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算了吧。

  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

  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点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头,直视着这一片阴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

  心学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没有兵,没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情就这样了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那孙燧呢,就这样白死了吗?

  王守仁并不喜欢朱厚照,也不喜欢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欢那个以此为名,造反作乱的宁王。

  他痛恨践踏人命的暴力,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里,人性是最为根本的一切,是这个世界的本原,而这位打着正义旗号的宁王起兵谋反,牺牲无数人的生命,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过是为了他的野心,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当权者的宁王,将是另一个当权者。唯一的牺牲品,只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当政,他们都将是永远的受害者。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去拿纸墨来。”王守仁大声说道。

  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没有睡觉,他伏在书案前,彻夜奋笔疾书,他要写尽他的悲痛和愤怒。

  第二天一早,随从们发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所有的纸上都只写下了四个醒目大字:

  誓死报国。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头,对他的随从们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时,你们就各自离去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了。”

  随从们对视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临江府。”

  临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离洪都仅有二百余里,时刻可能被宁王攻陷,是极为凶险的地方。

  “王大人,临江很危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们走吧,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随从们不是白痴,他们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们发出了最后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们:

  “我一个人就够了。”

  【预备】

  船很快到了临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赶往临江知府衙门。

  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路上的景象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无数的百姓听说战乱即将开始,纷纷携家带口,准备逃离,痛哭声哀嚎声交织一片,搞得混乱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顺手从逃难的人中拉出了一个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临江知府戴德孺正准备收拾包裹,他已经得知了宁王叛乱的消息,虽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也还舍不得死,合计一下之后,他还是决定先当一回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这一走,衙门里的人纷纷都准备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乱成一片。

  关键时刻,有人进来通报:赣南巡抚王守仁到了。

  从级别上说,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时是要搞个仪式,摆个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这要人命的时候,他来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响亮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都不要走了,留在这里随我平叛!”

  要说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种,听到这句话,他十分兴奋,当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愿意一同为朝廷效力,平定叛乱。”

  当然了,实际问题还是要问的。

  “不知道王大人带了多少人马?”

  然后他才得知,这位巡抚大人也是刚逃出来,无一兵一卒,是个彻底的光杆。

  可就是这位光杆巡抚,孤身一人竟然敢来平叛!

  大敌当前,戴德孺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了,他看着王守仁,略带讽刺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王大人,现在就我们这几个人,你凭什么认定能够平叛呢?”

  是的,没有朝廷支持,对手又是藩王,你有什么理由如此自信,能够平定叛乱呢。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这个关键的回答。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因为他们将根据这个回答,决定他们的去留。

  “因为我在这里。”

  王守仁环顾四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重复道:

  “因为我在这里!”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为他们从这个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觉到了某种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条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随即下令,召集所属的少量军队,准备在城内布防。

  “宁王敢来,就与他巷战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了他的勇气,便对在场的人发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吗?现在又搞什么名堂?

  面对戴德孺那惊讶的脸孔,王守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们的兵力不够,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须马上撤离。”

  那么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们将拥有战胜叛军的实力。”

  当年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说过,飞将军李广的外形很像一个普通的农民,无独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呆子,活像个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却有着无尽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个很绝的人,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见,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却都被证实是正确的。

  他的这种可怕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哲学,因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同,他的哲学十分特别,就如同吃饭的筷子和挖地的锄头,随时都可以用,随时都有用处。

  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到来。

  有着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实际的平叛策略,这就是“知行合一”,这就是王守仁无往不胜的哲学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后的史可法似乎并不了解这一点。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难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将在这里举起平叛的大旗,准备最后的决战。

  算王大人运气好,当时镇守吉安的知府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虽然自幼读书,却不像个书生,长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经历也很特别,早年在江苏做过推官(主管司法),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和黑社会流氓地痞打交道,对付恶人时手段十分凶残,犯罪分子闻风丧胆。

  这位伍知府即将成为王巡抚最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带着临江府的那帮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赶,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几百名来历不明的士兵围住了,一群人吓得魂不附体,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来:

  “王巡抚请出来说话!”

  王守仁毕竟见过世面,也不怎么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我是王守仁,你是谁?”

  那位仁兄这才自报家门:

  “王大人好,属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说这位伍知府也算是厉害,叛乱一起,邻居衙门的官员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却纹丝不动,不但他不跑,也不准别人跑,有几个胆子小的准备溜,竟然被他亲手拿刀干掉了。

  经过这么一闹,吉安的官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宁王再凶残,和伍文定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见,还是留下来的好。

  不久之后伍文定听说赣南巡抚王守仁跑了出来,准备平叛,他这人性子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带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见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气,一开口就说主题:

  “王大人是否准备平叛?”

  “不错。”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这次轮到王守仁纳闷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声音作了解释:

  “那家伙(此贼,指宁王)一向名声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众望所归,且有兵权在手,建功立业,必定在此一举!”

  这句夸奖的话却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你怎知道我兵权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聪明人。这就是伍文定留给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由于当时到会的都是知府、知县之类的小官,王巡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平叛军总司令。

  王司令随即作了敌情通报:根据情报,宁王兵力共计八万人,精锐主力为王府护卫,其余成分为土匪、强盗、抢劫犯、黑社会流氓地痞、反动会道门组织、对社会不满者等等。

  这支所谓的叛军,实在是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这么看来,形势还不算太坏,但问题在于,此时的王司令是个光杆司令。他没有八万人,连八千都没有。

  虽说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军队,但这需要时间。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断宁王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对于这个问题,王守仁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南京。

  “他必定会进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宁王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脑袋倒也没进水,北上攻击京城这种蠢事他还干不出来。

  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流南下攻击南京。

  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各地还没有接到统一平叛的指令,防备不足,如果宁王趁乱发动进攻,一举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军之手。

  这番话说得下面的诸位六七品芝麻官们耸然动容,既然形势如此严重,那就别废话了,赶紧进攻宁王吧。

  于是王司令又一次发话了:

  “我的兵力不足,难以与叛军抗衡。必须等待各地援军赶来。”

  那么王司令,你需要多长时间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须让宁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与会官员们彻底炸了锅,王司令的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宁王又不是你儿子,你说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办法。”

  【诡计】

  不久之后,宁王驻地的街道墙壁上出现了很多乱贴乱画的告示,当然了,不是办证发票之类的广告,具体内容大致如下:

  都督许泰等率边军、刘晖等率京军各四万,另命赣南王守仁、湖广秦金、两广杨旦各率所部,共计十六万人,分进合击,平定叛军,沿途务必妥善接应,延误者军法从事!

  这封文书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对宁王说我有十六万人,很快就要来打你,希望你好好准备。

  必须说明的是,这封文书上的人名全部属实,但情节全属虚构,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这就是王守仁的诡计,他伪造了文书,并派人四处散发,以打乱宁王的部署,王司令员做事情一向周到,为了让宁王安心上当,他还安排了更为厉害的一招。

  洪都城内的宁王知道了所谓大军来攻的消息,正在将信将疑之际,手下突然密报,说从进城的人身上发现了几个特殊的蜡丸,内有机密信件。

  宁王打开书信,却着实吓了一大跳。

  书信内容是这样的:李士实、刘养正两位先生,你们干得很好,朝廷一定会好好嘉奖你们,现在希望你们配合行动,劝说宁王离开洪都,进攻南京,事不宜迟!

  两位难得的“人才”竟然投敌,宁王还算是个明白人,也不怎么相信。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手下通报,李士实、刘养正来访。

  李士实先生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带兵攻击南京!”

  王守仁的台词实在写得太好,李士实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这下子不由得宁王兄不信了。

  自信满满,前来邀功的两位军师本以为会得到一个激情澎湃的答复,最终却只看到了一双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们失望地走了,宁王朱宸濠却就此确定了他的战略:

  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这样的对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守仁的计谋获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临时草拟,没有正规军,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唤下,附近的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纷纷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只要是个人,能走得动,他就统统招过来。毕竟就算不能打仗,壮壮声势,挥挥旗帜,呐喊两句口号也是好的。

  就这么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万人,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但总算还是凑够了数。

  眼前的招兵盛况让江西的这些知府知县们开始头脑发热了,平时只能管几个都头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派头,这么多手下,他们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宁王决一死战。

  可是王司令让他们失望了。

  【兵法】

  原本争分夺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坐拥数万手下,士气也极盛,无论怎么看,此刻都应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然而王大人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这里常住,四处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办一张吉安暂住证了。

  他下属的那些知府知县们全都不知所措,十几天之前风急火燎的是他,现在安闲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可他们素知这位王司令不是个善茬,也不怎么敢问,直到伍文定忍无可忍的那一天,这个谜底才彻底揭开。

  伍知府脾气比较急,看见王守仁不动窝,索性直接找上门去质问:

  “军队已经集结,为何不动?!”

  王守仁看着这个气急败坏的知府,却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回复:

  “以你之见,眼下该如何行动?”

  “我军士气正盛,应趁敌军尚未行动,立刻发起进攻,必可一举大破敌军!”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读过兵法吗?”

  这句话把伍文定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他大声答道:

  “属下虽是文官,自幼饱读兵书,也甚知韬略,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断然无误!”

  然后他挑衅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回复。

  王守仁收敛了笑容,郑重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固然不错,却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谓兵法之奥秘,在我看来,只有八个字而已。”

  “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综合看来,这八个字确实概括了王哲学家兼王司令员的军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则大都符合这八字方针。

  王守仁随即对此做出了解释:

  平叛之战确实应该速战速决,但此时情况已然不同,起初敌强我弱,需要拖延敌军,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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