚,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
站的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
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
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潭,
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
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
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
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
石墩,使招“玉带围腰”,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
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
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
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哪知柳枝顺着剑
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不甚痛,却热辣
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
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针,
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
无处可避,双腿外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
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落入湖中。他左
掌一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
没将他逼离石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
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
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
断他的柳枝。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剑身,只
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
捺来,李沅芷又惊又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
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剑飞上天空,落
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
使这般下流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哪里下流?”
李沅芷一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使这一招出于无
心,当下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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