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红,听说你和那离公子私交甚密。”
  阁里女子刚欲起身,就见左相转过身,意味深长的看向她道。
  迎向左相深邃的目光,女子呼吸一窒,心中暗道民间传闻果真不假,这左相的确貌美无双,可君上对他似乎也只是君臣之谊,并不像谣传中那样……
  “回禀大人,小女子还在民间唱曲时,多蒙公子关照,可从未僭礼。”
  “那以你之间,那离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这个……”
  女子似在蹙眉,半晌犹豫着开口道。
  “离公子高深莫测,非小女子所能揣度。”
  “那他身旁那安姓小僮又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闻言,那女子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大人说的可是安伯尘?他啊,就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孩,不过倒是很听公子话,除了看戏时,平日里大多一声不吭。”
  左相温文尔雅的一笑,忽然扬起袍袖,卷向阁里檀香。
  “多谢映红姑娘相告,明日映红姑娘就要册封美人了,往后可要好生学习宫中礼仪,切莫动不动口称小女子。”
  “小……映红知道了。”
  阁内女子屈身作礼,恭恭敬敬的说道,可她刚起身,就见案上的檀香猛地一闪,随即青烟升腾,渐渐化作一条青花蛇,未及她惊叫,猛地缩身扑去,眨眼后钻入她额心。
  “扑通!”
  女子摔倒在软塌上,不多时,发出鼾声,竟是熟睡了过去。
  没再去管阁里人,左相负手遥望天相,半晌淡淡一笑。
  “我还以为算错了,原来是那个小僮捣的鬼,平白拖延了五日。那么便再等几日吧,稍安勿躁,国公大人。”
  他目光下垂,越过数条街坊,落向栋苑街西侧的那座大宅,嘴角浮起缱绻的笑意,下一刻竟化作道道青烟,消散在楼阁高处。
  栋苑之西,霍国公府。
  被当朝左相用无比玩味语气道出的老人,此时正站在后院老树旁,冷冷看向那两个说着话的少年人。
  他的眉毛微微绞起,面沉如水,看似平静,可实际上心底已被惊诧充满。
  能让他霍国公吃惊的事很少很少,到如今或许两三年也就只有一两件,可在开平七年秋,一件接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冲击着他本已古井不波的心房。
  先是离公子被杀,又是离公子被人用道符假冒……而这些事都和不远处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人脱不了关系,眼下,这少年竟来到自家府邸,携着一样令霍国公再难抑制住心头震惊的东西先天之火。
  霍国公清楚的记得,就在昨夜,他探访墨云楼,一怒之下出手毁去了少年的神阙穴。神阙被毁,即便神师驾到也无法挽回,而那少年也注定了从此将和修行无缘。
  可霍国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少年人非但没被白日派出的铁骑所杀,还带着先天之火来到他眼前。以霍国公天品高手的眼里,又如何看不出,安伯尘身体中所藏的先天之火,可更令他难以置信的,少年人的火势竟丝毫不像初生的炎火,至少也有四五年的元气。
  月光下,老人目光复杂,脱离掌控的感觉渐渐生出,令他心头好生不舒服。
  事过反常即为妖,五日前还只是个寻常仆僮,五日过后,竟然偷得天地运数,摇身变成连他都难以看透的存在。如此少年,当为伏于琉京之妖孽,今日不除,日后定成大患!
  眉头绞起,心中生出浓浓杀意,霍国公越身而出。
  “你竟还敢来?”
  安伯尘和虎牙少年相谈正欢,就听身后传出一阵低沉的声音,安伯尘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微变,急忙转身。
  “国公大人……”
  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能见着霍国公,安伯尘心中一惊,怯生生的站着,苦思冥想着该如何说服他,却没发现霍国公眸中一闪而过的浓浓杀意。
  安伯尘没发现,可一旁的虎牙少年却看得明晰,面露急切,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今夜前来,可是想要回那个假公子?”
  耳边传来老者莫名的声音,安伯尘没想到霍国公会主动提起这事,心中暗喜,遂点头道。
  “是。”
  “用离公子来掩饰身份?”
  眸中杀机更胜了几分,霍国公又问道。
  想了想,安伯尘亦没想出其他藉口,遂老实道。
  “国公明鉴。”
  莫非他回心转意了?
  听着霍国公的问话,安伯尘低头暗道,可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了想,他抬起头就想好好解释一番,忽觉脊背陡然一寒,莫名的冷意从心底涌出。
  “哈哈哈,好一个小仆僮,好一个安伯尘,如此不避讳,想来本公也入不得你法眼!”
  “好胆!本公纵横沙场七十余载,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物。”
  “今日面对本公尚敢如此,日后若被你得了运数侥幸成了国之重臣,岂不是要同那人一般欺君惘下。如此妖物,留你不得!”
  初时安伯尘听得满头雾水,渐渐的,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脸色发白。
  他知道霍国公误会了,可是,当他发现这一切想要解释,却为时已晚。
  月光下,老人猛地迈步上前,安伯尘尚未及开口,沾满了血斑锈迹的钢刀便被已被霍国公拔出,高举于半空,对准安伯尘,转眼即将斩落。
  “不要!”
  低吼声传出,余光中掠过一道人影,安伯尘就见那个虎牙少年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死死抱住霍国公的大腿,焦急的朝向安伯尘打着眼色,却是示意他快走。
  连退两步,安伯尘望向满脸冰冷的老人,心生退意,可转瞬即散。
  他不能退缩,更不能一走了之。
  他若是走了,这琉京上下再无他和司马槿的容身之地,得不到那个假离公子,想要将藏于深宫的九辰君拿回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即便他侥幸逃回,那个心狠手辣如毒蛇的萧侯也不会放过他……司马槿,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心中又慌又急,安伯尘抬头看去,就见霍国公恼怒的看向紧抱他大腿的少年,空着的左手高高举起,正要拍落。
  不好!
  安伯尘面色陡变,想到少年人孤苦无依的在霍国公府上当仆役,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难得见到自己这个同龄人欢天喜地,可相识才一会儿功夫,他就要因为自己被霍国公所杀。
  难得他是天生无底洞,却要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我的到来……
  心头涌起浓浓的愤慨,眸里腾起一柱火苗,转眼消散。这一瞬,不知为何,安伯尘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怒火,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猛地抓住霍国公的手臂,低喊道。
  “不要杀他!”
  吼声传出,不单是虎牙少年,就连霍国公脸上也浮起一丝古怪,刀口离少年的额头仅剩半尺,却凝滞着没能落下。


第026章 身陷囹圄
  秋风彻寒,没入少年脖颈,锈迹斑斑的砍刀就在脸旁,安伯尘心头猛地一跳,急忙缩回身子,拉着“不知所措”的虎牙少年退后两步,深吸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向霍国公道。
  “国公大人先前误会了,离公子之死和小的并没半点关系,实乃吴国王馨儿所为,伯尘只一区区仆僮,即便想要为公子报仇也无法。借假公子隐于墨云楼,伯尘确实有私心,可绝不会做害人毁民之事,也不会损及国公大人的利益。相反,若是离公子真死了,对国公大人有百害而无利,若有个假离公子继续高坐墨云楼,一切如常,由伯尘看护,那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安伯尘虽紧张,可说出的这番话却有条不紊,简明扼要,听得霍国公连连点头,看向安伯尘眸中的异色又盛了几分。
  见状,安伯尘只道霍国公回心转意,心中微喜,期盼的看向默不作声的老人。
  可转瞬后,他的一颗心再度跌入谷底,整个人如坠冰窟。
  “的确,离公子死不得。不过,你却必须死。”
  话音落下,霍国公冷着脸,不再留手,那柄承载着他数十年虎狼功勋的战刀狠狠劈下!
  终究还是没能说服他。
  嘴角泛起苦涩,安伯尘心如死灰,只觉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了,他不想看见自己临死前的惨状,于是乎闭上了眼。
  可等了许久,安伯尘都没等来终结他性命的那一刀。
  国公府后院中,一身单衣的少年张开双臂,涨红了脸,挡在安伯尘身前,在他额心半寸处,是锈迹斑驳的长刀。“不要杀他,爷爷!”
  爷爷?
  安伯尘缓缓睁开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身前的少年人。
  霍国公一门忠烈,四子两婿都战死南方,女儿也殉夫而死,倒有两个孙子留守南边战场,却从未听说过霍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孙儿。
  脑中不由自主的浮起少年那两颗显眼无比的虎牙,安伯尘微微一愣,随即醒悟。
  无底洞……难怪……司马槿说过,无底洞者为诸侯所不容,即便位高权重如霍国公,也难保住他生来奇貌的孙儿,所以不告知于人,秘藏于国公府后院。怪不得他一脸苍白,想来是久不见日光,只有夜时才能出来。
  “爷爷让云儿做什么云儿向来都听,从没求过爷爷,云儿只求爷爷这一次……放过他吧。”
  少年人坚定无比的声音传来,安伯尘心头浮起一丝的暖意,眸中也露出感激之色。
  霍国公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向自己孙儿,神色复杂。
  就在这时,一颗流星从天而降,越过琉国数百城,直坠京郊。
  这一瞬,安伯尘明显感觉到霍国公手臂微颤着,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安伯尘喘着粗气,就见霍国公缓缓收回长刀,插入鞘中。
  “看在云儿的面上,我不杀你。带着离公子,走吧。”
  不知为何,再听到霍国公开口,安伯尘只觉他的语气中参杂着几分疲惫,还有一丝道不明的轻松。
  不过安伯尘却无暇去想这些,他心中已被狂喜充满,不单保住性命,还成功讨回“离公子”,过程虽惊险,可结局却比他想象的要轻易许多。
  “多谢国公大人。”
  恭恭敬敬的向霍国公行了个礼,又感激的看了眼同样满脸喜色的少年,安伯尘正欲讨要“离公子”,就听霍国公接着道。
  “从明日起,午夜时分你都得来我国公府,陪云儿练拳。”
  “……是。”
  安伯尘想了想,开口应道。
  正在这时,霍国公忽然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口中念念有词,转眼后燃起一圈白火,竟将虚空烧了个窟窿,窟窿里黑黢黢一片,又是眨眼的功夫,从中飞出一只巴掌大的白鹤,口里衔着张道符。
  安伯尘定睛看去,惊讶的发现那只“白鹤”并非真正的白鹤,而是只纸鹤。
  不是伏妖……那定是传说中的道法了,从前还以为只那些修道人才会,没想到霍国公也会道法。
  眸里浮起艳羡之色,一朝踏足修行道途,安伯尘心痒难耐,寻思着等回了墨云楼,定要找司马槿讨教下如何修炼道法。
  “云儿虽信你,可本公并不怎么信任你。这张缩地符能暂时封印住你的走动范围,若无本公解印,你此生都无法离开琉京。”
  下一刻,头颅一阵刺痛,那张道符竟飞入了安伯尘的额心。
  身体剧颤,瞬息间,安伯尘只觉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云巅一般,天地之景收入眼底。从远到近,重重缩小,越过大海,来到大匡王朝,继续收缩,越过圆井村,到最后,安伯尘所能感觉着的地方只有琉京。
  这种感觉无比古怪,难以道明,就好似安伯尘的世界只剩下琉京,又像一个牢笼,将安伯尘囚禁其中,即便他知道琉京外还有天地,也无力走出。
  猛地睁开双眼,安伯尘怔怔地看着霍国公,许久艰难的开口道。
  “伯尘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遵守承诺,还望国公……”
  “不用再说了,本公心意已决。此符和本公一命相系,即便天品修士也无法解开,只除非……你能修炼出青火,不过以你如今的修为,即便有所奇遇,至少也要花上十来年。”
  看向安伯尘,霍国公意味深长的说道,顿了顿,指向前厅。
  “离公子就在那,你自去吧。”
  说完,霍国公负手而立,不再多言。
  惨白着脸,安伯尘弯下腰,左眼中洪水翻腾,右眼里赤火燎原,水火二势不受控制的直冲脑门,想要冲破道符的束缚。可刚冲至额心上丹田,安伯尘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又是一阵眩晕,转眼后水火二势退下,仿佛耗尽全力般,缩回下丹田神阙、命门两穴。
  抬起头,安伯尘僵硬着脸,朝向面露歉意的少年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去。
  “为什么?”
  待到安伯尘走后,虎牙少年有些不满的问向霍国公。
  “云儿不是想找个人陪你一起练拳吗,怎么,爷爷帮了你个忙,你倒不乐意起来。”
  摸了摸少年人的脑袋,霍国公如冰般冷硬的脸中终于绽放出一丝柔意,低声说道。
  “可是我不想……”
  “云儿,那可是张六品道符,价值连城,若是别人,爷爷顶多下个禁制罢了,又怎会浪费一张六品道符。”
  霍国公意味深长的说道,见着少年面露疑色,也不解释,转身向院门走去。
  背对着少年人,霍国公脸上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天头星光璀璨,而他则低着头,看向脚底不知在想什么。
  他还记得在七十年多前,他刚参军时,陌路偶遇一道人,道人看完他的面相后,留下四句讖言,也不管他信不信,转身大笑而去。
  入林而升,往南则丧,遇叛再起,星坠必败。
  第一句正应他的成名之战,可那时候意气风发的霍国公并不相信,直到中年后率大军南征,非但战果不显,反而折了他四子二婿。请辞归隐后,霍国公恋上修道,渐渐掌握几招粗浅道法,可却仍琢磨不透那四句讖言。再后来,便是那场“披夜走琉京,千古第一功”的惨战,一战之后,霍国公重新出仕。
  从此以后,霍国公对那四句讖言深信不疑,也曾寻访过许多修道大家,想要破解出那最后一句中的谜团,可都未尝有所收获。不过有位修道大家却对他说道,眉毛曲浓,暗伏煞气,若不尽早除之,终有刚猛折断的那一天,可霍国公却始终不舍。
  “星坠必败,星坠必败……”
  喃喃低语着,历经数十年风风雨雨从不改色,可此时,老人的嘴角却浮起一丝苦涩。
  “如今的我,可败不起了。”
  ……
  拂晓临近,晨曦流转于窗棂,风起铃响,少女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双眼。
  没入她眼帘的是一双提溜直转的三角眼。
  司马槿一愣,陡然变色,抄起锦被裹在身上,跳离床榻。
  “萧侯?”
  在墨云楼呆了五日多,司马槿又怎会不认识这个古里古怪的管家,初时的慌乱过后,司马槿平静下来,心思陡转,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妙。
  “这位小姐睡得还挺香。”
  萧侯异常“和蔼”的看向司马槿,可他相貌寒碜,即便想要装出和蔼之态,可落入司马槿眼中却显得无比阴阳怪气。
  “不知小姐是何方人士?”
  “安伯尘呢?”
  司马槿懒得理会萧侯,劈头就问。
  双眼微眯,萧侯也不恼火,幽幽说道。
  “那小子昨晚上自告奋勇前去霍国公府,想要将那假离公子要回来,啧啧,你说他如今在哪?”
  闻言,司马槿眉头蹙起,深深看向萧侯,半晌道。
  “原来你早知道了。”
  说话间,她的手负于身后,暗中捏出一个道印,可还未等她念咒,就被萧侯迈步上前一把抓住胳膊。
  “你那个小情人估计早已被斩成两截了,你若识相,就配合老夫……”
  话还未说完,陡然一滞。


第027章 红拂传道(上)
  晨光洒入藏玉厅,从司马槿这个角度,恰好能清晰无比的看见萧侯颤抖着下巴,以及从三角眼中爆绽出的震惊。
  乍眼看去,就仿佛被逮了个正形的耗子,要多惊讶有多惊讶。
  司马槿转过头。
  就见从朱雀街尽头驶来辆马车,车夫是个青衫少年,挥舞马鞭用力抽打向马臀,一边同街旁热情的父老乡亲寒暄回礼。
  见状,一头红发的少女暗舒口气,眸中浮起欣慰之色。
  再看向萧侯,老人的脸色刷白,紧捏双拳,死死盯着马车。直到门帘掀起,那个笑眯眯的布衣公子走出,他才松开拳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倒退两步,仿佛斗败的公鸡般,眼皮耷拉,脸上仍残留着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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