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责之、彬索之、彬矫旨(假传旨意),之类种种,不胜枚举。

  江彬仗着朱厚照对他的信任,任意胡为,朱厚照坐拥天下,啥也不缺,出来恶作剧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玩。

  江彬不同,他本来只是个小武官,啥也没有,不借此机会捞一把,更待何时?

  他干得相当过分,到了一个地方,立马就向地方要钱,如果不给他就任意安插一个罪名,甚至把绳索直接套到地方官的脖子上,不把人当人。还派出士兵,四处搜罗百姓财物,敢抵抗的就拳脚相向,搞得地方鸡犬不宁。他的架子也越来越大,狐假虎威,竟然连成国公朱辅见到他都要下跪!

  朱辅就是追随朱棣作战的靖难功臣朱能的后代,当年真定之战,朱能敢带几十人追几万敌军,老人家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的后代如此窝囊,没准能气得活过来。

  虽然朱厚照自己也干过一些类似不太地道的事情,但总的来说,他本人做事还是比较有分寸的,连指着鼻子骂他的言官都能容得下,还容不下老百姓吗?

  但他对发生的这一切是要负责任的,江彬是一条恶狗,他却是恶狗的主人。

  可是朱厚照没有意识到,由于他无尽的放纵,这条恶狗已经变成了恶狼,即将调转他锋利的牙齿,对准他的主人。

  江彬是一个武将,他以打仗起家,作战很是勇猛,据说有一次在战场上,他的脸半边脸被冷箭射穿,这位粗人二话不说,立马就拔了出来,脸上鲜血直冒也不管,继续作战,吓得敌人魂不附体。此情此景,足可比拟当年的夏侯敦同志。

  但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贪污受贿、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对于这些事情,朱厚照知道,却不愿意多管,在他看来,这个人不过是想捞点钱,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可惜他错了。

  江彬的胃口很大,不但打算要他的钱,还想要他的命,他的江山。

  为此,他设定了圈套,准备借此出征的机会除掉朱厚照。而对于这一切,朱厚照还蒙在鼓里,在他的眼里,江彬是一个十分可靠听话的人,说到底,他还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缺乏社会经验的年轻人。

  朱厚照这辈子也算是多姿多彩,短短的十几年,他就遇上了三次谋反,刘瑾(存在争议)、朱寘鐇、还有最近的朱宸濠。

  或许是上天保佑吧,这三次谋反竟连他的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但这一次不同,致命的威胁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阴谋的黑手正慢慢地伸向毫无察觉的朱厚照,很快,它将扼住皇帝陛下的喉咙,置之于死地。


  第十八章 沉默的较量

  【最后的敌人】

  可是生活就如同电视剧一样,总会有点波澜起伏,当江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时,他那自以为聪明绝顶、运筹帷幄的脑袋终于懵了。

  这封奏折比较长,精选内容如下:

  “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

  “诚恐潜布之徒,乘隙窃发,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遗憾矣!”

  这几句话应该比较好理解,就不解释了。最后介绍一下落款作者——赣南王守仁。

  顺便说两句,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却并未理会。

  在这之前,江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种程度上的战友,毕竟当时他们有朱宸濠这个共同的敌人。

  但王守仁的显赫战功让江彬愤怒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一没钱二没兵的家伙竟然平定了叛乱,抢了自己的风头。而这份奏折上的每一个字,在江彬看来,都是在说自己。

  红眼病外加做贼心虚,江彬决定先拿王守仁开刀。

  有一份杂志曾经评过人类有史以来最不应该犯的战略错误,经过投票选举,一个结果以超高票数当选——武力进攻俄国。这个结果比较靠谱,连拿破仑、希特勒这样的猛人,千里迢迢去啃了几口西伯利亚的雪,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

  如果要评选正德年间最不应该犯的错误,翻翻史书,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个结论——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其实王守仁写的这份奏折并非指向江彬,他说的主要是朱宸濠的余党,当然了,其间是否有隐含的意思,也是值得研究的。

  要知道,虽然王守仁先生看起来像个二愣子,实际上不但精通兵法,还擅长权谋。他很会做人,在官场也算是个老油条了,经常和人称兄道弟,他和兵部尚书王琼(此时即将调任吏部尚书)的关系一直很好,他的群众基础也是相当不错的。

  当然了,内阁中也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杨廷和,不过这似乎也无关紧要。

  有了这些人际关系,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灵通,从半年后他采取的那些紧急行动看,他对于江彬的阴谋应该早有察觉。

  于是,继朱宸濠之后,江彬成为了王守仁的新敌人,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对手。

  江彬想出了一个很恶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要像猫捉老鼠一样,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后再除掉他。

  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这次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够将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里举行献俘仪式。

  王守仁的这个意见看似简单,背后却隐藏着极为深远的考虑。

  按照朱厚照的计划,是要到南昌与朱宸濠作战,而朱宸濠虽然现在已经被捕,朱厚照却似乎并不罢休,准备一路走下去,搞个轰轰烈烈的武装游行。

  从京城到山东,已经惹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十几万大军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进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捞点外快,老百姓估计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点,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后就别动了,免得四处折腾,况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这里搞仪式也算有了面子,快点完事您就快点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军路上收到奏折,看后没多想,就交给了旁边的江彬,询问他的意见。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领会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为了百姓安宁,不愿再起事端。

  然后他对朱厚照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绝对不可!”

  “千里迢迢带领大军到此,怎么能够空手而归!”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还能打谁呢?

  “把他放回鄱阳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来,也算坏得只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兴,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议。

  这是个十分阴毒的建议,其中包含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万大军进入了江西,以战后的混乱局面,其给养必然无法供应。养兵要管饭,没饭吃了就会去抢,到时局势必然混乱不堪。

  而最为混乱的时候,也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个处理意见很快传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他惊呆了。

  他很清楚,这个方案极其凶险,如果照此执行,一场新的浩劫必然兴起,那些好不容易躲过战乱,生存下来的无辜百姓终将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可是怎么办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讲道理吗?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穷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灯之下,他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大军就要来了,局势已经无法控制,时间所剩无几,必须想出办法,必须想出办法!

  但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没有任何用处,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方法。

  看来只剩下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抗命。

  违抗圣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决定这样做,去换取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带上朱宸濠去南京,绝不能让他们进入江西一步!

  我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带领随从,押解着朱宸濠,向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踏出了第一步。

  【觉悟】

  怀着揣测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应该说,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识到,自己的这次无畏举动可能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抗命离开地方,主动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够保全江西百姓,万一那帮孙子不依不饶,朱宸濠到手之后还是要去江西闹事,那该怎么办?

  答案是没办法。

  可没办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继续往前走,然而刚走到半路,他却得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队,日夜兼程向江西进发,已经抵达杭州。

  应该说,这事和王守仁关系不大,管它什么先遣队、游击队,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后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杀要剐看着办。

  可当王守仁听见先遣队负责人的名字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去见一见这个人。

  这个关键的决定最终挽救了他,挽救了无数的无辜百姓。

  先遣队的负责人是张永。

  对于这个人,我们并不陌生,他虽然经常干点坏事,不能算是个好人,却也讲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杨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刘瑾。

  正是基于他的这些优良表现,王守仁相信张永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够争取这个人,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带着朱宸濠抵达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会张永。

  据说当时王守仁没带任何礼物,是空着手去的,这倒也比较明智,按张永的级别和送礼档次,王先生就算当了裤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没权也没钱,却准备争取权宦张永的支持——凭借他的勇气和执著。

  毕竟是个巡抚,看门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报了张永。

  正当他在门口考虑见面措辞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复:不见!

  张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来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么大的一个黑锅,他是不会背的。

  看门的二话不说,立马把大门关上了。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没有退缩。

  他不再接着敲门,却退后了几步,大声喊出了他的愤怒:

  “我是王守仁,为黎民百姓而来!开门见我!”

  饱含悲愤与力量的声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门,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震动着院中每一个人。

  大门打开了。

  张永终于出现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位王先生交朋友,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王巡抚来干什么?”

  王守仁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出了发自肺腑的话:

  “江西的百姓久经朱宸濠的压榨,又经历了叛乱,还遇上了天灾(兵乱继以天旱),而今大军执意要去江西,兵饷粮草绝难供应,到时民变再起,天下必将大乱!苍生何辜!”

  “张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劝圣驾返京,则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有能够打动张永,对久经宦海的张太监来说,这些所谓的悲剧似乎并不重要。

  他仔细想了一会,面无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进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张永用手指了指,试探地问道:“必须把那个人交给我,你愿意吗?”

  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朱宸濠。因为对他而言,这都是一件可以用来邀功的珍贵礼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在这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中,张永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

  于是他用饱含杀气的口吻问道:

  “敢问王巡抚,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声,正色地回答道:

  “那个人自然是要交给张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请功领赏吗?

  从张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为苍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诚地作出了解释,然后他低下头,等待着张永的答复。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张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这个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乱,事成之后却不计功劳,不求富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对于张永来说,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当年他与杨一清合作铲除刘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刘瑾大权在握,与他水火不容,杀掉刘瑾,他才能够独掌宫中监权。没有好处的事情,谁又会去做?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却心甘情愿地将手中最大的战利品拱手让出,只是为了那些与他并不相识的普通百姓?

  张永闭上了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他想解开这个难解之谜,想了解眼前的这个奇怪的人,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许久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在尔虞我诈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开始相信: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品质叫正直,有一种人叫义士。

  “好吧,我来帮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张永的住处,但兴奋已经涌满他的身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足可信赖的盟友。

  这个朋友交得确实十分及时,因为不久之后,江彬就又来找麻烦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经带着朱宸濠到了杭州,这么大块肥肉放在嘴边,他立刻活泛起来。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来!

  但顾及身份,总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虑再三,他决定派一个锦衣卫去杭州要人。

  江彬充满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也十分高兴,因为在衙门差事里,这种奉命找下级官员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捞,不但可以耍威风,还能趁机敲一笔,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状,让你哭都没眼泪。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钱,那是相当艰难的。

  王守仁听说有锦衣卫来要人,便推辞不见,表示人已经送到了张永那里,你有种就自己去要人吧。

  锦衣卫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张永,人要不到,他却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没有钱,即使有钱他也不想给。

  但是碍于面子,他还是给了点钱——五两银子。

  没错,就是五两。锦衣卫看着这点银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极为愤怒,把银子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烦了,得罪了这位仁兄,他回去之后自然会颠倒黑白,极尽能力攻击诋毁,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很难挽回了,即使送钱赔礼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担心,王守仁却怡然自得地告诉他们,他自有办法让这位锦衣卫不告黑状。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送钱,也不想赔礼,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觉睡到天亮,悠闲地洗漱完毕,等着那位锦衣卫上门。

  不久,这位仁兄果然来了,他虽是锦衣卫,但按照品级,他是王守仁的下级,按照官场规矩,他应该来辞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着他,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铁公鸡,锦衣卫先生正想说两句难听的话,却见王守仁先生三步并两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诚地拉着他的手,深情地说道:

  “我当年曾经蹲过贵部门的监狱(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老兄你这样的好人啊!”

  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彻底打懵了锦衣卫,他呆呆地看着王守仁,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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