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击即退,不
让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之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
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
‘寒阴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
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
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掌
力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
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
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
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
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
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
道:“趁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
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






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
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
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的对手,
当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
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
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
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
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性子极硬,宁死不
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
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
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
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
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哪里?
她曾听母亲说起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
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
过,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
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
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
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
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便






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自己颇有不及,又想:
“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
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
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
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
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
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
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
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
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
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
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
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
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
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
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并见瑛姑
缓缓站起,目露凶光,见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于是握
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
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
师是在哪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
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






“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
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
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
见么?”
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
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
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使用这法
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
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
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
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么啊?我能及
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
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
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
“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
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便不好意思说
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
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
的大?”
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
虽是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
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鸟主齐名,
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






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
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
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
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
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
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
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
不使他恨极郭芙,当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
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
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
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
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
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
杨过笑道:“为甚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欢喜你的,那时候你
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为甚么现下叫不
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
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
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
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
一灯所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
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
“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蜡
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
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
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
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问道:“慈恩
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南湖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
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
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
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
足道:“唉,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
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
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
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
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帐去,好不好?也
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
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
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
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
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
人打死,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






“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
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
“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
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
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
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
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
辈提起过两句。”于是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
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
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
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
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
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
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为求瑛姑宽
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
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
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那
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
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
内。杨过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






灯合十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
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
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
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然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
容失色。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俱,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
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的喊声全被
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
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
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是以内
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然仍如
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
反而气势愈来愈壮。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
过于霸道,使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
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
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
何练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一灯并不知情。
再过半炷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
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
阵头晕脑胀。
只听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
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






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
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竟然尚有人
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
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之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
已令人惊奇,这啸声却直是可怖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
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心一催,自己势非
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
自然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
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
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
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
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的
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
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
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
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一灯叹道:“事隔数
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相貌也
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上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
胸口插落,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
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






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
来见我作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
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
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
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
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
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
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
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
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
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她,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
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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