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这事要放在其他朝代,皇帝一压,大臣一捧,也就结了。
可惜,可惜,这是在明朝。
这事刚出,消息就传开了,街头巷尾人人议论,朝廷大臣们更不用说,每天说来说去就是这事,而大家的看法也很一致:这事,就是郑贵妃干的。
所谓舆论,就是群众的议论,随着议论的人越来越多,这事也压不下去了,于是万历亲自出马,吩咐三法司会审此案。
说是三法司,其实只有刑部,审讯的人档次也不算高,尚书侍郎都没来,只是两个郎中(正厅级)。
但这二位的水平,明显比刘御史要高,几番问下来,竟然把事情问清楚了。
侦办案件,必须找到案件的关键,而这个案子的关键,不是谁干了,而是为什么干,也就是所谓的:动机。
经过一番询问,张差说出了自己的动机:在此前不久,他家的柴草堆被人给烧了,他气不过,到地方衙门伸冤,地方不管,他就到京城来上访,结果无意中闯入了宫里,心里害怕,就随手打人,如此而已。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张差的说法,那就是扯淡。
柴草被人烧了,就要到京城上访,这个说法充分说明了这样一点:张差即使不是个疯子,也是个傻子。
因为这实在不算个好理由,要换个人,怎么也得编一个房子烧光,恶霸鱼肉百姓的故事,大家才同情你。
况且到京城告状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个能进宫,宫里那么大,怎么偏偏就到了太子的寝宫,您还一个劲地往里闯?
对于这一点,审案的两位郎中心里自然有数,但领导意图他们更有数,这件事,只能往小了办。
这两位郎中的名字,分别是胡士相、岳骏声,之所以提出他们的名字,是因为这两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于是在一番讨论之后,张差案件正式终结,犯人动机先不提,犯人结局是肯定的——死刑(也算杀人灭口)。
但要杀人,也得有个罪名,这自然难不倒二位仁兄,不愧是刑部的人,很有专业修养,从大明律里,找到这么一条:宫殿射箭、放弹、投砖石伤人者,按律斩。
为什么伤人不用管,伤什么人也不用管,案件到此为止,就这么结案,大家都清净了。
如此结案,也算难得糊涂,事情的真相,将就此被彻底埋葬。
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不糊涂,也不愿意装糊涂的人。
五月十一日,刑部大牢。
七天了,张差已经完全习惯了狱中的生活,目前境况,虽然和他预想的不同,但大体正常,装疯很有效,真相依然隐藏在他的心里。
开饭时间到了,张差走到牢门前,等待着今天的饭菜。
但他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根据规定,虽然犯人已经招供,但刑部每天要派专人提审,以防翻供。
五月十一日,轮到王之寀。
王之寀,字心一,时任刑部主事。
主事,是刑部的低级官员,而这位王先生虽然官小,心眼却不小,他是一个坚定的阴谋论者,认定这个疯子的背后,必定隐藏着某些秘密。
凑巧的是,他到牢房里的时候,正好遇上开饭,于是他没有出声,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静静地注视着那个疯子。
因为在吃饭的时候,一个人是很难伪装的。
之后一切都很正常,张差平静地领过饭,平静地准备吃饭。
然而王之寀已然确定,这是一个有问题的人。
因为他的身份是疯子,而一个疯子,是不会如此正常的。
所以他立即站了出来,打断了正在吃饭的张差,并告诉看守,即刻开始审讯。
张差非常意外,但随即镇定下来,在他看来,这位不速之客和之前的那些大官,没有区别。
审讯开始,和以前一样,张差装疯卖傻,但他很快就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表演完毕后,现场又陷入了沉寂,然后,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老实说,就给你饭吃,不说就饿死你。”(实招与饭,不招当饿死)
在我国百花齐放的刑讯逼供艺术中,这是一句相当搞笑的话,但凡审讯,一般先是民族大义、坦白从宽,之后才是什么老虎凳、辣椒水。即使要利诱,也是升官发财,金钱美女之类。
而王主事的诱饵,只是一碗饭。
无论如何,是太小气了。
事实证明,张差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具体表现为头脑简单,思想朴素,在吃一碗饭和隐瞒真相、保住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于是他低着头,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敢说。”
不敢说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说,而是知道了不方便说。
王之寀是个相当聪明的人,随即支走了所有的人,然后他手持那碗饭,听到了事实的真相:
“我叫张差,是蓟州人,小名张五儿,父亲已去世。”
“有一天,有两个熟人找到我,带我见了一个老公公(即太监),老公公对我说,你跟我去办件事,事成后给你几亩地,保你衣食无忧。”
“于是我就跟他走,初四(即五月四日)到了京城,到了一所宅子里,遇见另一个老公公。”
“他对我说,你只管往里走,见到一个就打死一个,打死了,我们能救你。”
“然后他给我一根木棍,带我进了宫,我就往里走,打倒了一个公公,然后被抓住了。”
王之寀惊呆了。
他没有想到,外界的猜想竟然是真的,这的的确确,是一次策划已久的政治暗杀。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起暗杀事件竟然办得如此愚蠢,眼前这位仁兄,虽说不是疯子,但说是傻子倒也没错,而且既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职业杀手,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彪悍的农民。
作案过程也极其可笑,听起来,似乎是群众推荐,太监使用,顺手就带到京城,既没给美女,也没给钱,连星级宾馆都没住,一点实惠没看到,就答应去打人,这种傻冒你上哪去找?
再说凶器,一般说来,刺杀大人物,应该要用高级玩意,当年荆轲刺秦,还找来把徐夫人的匕首,据说是一碰就死,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杀个老百姓,多少也得找把短刀,可这位兄弟进宫时,别说那些高级玩意,菜刀都没一把,拿根木棍就打,算是怎么回事。
从头到尾,这事怎么看都不对劲,但毕竟情况问出来了,王之寀不敢怠慢,立即上报万历。
可是奏疏送上去后,却没有丝毫回音,皇帝陛下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这早在王之寀的预料之中,他老人家早就抄好了副本,四处散发,本人也四处鼓捣,造舆论要求公开的审判。
他这一闹,另一个司法界大腕,大理寺丞王士昌跳出来了,也跟着一起嚷嚷,要三法司会审。
可万历依然毫无反应,这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人家当年可是经历过争国本的,上百号人一拥而上,那才是大世面,这种小场面算个啥。
照此形势,这事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但皇帝陛下没有想到,他不出声,另一个人却跳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
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封奏疏。
就在审讯笔录公开后的几天,司正陆大受上了一封奏疏,提出了几个疑问:
既然张差说有太监找他,那么这个太监是谁?他曾到京城,进过一栋房子,房子在哪里?有个太监和他说过话,这个太监又是谁?
这倒也罢了,在文章的最后,他还扯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大意是,以前福王册封的时候,我曾上疏,希望提防奸邪之人,今天果然应验了!
这话虽说有点指桑骂槐,但其实也没说什么,可是郑国泰先生偏偏就蹦了出来,写了封奏疏,为自己辩解。
这就是所谓对号入座,它形象地说明,郑国泰的智商指数,和他的姐姐基本属同一水准。
这还不算,在这封奏疏中,郑先生又留下了这样几句话:
有什么推翻太子的阴谋?又主使过什么事?收买亡命之徒是为了什么?……这些事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说,也不忍听。
该举动生动地告诉我们,原来蠢字是这么写的。
郑先生的脑筋实在愚昧到了相当可以的程度,这种货真价实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言官们自然不会放过,很快,工科给事中何士晋就做出了反应,相当激烈的反应:
“谁说你推翻太子!谁说你主使!谁说你收买亡命之徒!你既辩解又招供,欲盖弥彰!”
郑国泰哑口无言,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收不住了。
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事实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除了王之寀。
初审成功后,张差案得以重审,王之寀也很是得意了几天,然而不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张差装疯非常拙劣,为碗饭就开口,为何之前的官员都没看出来呢?
思前想后,他得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结论:他们是故意的。
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首先审讯张差的刘廷元,张差是疯子的说法,即源自于此,经过摸底分析,王之寀发现,这位御史先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此人虽然只是个巡城御史,却似乎与郑国泰有着紧密的联系,而此后复审的两位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骏声,跟他交往也很密切。
这似乎不奇怪,虽然郑国泰比较蠢,实力还是有的,毕竟福王受宠,主动投靠的人也不少。
但很快他就发觉,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几天后,刑部决定重审案件,而主审官,正是那位曾认定刘廷元结论的郎中,胡士相。
胡士相,时任刑部山东司郎中,就级别而言,他是王之寀的领导,而在审案过程中,王主事惊奇地发现,胡郎中一直闪烁其辞,咬定张差是真疯,迟迟不追究事件真相。
一切的一切,给了王之寀一个深刻的印象:在这所谓疯子的背后,隐藏着一股庞大的势力。
而刘廷元、胡士相,只不过是这股势力的冰山一角。
但让他疑惑不解的是,指使这些人的,似乎并不是郑国泰,虽然他们拼命掩盖真相,但郑先生在朝廷里人缘不好,加上本人又比较蠢,要说他是后台老板,实在是抬举了。
那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之寀的感觉是正确的,站在刘廷元、胡士相背后的那个影子,并不是郑国泰。
这个影子的名字,叫做沈一贯。
就沈一贯的政绩而言,在史书中也就是个普通角色,但事实上,这位仁兄的历史地位十分重要,是明朝晚期研究的重点人物。
因为这位兄弟的最大成就,并不是搞政治,而是搞组织。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工作期间,除了日常政务外,他一直在干一件事——拉人。
怎么拉,拉了多少,这些都无从查证,但有一点我们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个组织的招人原则——浙江人。
沈一贯,是浙江四明人,在任人唯亲这点上,他和后来的同乡蒋介石异曲同工,于是在亲信的基础上,他建立了一个老乡会。
这个老乡会,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被称为浙党。
这就是沈一贯的另一面,他是朝廷的首辅,也是浙党的领袖。
应该说,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你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这样一点:
在万历年间,一个没有后台(皇帝),没有亲信(死党)的首辅,是绝对坐不稳的。
所以沈一贯干了五年,叶向高干了七年,所以赵志皋被人践踏,朱赓无人理会。
当然,搞老乡会的绝不仅仅是沈一贯,除浙党外,还有山东人为主的齐党,湖广人(今湖北湖南)为主的楚党。
此即历史上著名的齐、楚、浙三党。
这是三个能量极大、战斗力极强的组织,因为组织的骨干成员,就是言官。
言官,包括六部给事中,以及都察院的御史,给事中可以干涉部领导的决策,和部长(尚书)平起平坐,对中央事务有很大的影响。
而御史相当于特派员,不但可以上书弹劾,还经常下到各地视察,高级御史还能担任巡抚。
故此,三党的成员虽说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来都不起眼,却是相当的厉害。
必须说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虽然拉帮结派是家常便饭,但明目张胆地搞组织,并无先例,先例即由此而来。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谜团。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为何偏偏此时出现?
而更有趣的是,三党之间并不敌对,也不斗争,反而和平互助,这实在是件不符合传统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有发生的理由。
有一个理由让三党陆续成立,有一个理由让他们相安无事。是的,这个理由的名字,叫做东林党。
无锡的顾宪成,只是一个平民,他所经营的,只是一个书院,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书院可以藐视当朝的首辅,说他们是木偶、婴儿,这个书院可以阻挡大臣复起,改变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国家决策,都操纵在这个老百姓的手中。从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没有见过。
无论是在野的顾宪成、高攀龙、赵南星,还是在朝的李三才,叶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灯,东林党既有社会舆论,又有朝廷重臣,要说它是纯道德组织,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连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帮老奸巨滑的家伙怎么会信,于是,在这样一个足以影响朝廷,左右天下的对手面前,他们害怕了。
要克服畏惧,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来和你一起畏惧。
史云:明朝亡于党争。我云:党争,起于此时。
刘廷元、胡士相不是郑国泰的人,郑先生这种白痴是没有组织能力的,他们真正的身份,是浙党成员。
但疑问在于,沈一贯也拥立过太子,为何要在此事上支持郑国泰呢?
答案是,对人不对事。
沈一贯并不喜欢郑国泰,更不喜欢东林党,因为公愤。
所谓公愤,是他在当政时,顾宪成之类的人总在公事上跟他过不去,他很愤怒,故称公愤。
不过,他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却还不是东林党——叶向高,因为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万历十一年1583)叶向高来到京城,参加会试。
叶向高,字进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生人。
必须承认,他的运气很不好,刚刚出世,就经历了生死考验。
因为在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沦陷,确切地说,沦陷的那一天,正是叶向高的生日。
据说他的母亲为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麦草堆里,倭寇躲完了,孩子也生出来了,想起来实在不容易。
大难不死的叶向高,倒也没啥后福,为了躲避倭寇,一两岁就成了游击队,鬼子一进村,他就跟着母亲躲进山里,我相信,几十年后,他的左右逢源,机智狡猾,就是在这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时候,很多人都丢弃了自己的孩子(累赘),独自逃命,也有人劝叶向高的母亲,然而她说:
“要死,就一起死。”
但他们终究活了下来,因为另一个伟大的明代人物——戚继光。
【考试】
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继光发动横屿战役,攻克横屿,收复福清,并最终平息了倭患。
必须说明,当时的叶向高,不叫叶向高,只有一个小名,这个小名在今天看来不太文雅,就不介绍了。
向高这个名字,是他父亲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处走。
事实告诉我们,名字这个东西,有时候改一改,还是很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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