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谢弼、苏兄、大哥……这样争到最后,到底能得到什么?
   绮妹马上就要临产,父亲却把女婿派了出去做危险的事情,回来受了伤,却连家里的人都不敢明言,怎么可能会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为国为民,如此沉重的几个字,可以用在这样的事情上面吗?
   “景睿,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卓青遥轻柔地,用手指拍打着弟弟的面颊,“就是因为你从小性子太温厚,娘和岳母又都偏爱你,所以岳父所谋的大事才没有想过要和你商量。如今誉王为乱,觊觎大位,岳父身为朝廷柱石,岂能置身事外,不为储君分忧?你也长大了,文才武功,都算是人中翘楚,有时你也要主动帮岳父一点忙了。”
   萧景睿抿紧了嘴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他温厚不假,但对父亲的心思、朝中的情势却也不是一概不知。听卓青遥这样一讲,便知他,甚至卓爹爹,都已完全被自己的谢家爹爹所收服,再多劝无益了。只是不知道,青遥大哥冒险去做的,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事情呢……
   “大哥,你的天泉剑法,早已远胜于我,江湖上少有对手,到底是什么人,可以把你伤的如此之重?”
   卓青遥叹了一口气,“说来惭愧,我虽然惨败于他手,却连他的相貌也没有看清楚……”
   “那大哥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呢?”
   卓青遥锁住两道剑眉,摇了摇头,“岳父叮嘱我,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听说你和那位江左的梅宗主走的很近?”
   萧景睿微微沉吟,点头道:“是。”
   “这位梅宗主确是奇才,岳父原本还指望他能成为太子的强助,没想到此人正邪不分,竟然倒向了誉王那边……景睿,我知道你是念恩的人,他以前照顾过你,你自然与他亲厚,但是朝廷大义,你还是要记在心里。”
   萧景睿忍不住道:“大哥,太子做的事,难道你全盘赞同……”
   “臣不议君非,你不要胡说。岳父已经跟我说过了,这桩私炮案,太子是被人构陷的。”
   萧景睿知道自己这位大哥素来祟尚正统侠义,认准了的事情极难改变。现在他伤势未愈,不能惹他气恼,当下只也得低下头,轻声答了个“是”字。
78|第七十八章
  两兄弟正谈着,外厢门响,谢绮慢慢走了进来,大家立即转了话题,闲聊起来。未几到了晚膳时候,卓夫人来领了萧景睿去饭厅,卓青遥夫妇因行动不便,一起在自己房内吃饭。
   谢弼与卓青怡此时已经回来,但谢玉和卓鼎风却不知为了何事不归,只打发了人来报说不必等他们,因此堂上长辈只有两位母亲,气氛反而更加轻松。
   萧景睿在两位娘亲眼里是最受宠的孩子,这一点在饭桌上体现得犹为明显,尤其是卓夫人,有什么景睿爱吃的菜,一律是先挟到他的碗中。谢弼在一旁玩笑地抱怨道:“我和谢绪也在啊,没有人看得见我们吗?”
   莅阳长公主冷淡自持,只看了他一眼,微笑不语,卓夫人却快速挟起一个鸡腿塞进他碗中,笑道:“好了,有你们的,都快吃吧。大小伙子,吃饭要象狼似的才象话。”
   萧景睿一面体贴地给默默低头吃饭的三弟挟菜,一面笑着打趣谢弼道:“你现在是我娘的女婿,早就比我金贵了,丈母娘看女婿,总是比儿子顺眼的,就象在母亲眼里,青遥大哥也比我重要一样。”
   为了区别,当大家同时在场时,萧景睿一向称呼卓夫人为娘,称呼莅阳公主为母亲,被他这样一说,长公主也不禁笑了笑,道:“青遥本就比你懂事,自然要看重他些。”
   谢弼还要再说,被卓青怡红着脸暗暗踢了一脚,只得改了话题,聊起今天出城踏青的趣事,大家时不时都接上一两句,甚是一片和乐融融。
   席面上最安静的人一向是谢绪,他那清傲冷淡的性子倒是象足了母亲莅阳公主,为人处事一应礼节一丝不苟,用餐时也讲究食不语。饭后他默默陪坐了片刻,便向长辈们行礼,跟兄姐打过招呼,又回房念书去了。以至于连萧景睿这般沉稳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把言豫津叫来,到书房里一起去闹闹他。
   “绪儿小小年纪,行事便如此有章法,”卓夫人笑着向莅阳公主赞道,“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长公主唇边挂着微笑,但眸中却有一丝忧色,轻声道:“绪儿是爱做学问的人,只是一向自视太高,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日后难免要吃些亏的。”
   萧景睿与谢弼同时想起谢绪在苏宅已经吃过的那个小亏,两人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但却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大家一起闲话家常到二更时,谢侯与卓鼎风仍然没有回府,萧景睿心中略有些不安,送母亲们回后院歇息后,立即命人备马,叫谢弼在家中等候,自己准备出门寻找。谁知刚走到大门口,两位父亲刚巧就回来了。
   “怎么穿着披风?这么晚了还要出门?”谢玉皱眉责问着,语气有些严厉。
   相送萧景睿出来的谢弼忙解释道:“大哥是担心父亲和卓伯伯至晚未归,想要出去找找……”
   “有什么好找的?就算我们两个真遇到什么事,你一个小孩子来了能做什么?”
   “景睿也是有孝心,谢兄不必过苛了,”比起谢玉的严厉,卓鼎风一向对孩子们甚是慈爱,拍拍萧景睿的肩膀,温言道,“难为你想着,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谢玉看起来今天的心情不错,竟然笑了起来,道:“卓兄,你实在太娇惯孩子们了。”
   自从太子最近诸事不顺以来,谢玉在家中基本上就没露过笑脸,所以这一笑,萧景睿和谢弼心中都甚是讶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令他高兴的事,却又不敢多言多问,只是暗暗猜测着,一起行了礼,默默退了下去。
   次日一早谢三少爷谢绪便起程回了松山书院,下午莅阳长公主又决定要回公主府去侍弄她的花房,除了谢绮外的女眷们便都跟着一起去了,谢弼被府里的一些事绊住了脚,因此只有萧景睿随行护送。春季开的花品种甚多,迎春、瑞香、白玉兰、琼花、海棠、丁香、杜鹃、含笑、紫荆、棣棠、锦带、石斛……栽于温室之中,催开于一处,满满的花团锦簇,艳丽吐芳,大家赏了一日还不足兴,当晚便留宿在公主府,第二天又赏玩到近晚时分,方才起辇回府。
   因为游玩了两日,女眷们都有些疲累,萧景睿只送到后院门外,便很快退了出来。他先到西院探望了卓青遥,之后才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准备静下心来看看书。
   谁知刚翻了两页,院外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路叫着他的名字,语气听起来十分兴奋。
   萧景睿苦笑着丢下书,到门边将好友迎进来,问道:“又出什么热闹了?来坐着慢慢说。”
   言豫津来不及坐下,便抓着萧景睿的手臂没头没脑地道:“我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什么?”
   “前天我们在城外碰到的马车,里面坐的就是何文新,我没有看错!”
   “啊?”萧景睿一怔,“这么说他逃狱了?……不对吧,逃狱怎么会朝城里走?”
   “他是逃了,不过年前就逃了,那天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是被抓回来的!”
   “年前就逃了?可是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刑部也没有出海捕文书啊……”
   “就是刑部自己放的,当然没有海捕文书了!”言豫津顺手端起桌上萧景睿的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我跟你说,何文新那老爹何敬中跟刑部的齐敏勾结起来,找了个模样跟何文新差不多的替死鬼关在牢里,把真正的何文新给替换了出来,藏得远远的。直等春决之后,砍了人,下了葬,从此死无对证,那小子就可以逍遥自外,换个身份重新活了!”
   “不可能吧?”萧景睿惊的目瞪口呆,“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听起来是挺胆大包天的,可人家刑部还真干出来了,你别说,这齐敏还挺有主意的,不知道这招儿是不是他一个人想出来的……”
   萧景睿感觉有些没对,双手抱胸问道:“豫津……这怎么说都应该是极为隐秘之事,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何止我知道,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今天春决,可算是一场大戏,你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到菜市口看春决去了?”
   “我……我倒也没去……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言豫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不过我有朋友去了,他从头看到尾,看的那是清清楚楚的,回来就全讲给我听了……你到底要不要听?”
   “听啊,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听。”
   言津豫顿时兴致更佳,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道:“据说当时在菜市口,观刑的是人山人海,刑部的全班人马都出动了,监斩官当然是齐敏,他就坐在刑台正对面的看楼上,朱红血签一根根地从楼上扔下来,每一根签落地后,就有一颗人犯的头掉下来。就这样砍啊砍啊,后来就轮到了何文新,验明正身之后,齐敏正要发血签,说时迟那时快,你爹突然大喝一声:‘且慢!’”
   “你说谁?”萧景睿吓了一跳,“我爹?”
   “对啊,你爹,谢侯爷。他当时也在看楼上,叫停了刽子手后,他问齐敏:‘齐大人,人命关天,你确认这人犯正身无误?’”言豫津学着谢玉的口气,倒有七八分相象,“这句话一问,齐敏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只是箭已离弦,断无回弓之理,齐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绝无差错,喝令刽子手赶紧开刀。你爹刚叫了一句‘刀下留下’,一辆马车恰在此时由巡防营护卫着闯到了刑台旁,好几名营兵从马车里拖啊拖,拖出一个人来,你猜是谁?”
   萧景睿没好气地道:“何文新。”
   “猜对了!这个是真正的何文新。可是他老爹和齐敏却咬口不认啊,非说这个才是假的。你爹这时冷笑两声,又带出三个人来,是牢头、替死鬼的中间人,还有一个女的,那女的只哭喊了两句,台上那假何文新就撑不住了,突然嘶声大叫,说他不是死囚,他不想死……你想想看,周围挤得满满腾腾都是围观的百姓,一时哗然,场面那个乱啊,齐敏当时都快晕死过去了。文远伯也来观刑,一看刑部来这一手,气得直跳,揪着何敬中和齐敏不放,闹着要面君。最后还是你爹有魄力,派巡防营的大队兵马接管了现场,倒也没失控。后来他们几个大人就连拖带扯地一起进宫去了,估计这阵子正在太和殿外等着皇上召见呢。”
   这简直是以前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奇闻,萧景睿呆呆思忖了片刻,问道:“你觉得真的是何大人和刑部同谋干了这件替换死囚的事吗?”
   “我觉得是真的。”言豫津压低了一点声音,“你爹是多谨慎的一个人啊,没有铁证,他最多密奏,不会当众整这么一出的。吏部倒也罢了,大约只有何敬中一个人涉罪,但刑部……这次恐怕会被煮成一碗粥呢。”
   “这倒是,如果现在追查出以前还有同类型的案子,齐尚书的罪便会更重的。”萧景睿喃喃应着,突然想起父亲前天晚上那高兴的样子,现在看来,是因为抓到了何文新……吏部和刑部都是支持誉王的,这位最近顺风顺水的王爷,只为了这一个案子就折伤了两只臂膀,也够他疼上一阵子的了……
   “说起来都是六部首脑,还真够龌龊的,”言豫津自顾自地摇头感慨道,“从什么时候起,朝臣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的人来协助君上治理天下,天下能治好吗?”
   萧景睿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能都怪朝臣么?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如今在朝中为官,坦诚待人被讥为天真,不谋机心被视为幼稚,风气若此,何人之过?”
   他此言一出,倒把言豫津惊得闭不拢嘴,好半天方道:“你还真是一鸣惊人,我当你素日根本不关心朝局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请受我一拜。”
   “少打趣我了,”萧景睿瞪了他一眼,“再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越来越觉得……他说的对……”
   “谁?”言豫津想了想,迟疑地问道,“苏兄?”
   “嗯。我们千里同行,一路上什么话题都聊过,这是有天晚上谢弼睡了,他跟我秉烛夜谈时所发的感慨……我真是想不通,苏兄既有这样的理念,为何会选择誉王?”
   “大概他也没得选吧?”言豫津耸了耸肩,“太子和誉王,有多大区别?”
   萧景睿点着头,神色也有些无奈:“苏兄曾说过立君立德,所谓君明臣直,方为社稷之幸。待民以仁,待臣以礼,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时时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上,有几个成得了流芳百世的名君贤君?我想苏兄的痛苦,莫过于不能扶持一个能在德行上令他信服的主君吧……”
   言豫津的眸光微微闪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又没说,手指拨动着桌上的茶壶盖,翻来翻去地玩了一阵,突然起身,将刚才的话题一下子扯开老远:“景睿,外面好月色,陪我去妙音坊吧?”
79|第七十九章
  皇帝对于“换死囚”诸案的处理诏书在十天后正式廷发。吏部尚书何敬中免职,念其谋事为亲子,降谪至岳州为内吏,何文新依律正法;刑部尚书齐敏草菅人命,渎职枉法,夺职下狱,判流刑。刑部左丞、郎中、外郎等涉案官员一律同罪。誉王虽然没受什么牵连,但他在朝廷六部中能捏在掌中得心应手的也就是这两部了,一个案子丢了两个尚书,懊悔心疼之余,更是对谢玉恨之入骨。
   有心人给夺嫡双方这大半年来的得失做了一下盘点,发现虽然看起来太子最近屡遭打击,誉王意气风发,但一加上此案,双方的损失也差不了太多。
   太子这边,母妃被降职,输了朝堂论辩,折了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自己又被左迁入圭甲宫。誉王这边,侵地案倒了一个庆国公,皇后在宫中更受冷遇,如今又没了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人家都说此消彼长,可奇怪的是,这两人斗得如火如荼,不停地在消,却谁也没看见他们什么地方长了,最多也就是誉王可以勉强算是拉近了一点和穆王府及靖王之间的关系罢了。
   不过此时的太子和誉王都没有这个闲心静下来算帐,他们现在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把自己的人补入刑部和吏部的空缺,退一万步讲,谁上也不能让对方的人上了。
   太子目前正在圭甲宫思过,不敢直接插手此事,只能假手他人力争,未免十分力气只使得上七分,而誉王则因为倒下的两个前任尚书都是由他力荐才上位的,梁帝目前对他的识人能力正处于评价较低的时期,自然也不能象以前那样说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两人争了半天,总也争不出结果来。
   吏部倒也好说,只是走了一个尚书,机构运行暂时没有问题,但刑部一下子被煮掉了半锅,再不定个主事的人只怕难以为继。梁帝心中烦躁,暮年人不免有些头晕脑涨的,诸皇子公主都一个接着一个入宫来问病请安,靖王是和景宁公主一起来的,聊到梁帝最近的这桩烦心事时,靖王随口提起了上次三司协理侵地案时,刑部派出的官员蔡荟。梁帝被他这一提醒,顿时想起此人当时执笔案文,还给自己留下上佳的印象,急忙一查,确认他这次并未涉案,于是立召入宫,面谈了半个时辰,只觉得他思路清晰,熟悉刑名,对答应奏颇有见地,竟是个难得的人才,不过资历略浅些,又没有背景,才会一直得不到升迁,心中顿时有了主意。第二日,蔡荃被任命为三品刑部左丞,暂代尚书之职,要求其在一月内,恢复刑部的重新运作,并清理积务。鹬蚌相争的太子与誉王谁也不知道这个蔡荃是从哪里掉下来的,本来都以为是对方的伏兵,查到最后才不得不相信,此人竟然真的就是个不属于任何阵营的中间派。
   刑部先稳住之后,梁帝定下心来细细审察吏部尚书的人选,考虑了数天之久,他最终接纳中书令柳澄的推荐,调任半年前丁忧期满,却一直未能复职的原监察院御史台大夫史元清为吏部尚书。史元清素以敏察刚正闻名,与太子和誉王都有过磨擦,梁帝也因受过他的顶撞而不甚喜他,这次不知中书令柳澄是如何劝说的,竟能让梁帝忍了个人喜好,委其重职。
   不过朝堂上的热火朝天,并没有影响到梅长苏在府中越来越清闲的日子。虽然他现在是公认的誉王谋士,可誉王在“换死囚”一案上吃的亏纯属自己大意轻敌,事前从没跟人家麒麟才子提过,事后当然更没人家的责任。至于如何争抢两个尚书位的事情,誉王倒是来征求过梅长苏的意见,但他毕竟是江湖出身,在朝堂上又没有可用的人脉,最多分析推荐几个适用的人选,实施方面是指望不上的,幸好誉王也没在他身上放太多的希望,只听了听他看法,就自己一个人先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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