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宫羽说,让她明天也好好休息……”
“是。”
“没别的事了,你走吧。”
童路深深地施了一礼,却步退出。黎纲随即进来,手里托着个用红布蒙盖着的大盘子。
“宗主,东西送来了,请您过目。”
梅长苏坐了起来,掀开红布。盘面上立着一个纯碧绿玉雕成的小瓶,乍看似乎不起眼,但细细观看,可见玉质瓶面上竟绕着一整幅奔马浮雕,顺着玉石本身的纹理呈现出矫健飞扬、栩栩如生的意态,其构图严谨,刀工精美,却又如同天然般毫无斧凿之感,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尽管这玉瓶本身已是可令人疯狂追逐的珍品,但它最有价值的部分,却还在里面。
“多少颗?”
“回宗主,一共十颗。”
梅长苏伸手拿过玉瓶,拔开檀木软塞,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又重新盖好,将玉瓶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一会儿。
黎纲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黎大哥,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梅长苏根本未曾抬过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黎纲的神情变化的。
“宗主,这个礼会不会太重了些?”黎纲低声道,“霍大师亲雕的玉瓶,可救生死的的护心丹,任何一样拿出去都够惊世骇俗,何况两样放在一起?”
梅长苏静默了一会儿,眸中慢慢浮起一丝悲悯之色:“等过了这个生日后,只怕再贵重的礼物,对景睿来说都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黎纲垂下头,抿了抿嘴唇。
“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样送出去,确实过于招人眼目,是我考虑不周了。”梅长苏的指尖拂过瓶面,轻叹一声,“拿个普通些的瓶子,换了吧。”
“是。”
玉瓶被重新放回到托盘中,梅长苏的视线也缓缓地从那幅奔马浮雕上划过,最后移到一旁,隐入合起的眼帘之内。其实最初选中这个玉瓶,就是因为这幅奔马图,想着景睿从小爱马,见了这图一定喜欢,所以一直疏忽了它惊人的身价。
看来自以为宁静如水的心境,到底还是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起了些微难以抑制的波澜。
“黎大哥,取我的琴来……“
“是。”
一直关切地凝望着梅长苏每一丝表情的黎纲忙应了一声,带着托盘退下,很快就捧来了一架焦桐古琴,安放在窗下的长几上。
几桌低矮,桌前无椅,只设了一个蒲团,梅长苏盘腿而坐,抬手调理了丝弦,指尖轻拨间,如水般乐韵流出,是一曲音调舒缓的《清平乐》。
琴音静人,亦可自静。乐音中流水野林,空谷闲花,一派不关风月的幽幽意境,洗了胸中沉郁,断了眉间悲凉。一曲抚罢,他的面色已宁谥得不见一丝波动,羽眉下的眼眸,更是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般,澄澈安然。
早已决定,又何必动摇。既然对萧景睿的同情和惋惜不足以改变任何既定的计划,那么无谓的感慨就是廉价而虚伪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个年轻人,都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梅长苏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日和熙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映不出一丝的暖意,反而有一些清肃和冷漠的感觉。
抬起手,迎着阳光细看。有些苍白,有些透明,虚弱,而且无力。
那是曾经跃马横刀的手,那是曾经弯弓射大雕的手。如今,弃了马缰,弃了良弓,却在这阴诡地狱间,搅动风云。
“黎大哥,”梅长苏转过头,看向静静立于门边的黎纲,“抱歉,让你担心了……”
黎纲顿觉心头一阵潮热,鼻间酸软,几乎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宗主……”
“去叫飞流过来吧,切个甜瓜也切这么久……”梅长苏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激动一般,偏了偏头,淡淡一笑。
话音刚落,飞流苗条柔韧的身影恰在此时奔入院内,一闪而进,手里捧着个细白的瓷盘,大声道:“花!”
梅长苏侧过身定晴一看,五朵由甜瓜雕成的莲花攒心摆着,虽大小不一,刀功生拙,但也算有模有样,并不难看。
“这是飞流雕的?”
“嗯!”飞流的眉毛高高挑起,甚是得意,“最好的!”
“你把最好的五朵都拿过来了?”梅长苏满眼都是溺爱的笑,揉着少年的耳朵,“吉婶教你的?”
“嗯!”飞流重重地点头。
“可以吃吗?”
“吃!”飞流抓起最大的一朵,递到梅长苏的嘴边。
黎纲不由笑道:“飞流啊,反正是要吃的,你干嘛非要雕成朵花儿这么麻烦?”
“苏哥哥吃!”飞流瞪了他一眼,强调道。
“我们飞流最乖了,因为是给苏哥哥吃的东西,所以要弄得很漂亮,对不对?”梅长苏咬下一个花瓣,顺手拿布巾擦了擦少年的嘴角,“你吃了多少?下巴上都是瓜汁……”
“雕坏的!”飞流申辩道。
“雕坏的你才吃掉啊?那还好。不过还是要记得不能一口气吃太多哦,会肚子痛的。”
“嗯!”
梅长苏吃完第一朵,朝飞流摇了摇头。少年牢记着吃太多会肚子痛,便没有再喂他吃第二朵,自己对着盘子发了阵呆,最后下定决心,将其余四朵的甜瓜莲花推到了黎纲的面前。
“给我吃?”黎纲哈哈一笑,“真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飞流没有听懂他后半句话,但是听懂了前一个问题,所以立即点头予以肯定。可是黎纲真的开始吃起来的时候,他唯一会展露情绪的那双眼睛里却出现了不舍的表情。
“你也吃吧,我们一人一半。”单纯的孩子心思一看就知道,所以黎纳忍着笑,又分了两朵回去。
飞流转头看了梅长苏一眼。
“你刚才在厨房里,雕坏了几个甜瓜?”
“三个!”
“全都是你吃的?!”
“吉婶一起!“
梅长苏看着飞流,眸中露出责备的神情,“你不是答应了苏哥哥,每天只能吃一个吗?”
“雕坏的!”飞流大是委屈,嘴角有些向下撇。
“嗯……”梅长苏认真想了想,“那就不怪我们飞流了,是苏哥哥没有说清楚。从现在开始,不管是雕坏的也好,没切好的也罢,只要是甜瓜,飞流每天吃的,加在一起不能超过一个。明白了吗?”
飞流俊秀的脸上还是没什么激烈的表情,但从语气上已经可以听出他心中的极度不情愿:“好少!”
“苏哥哥也是怕飞流生病啊,”梅长苏瞧着他的眼睛,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要不,我们叫蔺晨哥哥来?”
飞流大惊,一头扎进梅长苏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死也不肯撒手。黎纲本就忍笑忍得体如筛糠,这一下更是再难忍不去,捧着有些抽筋的肚子躲到了门外。
“你还没回答哦,”梅长苏却把持得极稳,将少年的头从怀里拔出来,仍是严肃地问道,“一个?”
飞流在蔺晨哥哥与甜瓜之间万般艰难地选择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地点头:“一个……”
梅长苏表示赞许地抚挲了一下飞流的头顶,目光和笑容都异常温柔。
院外已没有了黎纲的身影。这位稳重忠诚的助手大概已经去寻找合适的瓶子盛装那些将成为礼物的灵丹。先时那些阴郁的情绪被可爱的少年驱散了一些,但在胸口似乎还剩着些残留的余波,偶一思及,仍有淡淡的闷,隐隐的痛,只不过在呼吸吐纳间,这些感觉被坚定地忽视了过去。
再过一天,便是萧景睿二十五岁的生日。
梅长苏清楚地知道,对于这位乌衣名门的贵公子而言,这一天将是他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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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十六章
酉时初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将近黄昏,准备结束辛苦一天之时。然而对于迎来送往、灯红酒绿的螺市街来说,这却是一个沉慵方起,还未开始打扫庭院待客的清闲时刻。整整一条长街,都是关门闭户,冷冷清清的,安静地让人几乎想象不出这里入夜后那种车水马龙、繁华如锦的盛况。
然而正是在这一片沉寂、人踪杳杳之时,有一辆宝璎朱盖的轻便马车却静悄悄地自街市入口驶进,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摇摇前行着。马车的侧后方,跟着一匹眼神温顺、周身雪白的骏马,上面稳稳坐着位容貌英俊,服饰华贵,眉梢眼角还带着些喜色的年轻公子。看他骑在马上那潇潇洒洒的意态,一点都不象是走在无人的街头,反而如同在满楼红袖中穿行一般。
随着轻微的吱呀之声和清脆的马蹄足音,轻便马车与那公子一前一后地走过一扇扇紧闭的红漆大门,最后停在了妙音坊的侧门外。马车夫跳了下来,跑到门边叩了三下,少时便有个小丫鬟来应门,不过她只探头看了看来客是谁,话也不说,便又缩了回去。车夫与那公子都不着急,悠闲地在外面等着。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后,侧门再度打开,一位从头到脚都罩在轻纱幂离间的女子扶着个小丫头缓步而出,虽然容颜模糊,但从那隐隐显露的婀娜体态与优雅轻灵的步姿来看,当是一位动人心魄的佳人。
华服公子早已下马迎了过去,一面欠身为礼,一面朗声笑道:“宫羽姑娘果然是信人,景睿的生日晚宴能有姑娘为客,一定会羡煞半城的人呢。”
“言公子过誉了。”宫羽柔声谦辞了一句,又敛衣谢道,“有劳公子亲自来接,宫羽实在是受之有愧。”
“有这种护花的机会,我当然要抢着来了。”言豫津眉飞色舞地道,“景睿是寿星,根本走不开,谢弼眼看有家室的人了,心里想来嘴上也不敢说,其他人跟宫羽姑娘又不熟,谁还抢得过我?”
宫羽薄纱下秋波一闪,掩口笑道:“言公子总是这般风趣……”
言豫津也不禁笑了起来,侧身一让路,抬手躬身:“马车已备好,姑娘这就启程吧?”
宫羽低声吩咐了那小丫头一句什么,方才踩着步蹬上马车,蹲身坐了进去。小丫头垂手退回了院门边,并没有跟着上车。
“她不去吗?”
“我是去为萧公子祝寿,带她做什么?”
言豫津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对,到了谢府,有的是服侍你的丫头。……姑娘要是坐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吧?虽说晚宴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开始,但有长辈出席,我们早到些也是应该的。”
“是。可以走了。”
随着这句柔和的应答声,车夫扬鞭甩了一个脆响,在鲜衣白马的青年公子的陪伴下,车轮平稳地开始转动,辘辘压过青石的路面,带起一点微尘。
与此同时,宁国侯谢府的上上下下,也正在为他们大公子的生日晚宴穿梭忙碌着。
由于萧景睿是两家之子,那么庆祝他的生日无疑有着一些与他本人没什么大关系的深层意义。姑且不说十分疼爱他的卓鼎风夫妇,连一向教子严苛的谢玉,也从来没有对萧景睿所享有的这项特殊待遇表示过异议。
客人的名单是早就确定好了的,当初报给谢玉的时候,他瞧着苏哲两个字神情也曾闪动了一下,不过却没说什么。虽然已是各为其主,但谢玉并不打算阻拦儿子与这位誉王谋士之间的来往。因为他很清楚萧景睿所知道的事情非常有限,就算全被苏哲给套了出来也没多大的意思,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萧景睿与苏哲的良好关系也许某一天是可以利用的,就算利用不上,那至少也不会有太大的坏处。
所以对于这份即有敌方谋士,又有乐坊女子的客人名录,他最后也只淡淡说了一句话:“给你母亲看看吧。”
既然谢玉没有表示反对,深居简出举止低调的莅阳长公主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请柬就这样平平顺顺地正式发了出去。
萧景睿平时也有些玩玩闹闹的酒肉朋友,往年过生日时都请过的,等长辈们一退席就一大群挤在一起胡天胡地,不过是借着由头玩乐罢了。可是今年梅长苏要来,从不出坊献艺的宫羽也要来,萧景睿对这个晚宴的重视程度一下子就翻了几倍,不想让它再度成为跟以前一样的俗闹聚会。可如果往年都请,今年突然不请人家,似乎又有些失礼,所以免不了左右为难。言豫津看出了他的心思,替他想了个主意,推说父母有命,要求晚宴必须清雅,要以吟诗论画,赏琴清谈为主,怕搅了大家的兴致,故而提前一天在京城最大最好的酒家包了个场子,当红的姑娘们叫来十几个作陪,把这群朋友邀来玩闹了一天。这群贵家公子乐够了,对于第二天那个据说会十分“雅致素淡”的晚宴更是敬而远之,纷纷主动表示不想去添乱,就这样顺利解决了萧景睿的这个难题。
因此四月十二日的晚上,前来参加萧景睿生日晚宴的人并不算多,除了家人以外,原本只有梅长苏、夏冬、言豫津、宫羽四个外人,后来碰巧请柬送到苏宅的时候蒙挚也在,大统领顺口说了一句“景睿,你怎么不请我?”萧大公子当然只好赶紧补了一份帖子送过来,添了这位贵客。
虽然人数不多,但酒宴的筹备仍有不少的事情要做。女眷们只张罗厅堂布置、仆从调动,其余一应的物品采购都得谢弼去安排,所以谢二公子一得了空闲就咬牙切齿地捉着大哥抱怨:“凭什么你过生日自己闲来逛去的,我却为你累死累活?不行,收礼要分我一半!”
“你我骨肉兄弟,还分什么分,我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尽管拿走好了。”萧公子四两拨千斤,一句软绵绵的话就让谢弼再也跳不起来,顺便还捎了个信儿过来,“娘和母亲叫你进去,说是要议定酒席菜单的事。你慢慢忙,我不耽搁你了……”
看着寿星施施然地躲出门去,谢弼也只能在后面恨恨地跺跺脚,便认命地接着忙活去了。
正日子当天晚上,来的最早的人当然是言豫津和宫羽。一看见萧景睿从里面走出来迎接,国舅公子便悄悄俯在佳人耳边笑道:“我今天是沾了姑娘的光,平时我来谢府,景睿可从没有出来接过,都是我自己孤孤单单走进去找他……”
果然,萧景睿一拱手,开口便是:“宫姑娘芳驾降临,景睿有失远迎了。快请进。”
“喂,”言豫津冷着脸道,“你看见我没有?”
“是是是,”萧景睿好脾气地哄他,“言公子也请进。”
“你还没说有失远迎……”
“是,对言公子也有失远迎了,要在下背您进去吗?”
“不用。搀着就行了。”
宫羽忍不住扑哧一笑,摇头道:“你们两位……真是一对好朋友……”
“那是我让着他。否则还好朋友呢,早就一天打八架了。”言豫津一本正经地道,“要是有人想知道什么叫容人之量,叫他向我学就行……”
“你还不快滚进来?”萧景睿笑骂道,“要让宫姑娘陪着你在这风口上站多久?”
言豫津慌忙向佳人拱了拱手,用唱词的念白道:“哎呀,是小生之过,此地风大,小姐快些进来……”
“你收敛些吧,戏还没开锣呢,你倒先唱上了。”萧景睿白了他一眼,引领宫羽进了花厅。待客人喝了两口茶,少歇片刻,便提出要带她进去与女眷们见面。
宫羽这时已除去外罩的幂离,露出一身鹅黄色的雅致衣衫。未曾敷粉涂朱的素颜并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更增添了一种楚楚的风韵。对于萧景睿的盛情相邀,她很认真地起身施礼,低声婉拒道:“宫羽虽蒙下帖,但毕竟只是艺伎,来尊府为公子助兴而已。长公主殿下何等尊贵的人,宫羽怎敢进见?”
言豫津眉头一皱,正待开口说话,萧景睿已抢先一步,温言道:“这是私交场合,姑娘何必顾虑太多?再说内院中我娘和青怡妹子都是江湖人,并不在意俗礼,谢绮妹妹也一向性情豪阔。我母亲虽为人冷淡些,但素来不是傲下的人,加之她爱好音律,对于姑娘的乐名更是仰闻已久,早就吩咐过我,等姑娘来了,一定要先引来让她见见呢。”
他这番话说的恳切,宫羽也不好再推脱,谢了两句,便随他进去了。言豫津没道理跟着,只能在花厅前游来荡去,好在不多时萧景睿便匆匆回来陪他,宫羽并没随行,可见是被内院给留住了。
聊了两句,言豫津觉得时辰大概差不多了,正想问问,突见谢弼疾步过来,隔着一段距离便开始叫道:“大哥快来,蒙统领到了。”
萧言二人忙起身,匆匆迎出二门外。由于蒙挚是谢玉的朝中同僚,身份贵重,所以门房下仆先去通报的是老爷,故而萧景睿赶到的时候,谢玉和卓鼎风已经双双迎出,正与蒙挚在门厅处站着寒暄。
萧景睿不敢打断长辈们交谈,便静静站在一边,候到一个谈话空隙,正要过去见礼,门外又传来语调高高地扬声通报:“苏哲苏先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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