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河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我确信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们都不够完美。我可以一眼就看到她们身体上的残缺,这也是我事业成功的秘诀,我用华丽的时装遮掩住她们的残缺,因而获得了她们的欢迎。可是叶丽姐,爱所追求的绝非公正,你不能强迫我去爱那些身体上存在各种各样残缺的女人。”

  “残缺?”叶丽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残缺或是完美,那么,苏小河,你认为这两者的关系,是如何界定的?是因为事物发展的确定性注定了残缺,还是事物发展的不确定性,注定了完美?”

  苏小河鼻尖淌汗:“叶丽姐,你好有才,我……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叶丽摇头:“苏小河,你不可以不考虑的。你提到女人都是残缺的,可如果你不清楚这种残缺源自确定性还是不确定性,那么,你的设计,是出自确定性还是出自不确定性,这岂不成了个大问题?”

  苏小河感觉自己有种说不出来的狼狈:“这个……好像有点道理。”

  叶丽坐了起来,解下包在头上的毛巾,让长发披散下来,用毛巾搓着,对苏小河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在城市西南40公里外的深山中,有一个无名的寨子,村民依坡筑屋,世代生活在巨石耸立的斜坡上。没有水,没有土地,也没有公路,注定了这里的居民穷困不堪的生活。寨子里的年轻姑娘全都嫁到了外地,以逃离这被穷困所诅咒的地方。只有一个叫傻嫚的姑娘,她没有走,因为没有男人愿意娶她。

  如你所知,傻嫚生下来就是个弱智,又患有小儿麻痹,两腿畸形,走不了路。家人就让她坐在炉灶边烧火,她烧了一大锅的开水,掀开盖,用开水洗脸,又把自己脸部烫得稀巴烂,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才嫁不出去。

  可这里是个穷寨子,举凡穷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光棍男人多而年轻姑娘少。在这个寨子里,基本上看不到年轻的女性,只有成群结队的青壮男人,满脸呆滞麻木地走过。这种环境决定了最终的结果,从不出门的傻嫚有了身孕。

  发现女儿怀上了孩子,傻嫚的父母在寨子里敲锣打鼓,想要找出那个应该为此事负责的男人,但终无结果,而傻嫚则在难产中死去。

  傻嫚死了,却生下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儿,双腿残疾,脸上长满了溃烂的脓疮,肮脏的黄色汁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淌。人们确信,这又是一个傻嫚,但实际上她不是。

  尽管小傻嫚承袭了母亲的丑陋,但却不是弱智。而这一点,恰恰是人们无意关注的。

  小傻嫚知道自己丑陋,知道自己被人所厌憎。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因为这种丑陋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当她像母亲一样坐在炉灶边烧火的时候,脑子里却在考虑:必须找到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不确定是谁把这样一个念头装入她的脑子里的,小傻嫚仿佛听人说起过,说是沙漠中有一池美丽泉,四周花木扶疏,驼羊在沙棘丛中奔跑。如果喝了美丽泉的泉水,人的形体就会发生变化,女人变得明艳照人,男人则是强健而英俊。小傻嫚坚信,这样一个地方应该是存在的,而且正期待着她的到来。

  于是有一天,小傻嫚爬出了家门,顺着山坡一直往下爬,爬了三天爬下了山,然后再继续向西南方向爬行,又翻越了两座山。两个月后,她爬过了一片黑色的戈壁滩,进入了沙漠。

  小傻嫚在沙漠里爬行着,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一次次地埋没了她。但没过多久,她又从金黄色的沙粒下钻出来,就像一只鼹鼠,她不停地向前爬行着。终于有一天,她爬到了一座高大的山丘上,停下来辨认方向,发现有一座城池正在北方的密云中熠熠生辉。

  城池雄踞于高天之上,为七彩祥云所缭绕。城墙上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来来回回地奔跑。它们的形状像是人,但和人有着明确的区别,头上有尖角,身上有鳞片,生有膜瓣的羽翼,还有尖利倒钩的细长尾部,所有的这一切,都将城池中的生物与人类远远地拉开了距离。

  但是小傻嫚对此无动于衷,她像只野兽一样蹲伏在沙丘上,仰头望着飘浮于云端的城池,考虑如何才能够进入这座城。

  美丽泉肯定就在这座城池里。

  对此,小傻嫚确信不疑。

  【精灵浮城】

  高天上那座城池飘忽不定,随意东西。小傻嫚又因身体残疾,只能爬行而无法行走,是不可能追上那座城的。但是小傻嫚毫不泄气,她观察着城池飘浮的方向,耐心地寻找着其中的规律。

  她发现,这座城池总是毫无缘由地出现在西北方向,于是,她立即顺着沙漠爬行而去。饥渴难忍的时候,她就在沙漠中刨一个深穴,钻进去躺在地上,张嘴接着洞顶凝结的水珠,再随便捉几只沙漠中的毒蝎,咬碎后咂食汁液。就这样她坚持不让自己死去。

  于她而言,活着就是一切。她在,这世界就在。她死了,这世界也会死亡。

  所以她不能死。

  她爬啊爬,爬啊爬,不知爬行了几多时日,终于到达了一片怪石林立的地方。这里竖立着不计其数的石柱,是远古时候宏伟建筑的柱石。如今古城被湮没,沙漠上只露出一个个的柱尖,宛如石凳石椅。曾经出没于浮城中的怪异生物,就聚集在这里,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小傻嫚爬近了,才发现那些东西正在沙漠中挖掘,挖出许多坛坛罐罐,堆放在一起,再装入袋子里,然后那些东西背负着袋子,向着空中的浮城飞去。

  小傻嫚爬了过来,趁装袋子的东西没注意,飞快地钻进一只袋子中,然后耐心地等待着。过不多久,又有一只东西飞落下来,背起装着小傻嫚的袋子,向高空飞去。小傻嫚感觉自己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过了好长时间,袋子才被放下,她已经进入了空中城池。

  背袋子的东西将袋子打开,小傻嫚钻出来,做了个鬼脸,冲那东西怪叫一声,吓得那东西嗖的一声逃得远远的。小傻嫚趁机爬出袋子,找地方躲藏。

  前面有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树,上面生长着大朵大朵的鲜花。树干虬须百结,树根处布满了一个个的窟洞。小傻嫚迅速地爬进一个树洞中,避免让那些东西发现。

  爬进洞时,小傻嫚的肩膀在树干上碰了一下,火辣辣地疼。她这才发现,这株树干是生铁铸成的,表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铁锈。

  小傻嫚明白了,这里是铁树开花的地方。

  在树洞里躲藏了几日后,小傻嫚慢慢知道了,这是一座精灵浮城,城中那些披鳞带刺、翅膀上生着膜瓣的怪东西,就是精灵。

  城池里到处挤满了精灵,吵吵闹闹地做生意,精灵集市上最抢手的就是古代废墟中挖掘出来的文物。而小傻嫚,正是由一只飞出城池去寻找古物的精灵给带回来的。

  小傻嫚大着胆子,开始在城池里四处活动,寻找美丽泉。起初精灵们见到她,无不大吃一惊,但过了几天,精灵们就慢慢习惯了她的存在。于是小傻嫚的胆子越来越大,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小傻嫚发现,这座城池里没有房屋,到处生长着参天的铁树,铁树上布满了一个个的小窝,那就是精灵们的家。许多精灵趴伏在自己的窝里,只把脑袋露在外边,一动也不动。

  精灵们的窝,是用一种粉色的草搭成的,精灵们到处乱飞,去采撷粉色草。小傻嫚沿着精灵们的方向朝前爬,一直爬到了城墙根下,发现这些粉色草是从城墙根处的岩石表面上生长出来的。但粉色草并不是每块岩石上都能生长,产量稀少,而且不到成熟期不能采摘。所以精灵们四处搜寻,一旦发现粉色草,就耐心地守在一旁,不管等多久都要等下去,直等到粉色草成熟,这才采摘下来。

  采到粉色草的精灵会欢天喜地,急不可耐地飞回巢穴,将粉色草铺在自己的小窝里,然后钻进去,只露着脑袋在外边,一动也不动。

  精灵们钻进窝里,为什么一动不动了呢?

  小傻嫚对此极为好奇。她坐在一株铁树下,看着树枝小窝里的精灵,一直看了三天。终于见到精灵钻出巢穴,手捧一枚粉色的卵,兴奋不已地高叫着。

  明白了,原来精灵躲在窝里是在下蛋。

  精灵下的蛋,一定非常好吃。

  小傻嫚心里突然涌出这个冲动。

  实际上,这个冲动在小傻嫚心里,已经好久好久了。她在这座空中城池中,一直在苦苦寻找食物,可是这里只有铁树石花,全是靠了舔舐石头上凝结的露珠,她才没有渴死,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弄到点吃的,至于是精灵下的蛋,还是神仙生下的娃,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精灵下蛋之后,都会捧着蛋四处炫耀一番,显然在这个精灵世界,能够把蛋生出来是很荣耀的事情。炫耀过后,精灵就会小心翼翼地将蛋放回到窝里,用粉色草轻轻地盖上,然后飞走去寻找吃的。

  原来精灵也需要吃饭,不晓得这些怪东西吃些什么。而小傻嫚对此漠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精灵何时离开自己的窝。

  她爬到铁树的高处,俯窥着下面窝里的一只精灵,这只精灵已经几天没动静了。小傻嫚估计,这东西的蛋多半就快要生出来了。

  果然,盯了没多久,就听那精灵发出尖厉而喜悦的怪叫声,捧出一枚冒着袅袅热气的蛋,向四面炫耀起来。其他的精灵无动于衷,仍然专注于下自己的蛋,但这丝毫也没有减弱这只精灵的兴奋。很显然,炫耀自己刚刚下出来的蛋,是精灵界一桩很重要的仪式。

  炫耀过后,精灵跳下树,半飞半跑地去找吃的。小傻嫚则趁此机会,猛然一跳,跃入精灵的巢穴中,抱起那只蛋,先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在铁树枝上重重一磕,就听咔吧一声,厚厚的蛋壳裂开,从里边淌出米黄色的汁液。小傻嫚不顾一切地把头伏在蛋壳裂缝上,用力地吮吸起来。

  眨眼工夫就吃掉一枚精灵蛋,小傻嫚意犹未尽,舔了舔手指头,还想再找第二枚蛋。忽听远处一声愤怒的吼叫,扭头一看,却是下蛋的精灵正怒不可遏地向这边冲过来。

  小傻嫚丝毫也不犹豫,掉头飞逃。精灵发出伤痛至极的惨叫,在后面穷追不舍。小傻嫚不顾一切地向着前面的城墙狂奔,她冲到城堞上,放眼望去,但见下面风岚如聚,沙漠无垠,沙涛无际。再回头望时,正见那只精灵两眼血赤,向着她抓攫过来。

  小傻嫚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堞。

  【回复你青春美丽的容颜】

  那座城池飘浮的高度不知有几千米,单是城墙就有数百米高。小傻嫚从高空跌下,眼见得那只精灵仍然是穷追不舍,振起了羽翼,张开利爪,于半空中向小傻嫚扑了过来。忽然一道强气流卷过,将小傻嫚吹拂得呈斜线下坠,那精灵一抓扑了空,处于惊恐慌乱中的小傻嫚,半空中两只手盲目地乱抓乱搔,却一把抓住了精灵展开在空中的膜瓣羽翼。

  手中抓到了东西,小傻嫚立即死死抱住,再也不肯松手。

  精灵愤怒地尖叫着,激烈地扑动着翅膀,想把小傻嫚拍落。可是小傻嫚死也不肯放手,他们在空中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就听轰的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在沙漠之中。

  精灵鼓动的翅膀,就像是降落伞,有效地阻减了小傻嫚落地时的冲击力量。但当时的小傻嫚对这件事还没有准确的认知,她仍然沉浸在被失去蛋的精灵追杀的恐怖之中,一落在沙地上,她的手立即飞速地刨起来,眨眼工夫刨出一个坑,钻进去后继续往前刨,生怕被精灵捉住。

  她拼命地向前刨动,鼹鼠般打洞前行,听到后面精灵愤怒的尖叫声越来越微弱,她这才松了口气,放慢了刨洞的动作。

  突然间前面哗啦啦一声,犹如水银泻地,挡在前面的沙子顷刻间塌陷开来,现出满天的星光。

  她已经在沙漠的地下打洞前行整整一天了,直到从一座沙丘的斜坡上打出个通道口,这才顺着流沙慢慢滑落,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发现身体已经被流沙掩埋了一半。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忽然想到自己两腿残疾,无法走路,身体一软,又瘫倒了。

  躺在地上,她慢慢地抬高自己的腿,仔细地看着。这是自己的腿吗?精美的弧形曲线,尽管沾满尘沙,可摸起来却仍然感觉到轻软滑润的肌肤。躺在这无边的沙漠中的人,到底是谁呢?是小傻嫚吗?

  她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她觉得自己就像沙漠中的一条船,在无边的瀚海上缓慢地行驶着。船上的甲板一旦出现了腐烂,就立即换掉。就这样换啊换,一直换到今天,船体上的每一块甲板都换掉了。船仍然在浩瀚的沙漠中航行,只是她再也找不回自己了。

  她猜这或许是因为那枚精灵蛋的缘故,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愧疚。看那些精灵们的模样,拖着笨重的羽翼跑来跑去,下个蛋一定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可却被她几口就吸干了。

  如果说自己是一条船,那么,她从精灵蛋中所获取的,应该是最勤奋的“水手”吧?这些“水手”在她的身体里机械而勤奋地劳作着,将她身体上每一个残缺的部件全部换掉,于是就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她。

  这些“水手”是什么呢?或许是一种活力四射的细胞吧?又或是一些肉眼看不到的菌类。它们仍然在工作中,以维持她这条船的精良性。

  心里想着,小傻嫚爬起来,继续在沙漠里行走,她走到第三天,于一座沙丘的顶峰看到了远处一线轻柔的色调。

  是绿洲,生命存在的颜色,总是那样令人温暖。

  她向着绿洲行进,又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到达那里,走过一片杨树林,她发现了一池清澈的泉水。俯在泉边,她拼命地喝着,然后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浸入泉水中。温凉的泉水滋润着她的生命,让她惬意地呻吟起来。

  一声清脆的驼铃惊动了她,睁开眼,看到了一个两眼暴凸、嘴巴大张的男子。小傻嫚浸泡于清泉之中,慢慢地抬起曲线精美的腿,用脚趾拂动着水珠,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未说一句话。

  突然之间那个男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嚎叫了一声,猛地跪在地上,向着小傻嫚磕起头来:“仙女,你肯定是仙女,请原谅我刚才在心里对你的亵渎吧,真的不能怪我,世间的男子,只怕没有人能够抵御得了仙子的美貌。”

  听了这番话,小傻嫚忽然想笑。她想,我只是一艘船,自始至终是同一条船,那些期待着登船的乘客,你与我只是暂时的交会,又何必执迷于我这艘船的美丽或丑陋?

  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是不是“水手”们把她的脑子也换过了呢?如果是这样,那她就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是自己了。

  男子磕头之后就跑开了,一会儿带着食物又返回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献给小傻嫚,小傻嫚没有推辞,她真的有些饿。

  吃了食物之后,她将自己的手递给了这名男子。由他牵着自己,从泉水中走出来,于杨树林中慢慢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了一座脏兮兮的帐篷前。然后那男子掀开帐篷帘子,低声道:“仙子,你就在帐篷里边休息吧,你放心好了,我是绝不会侵犯你的。”

  小傻嫚笑了笑,她知道这名男子做不到。

  但她还是钻进了帐篷里。没过多久,男人也找了个借口钻了进去。

  再之后,他们就睡下了。美艳的仙子与人世间一名污秽至极的男子,这其中无可选择,因为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或许是只有一夜,又或许是千年万载,小傻嫚从睡梦中醒来了。睁开眼睛,略显慵倦地伸直双手和双腿,听着轻风拂过杨树的沙沙声,看着碧蓝如洗的长天,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记忆才慢慢涌入脑海。她想起的是山坡上的穷寒寨子,想起了一个叫小傻嫚的残疾女孩子,独自在沙漠中爬行着。她还想起了一座雄伟巍峨的城池随风飘荡于半空,于白云之中时隐时现。城池里居住着无数的精灵,它们用一种粉色的草在铁树上搭窝居住。

  忽然之间,她感觉到很好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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