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

  慢慢地扭过头,我看到房门开着,外边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艾米,正手捧时装设计师苏小河留下来的黑色日记本,一边看一边落泪。

  【世界是一条船】

  我匆匆走出去,问艾米:“怎么把我带回你家里了?你妈妈怎么样了?”

  艾米抬起头,眼圈红红地说:“我妈去找我爸了,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分开过,以后也不会。”

  我坐下来,听她慢慢叙说。原来诸多反常事件,消耗着我的大脑,再加上体力透支,结果昏倒在警局里。艾米告诉我,我昏倒之后,她把我拖上车,直奔医院,一边让医生替我输营养液,一边去找她的母亲,对母亲说出来事件的起由。当然,艾米母亲是很难接受这桩怪事的:居然有种可怕的力量,强迫她的丈夫离开她。如果丈夫拒绝,那么,不仅她会陷入生理机能丧失反应的植物人状态,连女儿也会遇到不测。

  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艾米的母亲立即作出了一个决定。艾米说她的母亲原本是个聪明智慧的女性,只是太过于爱自己的丈夫,才转而将全部心智付诸家庭幸福。如今出了这桩事情后,她立即想到一个解决办法:她也要去老虎的家里,继续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她和丈夫从未分开过,以后也绝不分开。

  艾米母亲是这样考虑的:横飞逆来施加于自己家庭的邪恶,只是强迫丈夫去和老虎妈妈在一起,与那个杀猪的凶女人在一起,充当老虎的父亲。如果丈夫不这样做,后果至危。所以丈夫为了自己,为了女儿,绝对不会离开老虎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不能去老虎的家里。

  说做就做,这个女人当机立断,吩咐女儿将我送到她家里来,她自己则驾车去了老虎家。

  听艾米讲述之后,我被艾米一家真挚的亲情所打动,问她:“你是为母亲与父亲的爱情而感动吗?”

  艾米摇头:“我从小在父母的爱中长大,他们作出这样的选择非常正常。”

  我问:“那你为什么流泪呢?”

  艾米指了指笔记本:“是因为这个。”

  我拿起那个笔记本,合上。叹息了一声:“艾米,我唯独忘了叮嘱你一句,这个笔记本,是不能打开的。”

  “为什么?”艾米问。

  “因为……”我解释道,“现在整个世界都变得反常,我们似乎处于一个不确定的时点。你和我作为观察者,介入的结果将会对最终的观测结果造成影响,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艾米疑惑地看着我:“你是说,如果我看了这个笔记本,就会有某些事情要发生?”

  我摇头:“这个不确定,但你看和不看,对事件的影响绝对不一样。”

  艾米双手托腮,思考着:“就好比说老虎把笔记本给了张雨涵,导致了我父亲必须离开我母亲,虽然这二者之间绝对不存在逻辑关系,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吧,”我一边说一边走到靠墙的书架前逡巡,“我睡了有多久?”

  艾米说:“睡了整整一夜,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顺手从书架上抽出本书来,“《忒修斯之船》,这个书名蛮有味道,只是作者不太熟悉。”

  艾米跑过来,站在我身边:“不对,你对作者已经非常熟悉了,写这本书的人就是我父亲。”

  我笑了:“原来你父亲还是个哲学家。难怪你从来不忧虑这件事,任何时候你都可以信赖哲学家,他们思考的就是这个世界。”

  我转过来,看着艾米,她穿着件白色的睡裙,光着脚,头发随意地披在脑后,脸上挂着几分顽皮的气质:“艾米,可以简单地说一下这本书吗?”

  “当然可以。”艾米道,“忒修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英雄,参加过特洛伊战争。你知道那场战争的,因为争夺绝世美女海伦,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20年。据说在经历了无数次血战之后,特洛伊人开始抱怨,于是美女海伦亲自出来劳军,当她容光焕发地出现时,士兵们被她的美貌震慑,屏住呼吸,齐声大叫道,‘为了她,再打20年仗也愿意!’”

  我点头:“真是震慑人心的美啊,可是特洛伊仍然被攻破了。”

  “没错,”艾米说,“特洛伊被攻破之后,各路英雄踏上了回家的路,忒修斯却遭受到了恶神的诅咒,他和他的船被罚永世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上。据普鲁塔克的记载,这条船会遭受到狂风暴雨的袭击,却永远不会沉没,只是必须不间断地维修和更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换掉,就这样一块木板一块木板地换下去,直到整条船都被换过。

  “现在的问题是,这条所有部件与材料被换过的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如果你说是,这条船与原来的船没有任何相近之处。可如果说这条船已经是条新船,不再是原来的船了,那么,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一块木板开始,不再是原来的船呢?

  “此外,如果忒修斯曾经从船上取下一些部件,重新建造了一艘新船,那么这两艘船,哪一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说到这里,艾米抓住我,急切地问道:“这条忒修斯之船,就是我们身处的世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忒修斯船上。今天的世界,是从昨天而来的,可却与昨天完全不同,我们是在同一个世界中吗?如果是,这两个世界为什么截然不同?规则不同,风景不同,连逻辑关系都存在明显区别。

  “请你告诉我,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开始?还会持续下去吗?

  “最终的结果,又会如何呢?”

  【残酷的青春】

  等艾米问完,我慢慢地将《忒修斯之船》放回到书架上,说道:“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是忒修斯之船上的一名船员,一名修理工,终日奔波不息地检查船体,一旦发现腐烂的木板,就立即换下来。忽然间你问我这条船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船了,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上来?”

  艾米看着我:“夏警官,可这个问题我们一定要回答,你说是不是?”

  我叹息了一声:“当然,当然,不了解这个问题,我们就无法了解此前的世界,更无法理解我们现在身处的世界。”

  艾米道:“所以我一定要看这个笔记本,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强化了这个世界的逻辑递进,我也无可选择。”

  “是的,早在我们登上忒修斯之船的第一天,选择就不复存在。”我说道,接过艾米手中的黑色笔记本,“现在我们来聊一聊这块木板吧,这不是第一块,也不是最后一块,早在这块木板被更换之前,船已经不是原来的船。”

  艾米拉着我的手,回到沙发上坐下,看着我问道:“夏警官,你知道我为何哭泣?因为我想起了我少女时代的幻想。”

  “是吗,每个少女都有无数粉色的梦。”我回答道。

  艾米道:“没错,是粉色的梦。那还是我刚刚上初中的时候,迷上了少女作家吴虹的文字,我是那样的如醉如痴、如疯如狂,甚至不惜离家出走,只为了能够见到吴虹一面。可是你知道,夏警官,我的父亲和母亲对我的少女心事洞若观火,他们是有智慧的人,知道青春期少女必然要走过的迷茫之路。记得那天,我独自一人,手捧一本吴虹作品的打印稿,在路上走啊走,走啊走,一心想找到吴虹的家。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双脚被磨破了,无限的委屈与失望压抑在我的心里,那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坐在路边哭泣了起来。这时候一辆黑色轿车慢慢驶近,开车的是我父亲,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少女作家吴虹?”我全力地在大脑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可是我怎么……”

  艾米说:“她死了,死的那年才12岁,是从高楼上跳下来的。”

  我恍然大悟:“你说的是10年前的一桩旧案了吧?难怪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曾经在警局里的资料库中看到过,12岁的初中女生吴虹,怀里抱着一束兰花,登上了摩天大厦,在楼上长久伫立之后,喊了一声什么,纵身跃下。我注意到这个案子的原因是,没人知道吴虹自杀前喊的到底是什么,但与她同班级的一名小男孩曾经接受过调查。”

  艾米道:“我知道吴虹喊的是什么,当时我就站在她附近。”

  “什么?”我大吃一惊,看着艾米,听她继续讲下去。

  艾米说:“你要知道,那一年我才10岁,虽然出身书香门第,每天都写些文字,但无非是一个小女生的幻想与青春呓语,不成体系的。而吴虹只比我大2岁,却能够用她的笔细致入微地将我们这代人的心境勾勒出来,她所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不恰到好处地打动我的心,让我哭,让我笑,让我痴迷,让我沉醉。所以吴虹在我心里是无法企及的偶像,所以我才渴望见到她,以圆我的青春梦想。父亲是知道我的心境的,所以他不动声色,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直到发现我找不到吴虹的家,他这才出来,让我上车,带着我去找吴虹。”

  说到这里,艾米叹息了一声:“我去了,见到的却是低矮的棚房,肮脏的环境,一个满口黄牙、浑身酒气的男人,光着脊背坐在门口,见到我父亲就嚷道,‘肯定是出版社的吧?妈的开那么好的车,来找我女儿出书是不是?是就你娘的拿钱,至少100万,没钱甭你娘的废话。’父亲显然也很吃惊,但仍然声色不动地说,‘抱歉,不是出版社的,这是我女儿,她喜欢吴虹,崇拜吴虹,想见一见她。’那个男人往我脚上狠狠地吐了口痰,叫嚷道,‘粉丝不能白见面,老子操出来的女儿,凭什么给你们白看?合影拍照5000,签名2000,只见面也得500,少一分也不行。’”

  艾米接着说:“我父亲真的付了钱,为了我,为了他的女儿,父亲可以做任何事,成为学者让女儿崇拜,又或是到棚区给一个杀猪的女人洗脚搓背,他都不会犹豫一下,因为他是我的父亲。父亲付了钱之后,那个男人冲屋子里喊了一声,‘丫头,快点你娘的出来让人看一下,我可明白地告诉你,明天你要是再写不出来的话,就干脆爬到楼上自己跳下来死去吧!老子养了你这么大,连钱都挣不来,你还活他妈的什么劲!’

  “随着男人的斥骂,吴虹出现在门前,一个瘦骨伶仃、满脸惊恐的少女,与我心目中的天才少女作家完全不一样。她出来后,用沙哑的声音问我们,‘是出版社催稿的吧?我真的写不出来了,兰花盆被人拿走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没等她说完,那个男人已经吼叫起来,‘写不出来就去死!老子不想再浪费粮食养着你这个废物!’斥骂后,男人拿着父亲给他的钱,兴冲冲地走了。瘦骨伶仃的吴虹没有再看我,而是走到门边,捧起一束已经枯萎的兰花,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父亲很是担心地看了看我,而我处在梦幻破灭的崩溃状态中,不由自主地跟在吴虹身后,也一直往前走。”

  说到这里,艾米失声哭了起来:“没错,夏警官,我看着吴虹走到楼上,听到她一声喊叫,而后纵身跳下。她居然有那样不堪的一个父亲,这个结局似乎无法避免。可是夏警官,你知道吴虹跳楼时,喊的是什么吗?”

  “喊的是什么?”我问。

  她喊的是:“叶丽姐姐,我来看你了!”

  我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第六章 远古来的信使

  【魅影飘忽】

  叶丽,这个神秘的长发女子,她无所不在。

  她出现在威伯少年时代的怪案中,她出现在文物贩子潘家帅高空失踪案中,她出现在海鲜城付业兴老板的酒楼中,她出现在时装设计师苏小河怪案中。而现在我才知道,她与苏小河之间的关联,比想象的要更深,早在10年前,就已经以她那神秘的存在,将苏小河的命运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甚至连久已湮没的12岁天才少女作家吴虹自杀案,都隐藏着她的影子。

  她到底是什么?

  我打开苏小河留下来的黑色笔记本,对艾米说:“艾米,你继续说,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这很重要。”

  于是艾米继续讲述,而我则迅速地在笔记本上浏览,以强化对苏小河记述的印象和理解。

  苏小河的笔记中,详细地记载了从10年前开始的一桩又一桩难以理解的事件。

  10年前,苏小河也是12岁,和天才少女作家吴虹同年级同班。但是苏小河说,吴虹起初并非是一个天才少女作家,而是一个细骨伶仃、面黄肌瘦的可怜少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惧。吴虹的父亲,是一个极端不负责任的男人,这个男人不读书,没文化,又因为做事没有责任心,难以找到工作,最终沦落到了社会的底层。但是他并不知道反省,反而变本加厉,更加不负责任起来。苏小河记载说:天才少女作家吴虹,实际上是她那不负责任的父亲将一个流浪女带回家后生下的。吴虹2岁时,流浪女离开了这个贫寒的家,从此失去了消息。

  以后的吴虹就在父亲的打骂下长大,邻居看不下去,东一口西一口的,才使这可怜的孩子不至于饿死。到了吴虹上学的年龄,也是得到了慈善人士的捐助,才读了书。而这时候,一贫如洗的吴虹父亲,竟然又染上了毒瘾,对女儿的打骂更是变本加厉,吓得吴虹再也不敢回家了。又过了不久,父亲因为偷盗入狱,吴虹已经无家可归。

  苏小河记述说,他永远记得吴虹当时的样子,头发蓬乱,一身臭味,光脚穿一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鞋,露着两只伤口溃烂化脓的脚后跟。见到人就惊恐不安地往角落里躲藏,她是在打骂中长大的,对生命唯一的记忆就是挨打。

  老师号召班里的同学想办法来帮助吴虹,同学们有的捐钱,有的捐物,苏小河却站起来说:“老师,让吴虹去我们家住吧,我们家的房子好大好多。”

  苏小河早年丧父,母亲却是商界的女强人,跨国经营十几个品牌的服装,为苏小河提供了一个优裕的生活环境。看到12岁的儿子带回家来的吴虹,苏小河的母亲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但是她很快就接受了吴虹,拿吴虹当自己的女儿,终于让吴虹有了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家。

  此后有一段时间,苏小河每天和吴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一起玩闹,生活得无忧无虑。吴虹终于恢复了她的少女天性,忘记了此前的不幸与苦难。每天和苏小河在一起,让她迅速变得漂亮起来,每日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有一天,两人背着书包出了家门,正往学校走的时候,前面来了一个女人。苏小河记述说,当时他看到那个女人,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他的意识一片昏蒙,只剩下两个字:好看!

  当时苏小河想:好看,好看,这个女人真是太好看了。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当老婆……

  苏小河写道,他遇到的那个女人,有一头垂至腰际的黑发,他无法描述这个女人究竟有多么美,只能说,此后苏小河从事时装设计,见过无以数计的美貌明星或是模特儿,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及得上他12岁时见到的这个女人的万分之一。

  总之,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是人类无法企及的,所以才会对苏小河造成强烈的震撼。

  长发女子见到苏小河,一双眼睛立刻露出笑意,她走上来,俯身拍了拍苏小河的肩膀:“嗯,没错,你就是苏小河,对不对?”

  苏小河的心脏怦怦乱跳,嗓子眼儿好像有团火要喷出,说不出话,只能慢慢地点点头。

  长发女子笑了:“我猜就是你嘛,苏小河,我有件事情想麻烦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12岁的苏小河不假思索地拼命点头。

  长发女子正要说话,吴虹突然拦在苏小河的面前:“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们?”

  长发女子似乎是在笑,是那种发现少女心事之后,心照不宣的盈盈笑意。她说:“苏小河知道我,是不是?”

  苏小河“嗯嗯”两声,想点头又点不下去,不点头又担心惹长发女子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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