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才过六日,便已遇上十三骏之首,往后九十四日也不知会遇上多少名将。然而,只要在这九十来日中保全性命,再往后,便是敌明我暗,反击之时。
纵马而下,安伯尘心中了然,他没有去问印辛长门的所在,如今的他已无法相信任何人。
六日未眠又大战了一场,倦意涌上,安伯尘的眼皮沉得像铅。
“向东吧。”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调转马头,向东而去。
天峡关以东,只有楚国一家,地广人稀,靠近东海,自成天壤。进可以伺机待发,拖过百日,退可以拔枪渡海,逃上数月。以天地为穹庐,大海为衣裳,纵一骑之所如,厚积薄发,以求来年之反击。
野马王不甘的撒蹄而奔,全然不知它的“主人”已熟睡。
睡梦中,安伯尘仍在回忆着先前那一枪。
槊成大舟,潜水破之,看山不是山,看水已非水……
待到安伯尘走远,印辛方才收回目光,晨光下,他的脸上竟涌出十来年未见的红润,气血涌起将雪白的面色一扫而光。
一朝悟道,宿疾可愈,对他而言可谓是大喜。
然而他的眉宇间并没多少喜悦,为了成为南方第一名将,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即便病好了,很多人或事也无法重回。
转身向坐骑走去,却在离坐骑还剩四五步时停下,印辛回过头,看向从山林中走出一头青驴,驴背上坐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而在驴后则跟着一个背琴男子。
第192章 百败之将
“又让他跑了。”
少女百无聊赖的踢着长腿,她侧坐在驴背上,似乎这样才能让她的身体舒展开来。
似乎没看见不远处的持槊男子,少女抬起头,疑惑的看向瞽目男子,奇怪道:“我说拉琴的,你找到他后,也会杀他吗?”
“为什么要杀他?”
瞽目男子洒然一笑,他的眼睛溅不起半丝光彩,却又贪婪的吸食着阳光,仿佛一个无底洞。
“你不杀他,那你找他做什么?”
少女愈发迷惑,连带着俏鼻旁的雀斑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总之满脸不解。
笑了笑,瞽目男子道:“自然是告诉他长门在哪,好让他不再这么乱逃下去。”
安伯尘苦求长门所在,而瞽目男子自北而下,一心想要为安伯尘解惑,偏偏两人总是前后错过,若是安伯尘知道了,定会大呼可惜。
安伯尘正在行往东楚的路途中,自然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可不远处的印辛却听得清清楚楚,握着长槊的手又紧了一分。
“是你。”
印辛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
“看”向印辛,瞽目男子笑着点头,随后问向身旁的少女:“你可知他是谁?”
少女面色一紧,连忙从腰间的褡裢中取出龟壳和筮草,一脸肃然的衍算起来。
瞽目男子好笑的捏了把少女的脸蛋,摇了摇头道:“何必凡事都靠推衍,既累又不讨好。此处是吴魏交界之地,魏国的上将,清高而有疾,手持长槊,除了他还会有谁?”
“我知道了,他是……他是魏国上将墨雪骏!”
少女脸蛋微红,不悦的剜了眼瞽目男子,嘟哝着道。
双目已瞎,仅凭空气中的流风,便捕捉到自己清高而有疾,手持长槊,如此神乎其神的本领,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个人了。
瞽目男子虽不置可否,印辛心中却已笃定。
翻身上马,长槊挑起,印辛不敢轻忽,气机从槊尖发出,遥遥指向瞽目男子。
墨雪骏如临大敌,对面的男子和少女相比则略显轻松。
又拍了拍少女的头顶,瞽目男子哂笑一声:“丫头,这下你总知道为什么我总要挑荒郊野岭走。若从阳关大道,经县过府,恐怕我俩早被人大卸八块了。”
“那是你,我和这天下可无冤无仇,他们要杀也只会杀你。”
少女扭过头道,她很讨厌拉琴的时不时的捏两下拍两下,整得自己好像个面团似的,可又偏偏又躲不了他的“毒手”。
“也是,你和这天下无冤无仇。”瞽目男子的笑意渐渐收敛,呢喃着道:“可我和这天下又有什么仇怨,竟让千夫万民唾面指,引得天下虎狼齐围……”
莫名的声音回响在山巅林间,少女心头一软,转过头默默的打量向瞽目男子,对面的印辛亦皱了皱眉。
也是个命运多舛的人,他天生失明,擅六艺,拉得一手好琴,即便瞽目也是屈指可数的风流人物。然而,从他的姓名暴露的那一天起,他便一举登上大匡海布令榜首,姓名是父母先辈所赐,原本和他无关,可他偏偏不肯改,于是乎只好背负上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罪孽。
安伯尘是近些日子来风头正劲的人物,从自己槊下逃得性命,此事一经传出,他的叛将之名定会更盛。可再如何,他也比不上眼前的瞽目男子,那可是十数年来年年位居海布令榜首的大盗,十数年天下虎狼围剿而未有所得,他的威名早已不弱于大匡任何一方豪雄。
整了整衣衫,槊落,印辛抱拳道:“某还剩半招槊法,却非陈招旧道,而是刚刚领悟出的半槊……可敢一战?”
身为十三骏之首的南方上将印辛,面对一身落拓清寡的瞽目男子尚需做足礼数,大盗归大盗,能做到这等地步,已是叹为观止。
瞽目男子笑了笑,胡琴中的帝王剑已在手中,身后半死不活的老黑鹅抬了抬眼皮,随后继续昏昏欲睡。
“任某接了。”
……
两月后,邳国东境。
银枪如梭,阵阵光影落下,刺穿来将的双手钺,亦破去这一招。
不过是两扇木门罢了。
在安伯尘眼中,这邳国上将的双手钺俨然变成两扇木门,卡住门缝,左右释放螺旋之力便能破去。
可即便破去,安伯尘也无力将那个面露惊诧的大将击败,地品和天品所差的不仅是数千斤的巨力,还有意境及白火。更何况,那人名列十三骏,乃是天下名将中有数的人物。
虚晃一枪,安伯尘扫开围堵上来的兵丁,策马而逃。
邳国上将招式用老,无力回钺,那头黑狮子般的壮马又跑得极快,祭出白火恐怕也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伯尘落荒而逃,一个劲的破口大骂:“小贼休逃!有种的再和某大战十合!哼,百败之将!”
百败之将,这是两个多月来天下虎狼、各方诸侯给安伯尘取的绰号。从魏国杀出,绕走关南三国,直取东楚,一路所遇天品大将没有百名也有六七十人,相当于一日战一将,次次安伯尘都是落荒而逃,于是乎,便有了百败之将这个贴切而又满含嘲讽的绰号。
安伯尘也知道他这个绰号,或许因为每日都会遇上强敌,每日都需绷紧神经迎接生死之劫,安伯尘无暇去思索其它,日复一日的迎敌,逃命,夜里小睡片刻便开始练枪,翌日继续踏上旅途。
时间过得飞快而又缓慢,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安伯尘忘了许多。他忘记了自己只有十七岁,地品修为,而那些拦杀他的大将们没有一个小于三十岁,个个都是天品修为。
不仅是他,天下虎狼们似乎也忘了这点,他们戏称安伯尘为百败之将,却也从另一个层面认可了,来自江南琉国的少年叛将也有资格踏足大匡虎狼之列。
五方行省,十三诸侯,天品之上的虎狼猛将何其多,位于虎狼之巅的那二十来人在这场围猎好戏中仅登场了三人,南方墨雪骏,方国高奇骏,以及邳国丰侯骏。七熊未动,五虎不惊,更别谈俯瞰天下虎狼,威压五虎七熊十三骏那员国将。
从初春到春末寥寥两月,仿佛春风吹过那般轻巧。
天峡关内,中都演武场,一匹烈马自辕门驰来,马上的将军黑甲红缨盔,脚下却穿着双布鞋,手持三尖两刃长刀,好似一阵黑风掠过拦截向他的诸将。
三尖两刃的极重,却被他舞出一道道乌光,远远望去就好似横立在他头顶的黑瀑。
一路杀去,所遇诸将皆被他一合扫落马下,十八地品将校全军覆没。
“将军好武艺!”
横刀立马,耳边传来诸将的奉承,张布施眉头皱成川字,垂下长刀,却是没了继续下去的欲望。
抹了抹额上汗珠,张布施回转营地,路过营旁高阁时,他有意无意的抬起头,阁上站着员虎背猿臂的上将,身披软甲,头戴锁面盔,只露出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
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他身边的方天画戟,张布施重重一拍马臀,走转军营。
“张小将军似乎坐不住了。”
吕风起没有说话,说话的是站在他身后的一员虎将。
那员虎将背肌异常结实,双肩较之常人宽大几分,将肩甲撑开,看上去仿佛插着一双翅膀。
吕风起高不可及,不单因为他惊世骇俗的战绩,也因他这个左膀右臂的存在。插翅虎华飞,五虎之一,放弃各方诸侯的高官厚爵,心甘情愿来做吕风起的副手,想要挑战吕风起,需先胜过华飞,却也是难比登天。
“如何说。”
吕风起遥望京畿,想着心事,别人他或许不假颜色,可对于当年力战三十合收服的华飞,吕风起倒也给足面子。
华飞也带着锁面盔,虎目中掠过精光,捋须笑道:“将军莫非还不知道百败之将之事?张小将军数年前曾受皇叔之命前往琉京,结识了琉国那员叛将。如今那琉国叛将闹得正欢,一路逃到关南,败归败,却也杀出几分名头。故友如此,张小将军难免心动。”
轻轻敲击着额心,吕风起缓缓点头:“记起了。你说的那员百败之将,两个月了,还没死?”
华飞哂笑一声,虎目中转过一丝荒谬,摇头道:“也算他命大,一路所遇天品将军已逾半百之数,偏偏让他一地品修为屡屡逃脱。”
“战绩如何?”吕风起忽然问道。
闻言,华飞一怔,却没想到自家将军突然来了兴致。
从一摞密函中抽出一卷,华雄翻开,沉声念道:“两月前琉京战方柏,连败两合,战司马家刘老休,两合而败,战墨雪骏,应当也是一合。后战魏国上将六人皆在五合内而败,战邓国上将十员,七八合内败北……战高奇骏,六合败,战丰侯骏,十合败……”
念到后来,华飞的声音渐渐变得凝重,虎目中闪过一抹不同寻常之色。
抬头看向身前的男子,华飞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正静静听着。
第193章 谋划
“怎么不往下念了?”
吕风起问道,声音中隐含笑意,也只有华飞这样屈指可数的心腹才能见着吕风起稍减冷意的另一面。
“这……将军……”
华飞挠了挠头,只觉心思被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的吕风起看了个透彻,憨笑两声再没往下说。
“以地品战天品,百战百败无一胜绩。”
吕风起说着,转过身。
“可直到现在他都未死,非但没有乱了方寸,且还不断进步,却让那些虎狼们忘了他只有十七岁,忘了他只有地品修为。华飞,你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华飞一愣,锁面盔下的老脸红得似炭,讪讪笑道:“将军又不是不知,飞十七岁还在老家挖煤,后因看不惯工头欺负俺家老头子,遂将他刺死,东躲西藏了两个月后被陆大人收留。”
“你将工头刺死,就不怕报复?”
“这……”
华飞答不上来,只是挠着头,一个劲的憨笑。
“不过也是,若没那次转折,没有两个月的东躲西藏,饿你体肤,空乏尔身,磨砺心志,你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我也如此……不过你那年只是被数十名县吏围捕,逃藏之地不过百里山野。而他,则被天下虎狼围捕,与他为敌的是整个大匡皇朝。”
吕风起平静的说道,可话语中自透着股跋扈天下的气息,听得华飞脑子一热,手提长刀蹭蹭向楼外走去。
还未走出两步就被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按住肩头。
“你是插翅虎,我吕风起麾下第一人,怎可自堕身份。”
“这……”
“别这这这了,军中私底下都喊你这将军,你倒也看得开。”
吕风起松开手,面朝阁底热火朝天的兵演场面,低声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西北秦国和西面齐国,这两国假戏真做,愈演愈烈。至于那个百败之将,且由他去,我忽然想看一看,百日之后,百败之后,他能带来怎样的惊喜。”
“这……也好。”
华飞嘀咕着道,又看了眼案边的密函,挠了挠头,收住脚步,心中的好奇却痒得难耐。
……
“怎么杀也杀不死?”
佛龛前,白衣如雪的少年僧人跪坐蒲团,含笑翻看密函。
“报!”
脚步声响起,手持铁棍的僧兵匆匆行来,衣衫凌乱,满头大汗,棍头尚粘着鲜血。
看了眼对佛而拜的少年僧人,那僧兵放下铁棍,先行一礼,随后毕恭毕敬道:“师叔,细作已抓到。”
“阿弥陀佛。”
低喧佛号,少年转过身,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祥和,二十未满,已有大慈大悲之相,看得一旁的护法长老连连颔首。在倾天寺一干老僧旁,还站着个丰姿俊秀的青年,身高八尺,皮肤略微发黑,藏于华衣下的臂膀结实有力,腰间系着一枚象征他王室身份玉珏。
“带上来。”
无华平静的说道。
僧兵领诺,转出庙宇,少时押着个身形粗壮满脸络腮的大汉走进。
那大汉虽被五花大绑,性命堪忧,面对佛前少年却咧嘴而笑:“想不到秦王室最神秘的一卫竟是你倾天寺,啧啧,都说和尚打坐念经清静无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一众老僧不为所动,敲木鱼,念经文,满堂梵音,旁边的王室青年则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无华。
“阿弥陀佛。”
少年僧人低喧佛号,淡声道:“樊将军只知佛义,却不知佛心。佛心所在,往生也,今世种种,往生为报,既求来生,今世佛子与民,又有何区别。”
话音落下,一众老僧齐齐停下手中动作,诧异的看向无华,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唯独王室青年微微一笑,击掌道:“无华护法妙言。这樊将军为齐国细作,前日之败全因他暗通敌营,害死我大秦两千儿郎,小王欲请护法为我大秦除之,不知护法以为如何?”
他刚说完,一众老僧尽皆愕然,转眼后,低念我佛慈悲。
在寺庙佛前杀生,是为大忌,口称小王的青年又怎会不知。
可只有这样才能争取到天倾寺一脉全力相助。无华若是允下,在佛前行凶,落下把柄于己手,想来天倾寺也不敢食言。他若不允……他不可能不允,无华护法身在佛前,心却在尘世,他若不允,将再无机会出这寺庙,拜将领兵。
青年如是想着,袍袖摆动,有意无意露出腰间的兵符,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阿弥陀佛。”
轻挥袈袖,僧兵手中的铁棍落入无华手中,少年起身,缓步向樊将军走去。
“护法且慢!”
“阿弥陀佛,护法莫要忘记住持叮嘱。”
“我佛慈悲……”
眼见无华二话不说,便要去杀樊将军,一众老僧瞠目结舌,连忙开口劝阻。
佛门弟子不沾杀戮,如今正逢大变,无华聚合僧兵为秦王行事,老僧们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他竟要在佛前杀生,佛不成佛,庙不成庙,如何得了?
“我佛慈悲?”
无华脚步稍顿,念叨着,随后含笑扫过惊惶不定的僧众,扬起嘴角问道:“敢问诸位,如何证得我佛慈悲?”
闻言,众僧哑然,苦思冥想,半晌道不出个一二来。
少年僧人莞尔一笑,手持铁棍,立于佛前,望向巨佛似开似阖的大眼,许久,方才一字一顿道:“我不慈悲,方能证得我佛慈悲。”
这话如晴空霹雳,炸响在诸僧耳旁,嗡嗡作响,隐隐间,只觉心底某处的磐石摇摇欲坠。
王室青年也是一怔,眸中掠过异色,这抹异色中,白衣翩跹,行云流水,降魔棍落下,正中樊将军眉心。
“砰!”
大汉应声倒地,颅腔碎裂,红白之物泻流而出,于佛前缓缓流淌。
……
大鹰在天头盘旋,烈马奔驰于山野,乌云遮掩天幕,重若万顷,转眼后化作米粒大的雨珠。
又花了十日,安伯尘终于绕过关南三国,来到关东。
关东再往东便是东海,越接近东海,这天气越是无常,时不时下一阵雨,安伯尘一人一马驰骋于原野群山间,无处遮蔽,总会淋个落汤鸡。安伯尘有地品修为,不惧雨淋,可野马王却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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