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得?”张永还是毫无头绪。

  “团营目前还没有调动的迹象。”

  所谓团营,是朱厚照自行从京军及边军中挑选训练的精锐,跟随他本人作战,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装,但平时调动大都由江彬具体负责。

  “如果陛下已经遭遇不测,江彬必定会有所举动,而团营则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团营毫无动静,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骗,藏身于某地,如此而已。”

  张永和乔宇这才松了口气,既然人还活着,那就好办了。

  然而王守仁却并不乐观,因为他的习惯是先说好消息,再说坏消息。

  他接着告诉这二位弹冠相庆的仁兄,虽然朱厚照没有死,却也离死不远了。

  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隐藏皇帝是很危险的事情,江彬一向谨慎,也早就过了捉迷藏的年龄,为什么突然要出此险招呢?

  答案是——他在试探。

  试探谋杀后可能出现的后果,试探文官大臣们的反应,而在试探之后,他将把这一幕变成事实。

  在一层层地抽丝剥茧后,王守仁终于找到了这个谜团的正确答案。

  现在必须阻止江彬,让他把朱厚照带出来,可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面对着张永和乔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总是有办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备军突然开始行动,在南京附近展开搜索,但他们的搜索十分奇怪,虽然人数众多,规模庞大,却似乎既没有固定的对象,也没有固定的区域。

  而此时,南直隶和江西驻军也开始紧张操练备战,气势汹汹声威浩大。

  对于这一切,很多人都是云里雾里,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阴谋已经被人识破了,突然出来这么大场面,无非是有人要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惹啥麻烦,最好放老实点。

  于是在失踪了数十天后,朱厚照终于又一次出现了,对他而言,这次游玩是一次极为难忘的经历。至于阴谋问题,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玩也玩够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终于准备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要演一出好戏。

  正德十五年八月癸巳,南京。

  在一片宽阔的广场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喜悦,因为他的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士兵。在仅仅获得了几秒钟的自由后,朱厚照一声令下,他又被抓了起来,重新关进牢房。

  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亲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戏也好,想来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耍着人玩的花样。

  终于平定了“叛乱”,朱厚照心满意足,带领全部人马踏上了归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没有消停,路过镇江,他还顺道去了杨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闹了几天,搞得老头子好长时间不得休息,这才高兴地拍拍屁股走人。

  闹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还是十分顺利的,阴谋似乎并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们对他也毫无办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里没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计划看来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绝对不会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经悄悄伸开,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那个改变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已巳,朱厚照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迷雾的神秘未知之地。

  这一天,他坐上了一只小船,来到积水池,准备继续他的兴趣爱好——钓鱼。然而不久之后,他却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个千古谜团就此展开。

  随从们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来,朱厚照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然而这之后的事情却开始让人摸不着头脑。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读书,却是一个体格很好的人,他从小习武,好勇斗狠,长期参加军事训练,身体素质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奇怪的是,这次落水之后,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极为虚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养病,却未见好转。

  对于这次落水,史书上多有争论,从来都没有一个定论,我自然也不可能给出一个结论。

  但南京的城门钥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踪,一切的一切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还有那一天跟随他钓鱼的随从和警卫们,我只知道,在牛首山失踪事件发生的那一天,他们作为江彬的下属,也负责着同样的工作。

  这个谜团似乎永远也无法解开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彻底掩埋。

  从此,朱厚照成为了一个病人,那个豪气凌云、驰骋千里的人不复存在,他将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丑,这一幕精彩离奇的活剧终于演到了尽头。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着四周的侍从护卫,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就此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传奇一生。

  “我的病已经没救了,请告诉皇太后,国家大事为重,可以和内阁商议处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与旁人无关。”

  对于朱厚照的这段遗言,有人认为是假的,因为在许多人的眼里,朱厚照永不会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他的人生应该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实我也希望这段遗言不是真的,不过动机完全不同。

  如果这段话确实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将是他妥协的证明,这位个性张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与那些限制他自由的老头子和规章制度斗争了一辈子,却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放弃了所有的努力,选择了屈服。

  如果这是真的,那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因为他的传奇经历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知名度极高的一位皇帝,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实的父亲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辞海里给他专门开一个词条,估计注解中有两个词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标准来看,这两个词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实在不是个敬业的劳动者。

  但以人的标准来看,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并不残忍,也不滥杀无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希望干自己想干的事,自由自在度过一生的人。

  作为人,他是正常的,作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

  皇帝这份活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


  第二十章 新的开始

  【传道】

  朱厚照走到了终点,但正德年间另一位传奇人物的人生却还在继续着,王守仁仍然在续写着他的辉煌。

  叛乱平定了,俘虏交上去了,阎王小鬼也打发走了,到此应该算是功德圆满。王大人也终于可以歇歇了,正在这个时候,张永来了,不过这次他是来要一样东西的。

  他要的,就是宁王的那本账本。

  张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敌人的,平时就打得你死我活,现在天赐良机,拿着这本帐本,还怕整不死人吗?

  在他看来,王守仁算是他的人,于情于理都会给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却实在出人意料:

  “我烧掉了。”

  张永的眼睛当时就直了。

  面对着怒火中烧的张永,王守仁平静地说出了他的理由:

  “叛乱已平,无谓再动兵戈,就到此为止吧。”

  张永发现自己很难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钱,不要官,不但不愿落井下石,连自己的封赏也不要,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众生,他甘愿功成身退,拱手让人。

  这个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啊!

  一声叹息之后,张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也清静了。经历了人生最大一场风波的王守仁,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当然,只是片刻而已,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不惹麻烦自然有麻烦来找他。

  这次找他麻烦的人,来头更大。

  嘉靖元年(1522),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绩,赞叹有加,决定把他应得的荣誉还给他,还当众发了脾气:

  “这样的人才,为什么放在外面,即刻调他入京办事!”

  然而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道命令却迟迟得不到执行,拖到最后,皇帝连催了几次,吏部才搞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调南京兵部尚书。

  皇帝都说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胆,敢不执行?

  吏部确实没有执行皇帝的命令,但他们也没有抗命,因为他们执行的,是另一个人的命令。

  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个人比皇帝厉害。

  因为连当时的皇帝,都是这位仁兄一手拥立的。

  此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杨廷和,这次找王守仁麻烦的人正是他。

  杨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个好人(相对而言),虽然他也收收黑钱,徇徇私,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努力干活的,朱厚照在外面玩的这几年,没有他在家拼死拼活地干,明朝这笔买卖早就歇业关门了。

  但他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心胸狭窄,很难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级王琼有着很深的矛盾,对于王守仁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果,王守仁却并不在意,对于一个视荣华为无物,置生死于度外的人来说,这算得上什么呢?

  他收拾东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书。

  历史是神奇的,虽然对于杨廷和的恶整,王守仁并没有反击,但正德年间的著名定律——不能得罪王守仁,到了嘉靖年间竟然还是有用的。

  杨廷和先生不会想到,他很快也要倒霉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虽然那件让他倒霉的事王守仁并未参与,却也与之有着莫大的关系。

  那是以后的事了,杨廷和先生还得等一阵子,可是王守仁的不幸却已就在眼前。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刚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亲王华去世了。

  这位老先生前半辈子被王守仁折腾得够呛,后半辈子却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这件事情沉重地打击了王守仁,他离任回家守孝,由于过于悲痛,还大病了一场。

  正是这次打击和那场大病,最终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亲的训斥,格竹子的执著,刘瑾的廷杖,龙场的悲凉,悟道的喜悦,悲愤的逃亡,平叛的奋战,如此多的官场风波,刀光剑影,几起几落,世上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扰乱他的心弦。

  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学。

  他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却毫无架子,四处游历讲学,无论是贫是富,只要前来听讲,他就以诚相待,即使这些人另有目的。

  嘉靖元年(1522),一位泰州的商人来到了王守仁的家,和王守仁比起来,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但奇怪的是,他却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为这位仁兄的打扮实在惊人,据史料记载,他穿着奇装异服,戴着一顶纸糊的帽子,手里还拿着笏板,放在今天这打扮也不出奇,但在当时,就算是引领时代潮流了。

  他就穿着这一身去见了王守仁,很多人并不知道,在他狂放的外表后面,其实隐藏着另一个目的,然而他没有能够骗过王守仁。

  王守仁友善地接待了这个人,与他讨论问题,招待他吃饭,他对王守仁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想拜入门下,王守仁答应了。

  不久之后,他又换上了那套行头,准备出去游历讲学。

  王守仁突然叫住了他,一改往日笑颜,极为冷淡地问他,为何要这种打扮。

  回答依然是老一套,什么破除理学陋规,讲求心学真义之类。

  王守仁静静地听他说完,只用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伪装:

  “你不过是想出名而已。”(欲显尔)

  这人彻底呆住了,这确实是他的目的,在他出发前,唯恐身份太低,被人家瞧不起,希望利用王守仁来扩大名声,所以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来炒作自己。

  这位仁兄还是太嫩了,要知道,王守仁先生看起来慈眉善目,却是耍诈的老手,当年他老哥出来骗人的时候,估计书生同志还在穿开裆裤。

  眼见花招被拆穿,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向王守仁告别,准备回家。

  王守仁却叫住了他,对他说,他仍然是自己的学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此人终于明白,所谓家世和出身,从来都不在王守仁的考虑范围之内,他要做的,只是无私的传道授业而已。

  他收起了自己的所有伪装,庄重地向王守仁跪拜行礼,就此洗心革面,一心向学。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王艮,他后来成为了王守仁最优秀的学生,并创建了一个鼎鼎大名的学派——泰州学派。(王艮是泰州人)

  泰州学派是中国历史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学派,它发扬了王守仁的心学思想,反对束缚人性,引领了明朝后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此学派影响极大,精英辈出,主要传人有王栋、徐樾、赵贞吉、何心隐等,这些人身份相差极大,如赵贞吉是朝廷高级官员,何心隐却是社会不稳定因素,经常闹事,实在是五花八门,龙蛇混杂。

  但这一派中影响最大的却是另外两个人,一个被称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启蒙解放的先锋”(官方评价),叫做李贽。

  对于这位李贽先生,如果你没有听说过,那是不奇怪的,毕竟他不是娱乐圈的人,曝光率确实不高,但他在中国思想哲学史上的名声实在是大得吓人,这位仁兄还是一位传奇人物,关于他的事情后面还要讲,这里就不多说了。

  而另一个人更为特别,此人不是泰州学派的嫡传弟子,只能算个插班生,但如果没有这个人,明代的历史将会改写。

  这个影响了历史的人的名字,叫做徐阶。

  这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也是后面的主角人选,目前暂时留任候补休息。

  【光芒】

  王守仁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不嫌弃弟子,不挑剔门人,无论贫富贵贱,他都一视同仁,将自己几十年之所学倾囊传授,他虚心解答疑问,时刻检讨着自己的不足,没有门户之见,也不搞学术纷争。

  据我所知,能够这样做的,似乎只有两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处讲学,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学识征服了无数的人,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但他的这一举动也惹来了麻烦。

  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们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他们纷纷发起了攻击。

  写文章的写文章,写奏折的写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绝的是,当时的中央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击王守仁的话,当作考题拿来考试,真可谓空前绝后,举世奇观。

  漫天风雨,骂声不绝,总之一句话,欲除之而后快。

  对于这一“盛况”,他的门人都十分气愤,但王守仁却只笑着说了一句话:

  “四方英杰,各有异同,议论纷纷,多言何益?”

  这不仅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

  他的这种态度打动了更多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里,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虽繁华纷扰之世间红尘,已然空无一物。

  是的,前进的潮流是无法阻挡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纵然历经千年,饱经风雨,却终将光耀于天下万物之间。

  嘉靖六年(1527)五月,天泉桥。

  王守仁站在桥上,看着站在他眼前的钱德洪与王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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