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戚猛一怔之下还未反应,车帘又再次放下,马车夫鞭稍脆响,晃悠悠地去了。
当晚梅长苏回府,得知誉王果然曾亲自上门相邀,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还坚持进了后院四处看过,后来大概由于家中已是宾客盈门,终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过了初十,京城各处便开始陆续扎挂起花灯,为元宵大年做准备。宫中也不例外,上至皇后,下至彩嫔,各宫各院都各出奇思,争相赶制新巧的花灯,以备十五那天皇帝赏玩,博得欢心赞誉。
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是表面。禁军大统领蒙挚在加紧调查内监被杀案的同时,大力改进宫防设置,密集排班加重巡视力度,很快就取得了成效,一连阻止住两起太监蓄意在宫中纵火的事件。可惜被捕的疑犯当场自尽而死,没有问出口供,但根据尸体调查出的身份,这些疑犯确是在册的内务太监,并非从外面混入的。言皇后因此被梁帝当众斥责,被迫脱簪请罪。她明白宫中出任何的乱子,负责任的都是自己这个东宫之主而非其他的妃嫔,越妃更是不担一点儿罪责,因此只能加倍的小心在意,严管各宫的人员走动。皇后是先朝太傅之女,十六岁嫁与当时还是郡王的梁帝为正妃,因梁帝登基而受封皇后,执掌六宫至今。虽然早已恩淡爱驰,也没有生子,但这么些年的正宫娘娘毕竟不是白当的,管束后宫自有她的独到之处,以越氏当年皇贵妃之宠,也未能翻出什么大浪,如今下了狠心整饬,还算能控住局面。
与宫中的阴霾密布相比,梅长苏在宫外的行动似乎清闲许多。查出了目前在京中与卓鼎风有联系的几名江湖高手后,这位江左盟宗主不声不响地急调了一个无名剑客进京,按江湖规矩挨个儿挑战,全都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解决得干净利落。而这位无名剑客在迅速引起一片风潮后,又悄然而去不知所踪,惹得一时传言四起,大家都在纷纷猜测此人到底是何来头,明年的琅琊高手榜上会不会有他……
没了帮手,卓鼎风又敏感地察觉到周围总似有眼线跟随,而且探看的方法极是老辣,虽然感觉不对,但又抓拿不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好按兵不动,与对手这样耗着。谢玉是谨慎小心的人,行事务求不留证据,因为担心是悬镜使已有所行动,故而也未敢催卓鼎风贸然动手,这样僵持多日,京内自然是一片平静。
除夕的传统是守岁,元宵节的传统则是呼朋唤友挈妇将雏出门看花灯。虽然暗中宫里宫外都加强了戒备,但对隐于幕后的梅长苏而言,该有的娱乐那是一样也不能少,尤其是在飞流天没黑便自己换好漂亮衣服,绑好新发带准备跟着出门看灯的时候。
由于此夜不宵禁,街市上人流滚滚,黎纲做足了十分的紧张功夫,不仅安排护卫前后左右围着,还特意叮嘱飞流一定要牵牢苏哥哥的手,不要走丢了。
“不会丢!”对于黎大叔的这个吩咐,飞流颇感受辱。
“你出了门就知道了,元宵节的街市是挤死过人的,一不小心就会走丢,飞流,你可不能大意哦。”
“不会丢!”飞流依然愤怒地坚持。
梅长苏忍着笑拍拍少年的脑袋,柔声道:“你弄错了,黎大叔的意思是说苏哥哥会走丢,不是说我们飞流会走丢啦。”
飞流愣了愣,认真地思考了半天,突然紧紧拉住了梅长苏的手,大声道:“不丢!”
黎纲这才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微汗。
初更鼓起后,一行人出了府门,刚进入繁华的灯街主道,立时便感受到了摩肩接踵的气氛。鱼龙华烁、流光溢彩之间,人潮如织,笑语喧天。这是大梁国都中等级地位最不分明的一天,贵族高官也好,平民走卒也好,在观灯的人群中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许多名门高第甚至把元宵节穿白服戴面具挤成一堆赏灯嬉玩当成了一种时尚,只有身份贵重的贵妇与闺秀们才会扯起布幛稍加隔阻,但仍有很多人刻意改扮成平民女子,带着顶兜罩住半面便随意走动。上元节会成为情侣密约最好的日子也是因此而起。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飞流最喜欢这种亮闪闪耀眼眩目的东西,那些兔子灯、金鱼灯、走马灯、仙子灯、南瓜灯、蝴蝶灯……盏盏都让他目不转睛,每次梅长苏问他“买不买?”的时候,他都会肯定地答道:“要!”以至于还没逛完半条街,基本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提了两三盏。
“宗主,宠孩子不是这样的……”黎纲忍不住抱怨道,“飞流一定巴不得把整条街都搬回家里去……”
“好!”少年大乐,立即赞成。
“没关系啦,等会儿跟他们会合之后,你雇两个人把这些灯都送回去,反正我们院子大,顺着屋檐全挂上,让飞流好好玩几天吧。”梅长苏笑着安抚完黎纲,又回头哄飞流,“飞流啊,这些灯按规矩只能正月才挂的,正月过了就要全部收起来,知不知道?”
“知道!”
黎纲苦笑了一下,只好不再念叨,伸长了脖子向前看:“这么多人,可怎么找呢?”
“找桃花灯吧,说好了他们在桃花灯下面……”
梅长苏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已大叫起来:“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前方大约五十步的地方,徐徐挑起了一盏**无朋的桃花灯,粉纱黄蕊,扎制的极是精致,纵然是在万灯丛中,也依然十分惹眼。
“扎这么大,想不看见都难啊。”梅长苏一面笑了笑,一面带着随从人等朝灯下进发,短短五十来步,进进退退走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总算汇集到了一起。
“小飞流,这桃花灯送你的,喜不喜欢?”言豫津笑着摇动长长的灯竿。
“嗯!”
“要谢谢言哥哥。”梅长苏提醒道。
“谢谢!”
“这么多人,要走到你说的妙音坊,只怕要挤到天亮呢……”梅长苏看着潮水般的人流,叹了口气,“后悔答应你们出来了……”
“不要紧,”萧景睿道,“也只是主街人多点而已,我们走小巷,可以直接到妙音坊的后门。那条路豫津最熟了,他差不多隔几天就走一回……”
言豫津白了他一眼,“熟就熟,又不丢人,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始风流……”
“行了,你先别风流了,大家还是快走吧,再晚一会儿你订的位子只怕要被取消……难得宫羽姑娘今天出大厅,说要演奏新曲呢。”谢弼岔进来打了圆场,一行人挤啊挤,挤到小巷入口,方才松了口气。
74|第七十四章
不走主街走小巷,虽然路程绕得远了一些,但速度却快了好几倍。踏着青石板上清冷的月光,耳边却响着不远处主街的人声鼎沸,颇让人有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及至到了螺市街,则更是一片繁华浮艳,纸醉金迷的景象。
言豫津好乐,是妙音坊的常客,与他同来的人又皆是身份不凡,故而一行人刚进门便得到极为周到的接待,由两位娇俏可爱的红衣姑娘一路陪同,引领他们到预定好的位置上去。
妙音坊的演乐大厅宽敞疏阔,高窗穹顶,保音效果极好。此时厅内各桌差不多已到齐,因为有限制人数,所以并不显得嘈杂拥挤。虽然有很多豪门贵戚迟了一步不得入内,但却没有出现闹场的局面。这一来是因为妙音坊在其他楼厅也安排有精彩的节目,二来世家子弟总是好面子,象何文新那么没品的毕竟不多,再不高兴也不至于在青楼闹事,徒惹笑谈。一早就抢定下座位进得场内的多半都是乐友,大家都趁着宫羽没出场时走来走去相互拜年,连静静坐着的梅长苏都一连遇到好几个人过来招呼说“苏先生好”,虽然他好象并不认识谁是谁。
这样忙乱了一阵子,萧景睿与谢弼先后完成社交礼仪回到了位置,只有言豫津还不知所踪,想来这里每一个人都跟他有点交情,不忙到最后一刻是回不来的。
“怎么,苏兄又开始后悔跟我们一起出来了?”谢弼提起紫砂壶,添茶笑问。
梅长苏游目四周,叹道:“这般零乱浮躁,还有何音可赏,何乐可鉴?”
“也不能这么说,”萧景睿难得一次反驳苏兄的话,“宫羽姑娘的仙乐是压得住场子的,等她一出来,修罗场也成清静地,苏兄不必担心。”
他话音方落,突然两声云板轻响,不轻不重,却咻然穿透了满堂哗语,仿佛敲在人心跳的两拍之间,令人的心绪随之沉甸甸地一稳。
梅长苏眉睫微动,再转眼间言豫津已闪回座位上坐好,其神出鬼没的速度直追飞流。这时大厅南向的云台之上,走出两名垂髫小童,将朱红丝绒所制的垂幕缓缓拉向两边,幕后所设,不过一琴一几一凳而已。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云台左侧的出口望去,因为以前宫羽姑娘少有的几次大厅演乐时,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果然,片刻之后,粉色裙裾出现在幕边,绣鞋尖角上一团黄绒球颤颤巍巍,停顿了片刻方向前迈出,整个身影也随之映入大家的眼帘中。
“呜……”演乐厅内顿时一片失望之声。
“各位都是时常光顾妙音坊的熟朋友了,拜托给妈妈我一个面子吧,”妙音坊的当家妈妈莘三姨手帕一飞,娇笑道,“宫姑娘马上就出来,各位爷用不着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啊。”
莘三姨虽是徐娘半老,但仍是风韵犹存,游走于各座之间,插科打诨,所到之处无不带来阵阵欢笑。众人被引着看她打趣了半日,一回神,才发现宫羽姑娘已端坐于琴台之前,谁也没注意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身为妙音坊的当家红牌,卖艺不卖身的宫羽绝对是整个螺市街最难求一见的姑娘,尽管她并不以美貌著称,但那只是因为她的乐技实在过于耀眼,实际上宫羽的容颜也生得十分出色,柳眉凤眼,玉肌雪肤,眉宇间气质端凝,毫无娇弱之态,即使是素衣荆钗,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虽然从未曾登上过琅琊榜,但无人可以否认,宫羽确是美人。
看到大家都注意到宫羽已经出场,莘三姨便悄然退到了一边,坐到侧廊上的一把交椅上,无言地关注着厅上的情况。
与莘三姨方才的笑语晏晏不同,宫羽出场后并无一言客套串场,调好琴徵后,只盈盈一笑,便素手轻抬,开始演乐。
最初三首,是大家都熟知的古曲《阳关三叠》、《平沙落雁》与《渔樵问答》,但正因为是熟曲,更能显示出人的技艺是否达到炉火纯青、乐以载情的程度。如宫羽这样的乐艺大家,曲误的可能性基本没有,洋洋流畅,引人入境,使闻者莫不听音而忘音,只觉心神如洗,明灭间似真似幻。
三首琴曲后,侍儿又抱来琵琶。怅然幽怨的《汉宫秋月》之后,便是清丽澄明的《春江花月夜》,一曲既终,余音袅袅,人人都仿佛浸入明月春江的意境之中,悠然回味,神思不归。
言豫津心神飘摇之下,手执玉簪,击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清吟未罢,宫羽秋波轻闪,如葱玉指重拔丝弦,以曲映诗,以诗衬曲,两相融合,仿若早已多次演练过一般,竟无一丝的不谐。曲终吟绝后,满堂寂寂,宫羽柳眉轻扬,道声“酒来”,侍儿执金壶玉杯奉上,她满饮一盅,还杯于盘,回手执素琵琶当心一划,突现风雷之声。
“十三先生新曲《载酒行》,敬请诸位品鉴。”
只此一句,再无赘言。乐音一起,竟是金戈冰河之声。狂放悲怅、激昂铿锵,杂而揉之,却又不显突兀,时如醉后狂吟,时如酒壮雄心,起转承合,一派粗疏,在乐符细腻的古曲后演奏,更令人一扫痴迷,只觉豪气上涌,禁不住便执杯仰首,浮一大白。
一曲终了,宫羽缓缓起身,裣衽为礼,厅上凝滞片刻后,顿时采声大作。
“今夜便只闻这最后一曲,也已心足。”萧景睿不自禁地连饮了两杯,叹道,“十三先生此曲狂放不羁,便是男儿击鼓,也难尽展其雄烈,谁知宫姑娘一介弱质,指下竟有如此风雷之色,实在令我等汗颜。”
“你能有此悟,亦可谓知音。”梅长苏举杯就唇,浅浅啄了一口,目光转向台上的宫羽,眸色微微一凝。
只是短暂的视线接触,宫羽的面上便微现红晕,薄薄一层春色,更添情韵。在起身连回数礼,答谢厅上一片掌声后,她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唇含笑,轻声道:“请诸位稍静。”
这娇娇柔柔的声音隐于堂下的沸然声中,本应毫无效果,但与此同时,云板声再次敲响,如同直击在众人胸口一般,一下子便安定了整个场面。
“今日上元佳节,承蒙诸位捧场,光临我妙音坊,小女子甚感荣幸,”宫羽眉带笑意,声如银磬,大家不自禁地便开始凝神细听,“为让各位尽欢,宫羽特设一游戏,不知诸君可愿同乐?”
一听说还有余兴节目,客人们都喜出望外,立即七嘴八舌应道:“愿意!愿意!”
“此游戏名为‘听音辨器’,因为客人们众多,难免嘈杂,故而以现有的座位,每一桌为一队,我在帘幕之后奏音,大家分辨此音为何种器乐所出,答对最多的一队,宫羽有大礼奉上。”
在座的都是通晓乐律之人,皆不畏难,顿时一片赞同之声。宫羽一笑后退,先前那两名垂髫小童再上,将帘幕合拢。厅上慢慢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凝神细听。
少顷,帘内传来第一声乐响。因为面对的都是赏乐之人,如奏出整节乐章便会太简单,所以只发出了单音。
场面微凝之后,靠东窗有一桌站起一人大声道:“胡琴!”
一个才束发的小丫头跑了过去,赠绢制牡丹一朵,那人甚是得意地坐下。
第二声响过。萧景睿立即扬了扬手笑道:“胡笳!”
小丫头又忙着过来送牡丹,言豫津气呼呼抱怨好友“嘴怎么这么快”,谢弼忍不住推了他一掌,笑骂道:“我们都是一队的!”
第三声响过。言豫津腾地站了起来,大叫道:“芦管!”于是再得牡丹一朵。
第四声响过。国舅公子与另一桌有一人几乎是同时喊出“箜篌”二字,小丫头困扰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概是觉得这座已经有两朵了,于是本着偏向弱者的原则进行了分发。
第五声响过。略有片刻冷场,梅长苏轻轻在谢弼耳边低语了一声,谢弼立即举起手道:“铜角!”
“铜角是什么?”言豫津看着新到手的牡丹,愣愣地问了一句。
“常用于边塞军中的一种仪乐和军乐,多以动物角制成,你们京城子弟很少见过。”梅长苏刚解释完毕,第六声又响起,这桌人正在听他说话,一闪神间,隔壁桌已大叫道:“古埙!”
接下来,横笛、梆鼓、奚琴、桐瑟、石磬、方响、排箫等乐器相继奏过,这超强一队中既有梅长苏的鉴音力,又是言豫津跳得高抢得快的行动力,当然是战果颇丰。
最后,幕布轻轻飘动了一下,传出锵然一声脆响。
大厅内沉寂了片刻,相继有人站起来,最后张张嘴又拿不准地坐下。言豫津拧眉咬唇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低姿态询问道:“苏兄,你听出那是什么了吗?”
梅长苏忍了忍笑,低低就耳说了两个字,言豫津一听就睁大了双眼,脱口失声道:“木鱼?!”
话音刚落,小丫头便跑了过来,与此同时帘幕再次拉开,宫羽轻转秋水环视了一下整个大厅,见到这边牡丹成堆,不由嫣然一笑。
“大礼!大礼!”言豫津大为欢喜地向宫羽招着手,“宫姑娘给我们什么大礼?”
宫羽眼波流动,粉面上笑靥如花,不疾不徐地道:“宫羽虽是艺伎,但素来演乐不出妙音坊,不过为答谢胜者,你们谁家府第近期有饮宴聚会,宫羽愿携琴前去,助兴整日。”
此言一出,满厅大哗。宫羽不是官伎,又兼性情高傲,确实从来没有奉过任何府第召陪,哪怕王公贵族,也休想她挪动莲步离开过螺市街,外出侍宴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众人皆是又惊又羡,言豫津更是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儿,道:“宫羽姑娘肯来,没有宴会我也要开它一个!”
梅长苏却微微侧了侧头,压低了声音问道:“宫姑娘这个承诺可有时限?是必须最近几天办呢,还是可以延后些时日,比如到四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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