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司礼监内堂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只能刘公公跪在内堂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是杂家糊涂了,丢了烟花胡同不说,还惹人笑话,缉事厂的脸面都让杂家丢尽了,请厂公责罚。”
灯火幽暗,看不到老太监的面容,他似乎对刘公公的话无动于衷,一对浑浊的眼睛仍旧盯着桌上的奏书,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那斑白的鬓发和漆黑的眼袋显得他老态龙钟,已经佝偻的腰椎弓起来,像是整个人拍在案牍上。
“厂公,事情现在闹到这个地步,也怪那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此人大奸大恶,烟花胡同的事八成就是他指使的,现在又与咱们东厂对着干,他这是不将咱们东厂放在眼里,不将厂公放在眼里。”刘公公还在絮絮叨叨。
老太监的笔锋突然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只是道:“你该死!”
这三个字说得很是平淡,宛如闲扯家里长短一样,语气轻松,可是刘公公听了,整个人却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重重地在地砖上磕头,额头都咳出了血来:“我知罪了,请厂公责罚,厂公……”
老太监又开始动笔,任刘公公磕得头破血流也是无动于衷。
58|第五十八章:皇帝老子不是好人
青砖石上已滴淌了一滩的血,刘公公身如筛糠,仍旧一次次的用脑袋重重磕着头,发出咚咚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监终于搁下了笔,用着浑浊的眸子扫视了刘公公一眼,却是如沐春风地道:“茶……”
站在老太监身边的小太监弓着身子去斟茶了。
“厂公……我……我……”刘公公整个人已经虚脱,抬起脸时,整张脸鲜血淋漓,恐怖到了极点。
老太监叹了口气,靠在椅上微微笑道:“杂家是怎么说的?要拿回烟花胡同,你当时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刘公公胆战心惊地道。
老太监冷笑道:“你没有听到,你是在阳奉阴违,杂家问你,烟花胡同现在在谁家的手里?”
“当时听说太子殿下……”
砰……
老太监笑得更冷,拍案打断了刘公公的解释:“杂家要的是烟花胡同的份子钱,你说再多也是狡辩!”他目光一收,凌厉的气势瞬间不见,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靠在椅后的软垫上,干枯的手揉了揉太阳穴,慢吞吞地道:“牟斌那边,不必再管了。他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肯站出来鱼死网破,咱们没有必要陪他一道粉身碎骨。事情闹大了,不但让人笑话,内阁那边也有了把柄说辞,到时候没准儿会有人说出什么是非来。把咱们东厂的人都收回来,叫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与锦衣卫的争执暂时放一放。”
“是。”虽是这么说,但刘公公心里还是不甘,若是东厂这边示弱,这烟花胡同只怕再也收不回了。他这时脑子已是昏昏沉沉的,脑门上还泊泊地渗出血来,顺着他的鼻尖、下巴滴淌下去。
这时候那小太监已经端了一杯热茶来,老太监慢悠悠地接住,揭开茶盖好整以暇的吹着茶沫,漫不经心地道:“问题的症结不在锦衣卫,也不在牟斌,而是在那个姓柳的百户身上。你方才说太子殿下这几日都与他走得近,还拜了师?”
“没错,姓柳的那边,小人已叫人死死地盯着,这几日太子殿下每日都去百户所与他呆在一起,好像是说学什么拳脚,闹得很不像话。”
见厂公消了气,刘公公才放下了心,恢复了神智,对答如流起来。
“还有一样,听说那姓柳的还时常与太子切磋武艺,对太子爷动拳脚,太子每次回东宫的时候都是伤痕累累。除此之外,还说要让太子做什么帮闲……”
老太监一动不动地听刘公公的絮叨,待刘公公说完了,便喝了一口茶,眼中掠过一丝杀机,道:“这么说来,这个姓柳的是再不能留了,就算不为烟花胡同,有他在一日,早晚要为祸,若是攀附了太子,你我迟早要人头落地。”
刘公公抬起头,惊讶地道:“厂公的意思是叫人动手?”
老太监微微一笑,讥讽地看了刘公公一眼,道:“他是钦赐的百户,你说这些话未免太大逆不道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动手的不是东厂,而是皇上。你先查清楚太子与柳乘风来往的规律,等什么时候皇上有了闲情雅致,再请皇上出宫一趟。”
刘公公为难地道:“皇上日理万机,未必肯出宫去。”
“这也未必。”老太监冷笑一声,慢吞吞地喝了口茶,继续道:“若是关系到了太子,就大大不同了。”
刘公公恍然大悟,连忙道:“我明白了,这是借刀杀人,皇上新近夸奖了柳乘风,要除掉那姓柳的,也只有皇上才成,只要让皇上看到姓柳的谄媚太子,到时龙颜大怒,谁也救不了他。”
老太监叹了口气,道:“刘成,你别的地方都好,有忠心、也肯办事,就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许多事不是喊打喊杀就能办成的,阳光大道走不通,就走小路,只要能把事办成,总会有办法。你额头上的伤怎么样?”
刘成公公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道:“厂公,不打紧的,是小人该死,不会办事,差点毁了厂公的清誉,令厂公让人耻笑,从此以后一定悉听厂公教诲,凡事多用脑子。”
老太监颌首点头,脸色平淡地道:“好,很好,也不枉杂家疼你一场,湖州镇守太监周勇送来了一些稀奇的玩意,待会儿你去挑几个好的去玩玩吧。”
刘成连说不敢。
老太监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这是杂家赏你的,下去吧。”
刘成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退了出去。
老太监吁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冷意,目光注视着桌上冉冉的宫灯,随即将目光阖起来,淡淡道:“这狗东西,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一边的小太监微微一笑,谄媚地朝老太监笑了笑,道:“干爹,这宫里肯办事的多了去了,刘成既然惹得干爹不高兴,就索性把他分派到针工局去,这样的废物,留着有什么用?”
老太监抬眸看了小太监一眼,冷冷一笑道:“怎么?你就这么急不可待要将刘成取而代之吗?”
小太监不由打了个冷战,忙道:“儿子不敢。”
老太监换上笑容,道:“你有这个心思也未必是坏处,咱们都是没了根的人,若是连这点儿野心都没了,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不过刘成还要留着,他虽然愚钝,却总还算勤恳,只要这一趟除掉了姓柳的,也算是他将功赎罪了。”
老太监说罢,便沉默下去,又捡起桌上的奏书翻阅,专注到忘了身边小太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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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乘风的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每日除了值堂,偶尔也会去王鳌府上一趟,王鳌的痔疮已经进入了第二个疗程,病情明显缓和了不少,身为柳乘风的恩师,自然免不得要教诲柳乘风几句,柳乘风反过头去,便将王鳌的教导返还给朱厚照。
朱厚照每日都兴致勃勃地到百户所,对这个顽劣的太子来说,柳乘风越是折腾他,这神功才越厉害,若是绝世武功唾手可得,那还叫什么绝世神功?几天的功夫,柳乘风已经让他抄了四遍论语,原先那如狗爬的行书如今总算有了几分模样,进步很明显。
到了后来,柳乘风在百户所里闲着没事便让朱厚照背诵论语,朱厚照咬着牙诵读记忆,好在这论语字数不多,还不至于把朱厚照难倒,朱厚照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只要用了心,虽然未必能倒背如流,却也不至于有太多的误差。
“师父,磨砺心志还要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皮炼骨?”
朱厚照渐渐和柳乘风熟稔了,隔三差五总要问一遍这问题才肯罢休。
“不急,不急,好徒儿,这练功就像建房一样,地基打得牢,房子才好。现在师父让你筑基,便是让你打好基础,将来练起功来才能事半功倍。”
柳乘风每次都只能这样回答,事实上,真要让柳乘风教朱厚照学武功,柳乘风也是不会,现在拿了人家的手短,想把这家伙逐出门墙都没有借口,只好能拖延几日算几日,反正让这家伙读读书也不是什么坏事,总归对得起那一千斤腊肉的学费。
不过那拜师的六礼,也让柳乘风赚了个钵满盆满,他将这些东西全部送出去,各家也都送了回礼来,有字画有瓷瓶有金银首饰有丝绸布匹,满打满算下来,折银居然赚了两千多两,更有意思的是那陈泓宇,送他十斤腊肉,总共也不过百文银子的东西,人家硬是回了一个上好的青花瓷瓶来,柳乘风颇知道一些识别古玩的技巧,只一看便知道这瓷瓶儿的价值在纹银三十两以上。
这一笔财富,可是朱厚照这徒儿给柳乘风赚来的,柳乘风决心对朱厚照好一些。所以有时候他闲来无事就会过问朱厚照的功课,也会叫他坐在一边闲聊。
“师父,那郭靖这么蠢,也能学到绝世武功?”
“南帝真是个呆子,好好的皇帝不做,偏偏要去做和尚。”
柳乘风和朱厚照的关系已是亲近了许多,听到朱厚照对他的‘故事’大发议论,不禁吹胡子瞪眼道:“你懂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爱做皇帝的。”
朱厚照想了想,道:“这个倒是,就比如说我父……比如说当今皇上,日夜在宫里处理政务,看上去坐拥天下,拥有四海,可是头发都熬白了,真是可怜。”
柳乘风冷笑,很世故地道:“皇帝老子在宫里,你如何知道他是日理万机,还是在与三千佳丽周旋,卧醉在温柔乡里?”
柳乘风这句话有些大逆不道,不过毕竟这里没有外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对任何事都抱有一种怀疑态度,说出这番话倒也不觉得什么。
59|第五十九章:大事业
朱厚照听了柳乘风的话,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立即反驳道:“当今皇上只有皇后一人,哪里有什么醉卧三千美色?你不知道不要胡说。”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在柳乘风的面前顶撞,毕竟涉及到了自己的老爹,子不言父过。
柳乘风见他这样激动,便语重心长地道:“厚照啊,很多事你不明白,好吧,为师不和你争论,就算是皇帝日理万**。”
柳乘风越是不争,朱厚照的脸就涨得越红,什么叫就算,真是气死人了。
朱厚照道:“师父,这不是争不争的事,咱们总要说个明白,不能冤枉了好人,当今皇上是一等一的好皇帝,每日批阅奏书到深更半夜……”
柳乘风打起哈哈:“好了,就算为师的不是,我们不计较这个……”
朱厚照急了,大叫道:“师父,我说的话,你听不听。”
咦,这倒是奇了,世上还有师父听徒弟话的?这小家伙果然不是什么安份的好东西,看来是皮痒痒了,柳乘风已经摩拳擦掌了,决心教训教训他不可。
“厚照,师父要试一试你的功底,走,我们到外面去试一试拳脚。”
柳乘风努努嘴,语气很真挚,一点都看不出打击报复的迹象,心里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一句果然是至理名言,先打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顶撞。”
朱厚照方才还是义愤填膺,听到柳乘风叫自己出去试一试身手,一肚子的怨气一扫而空,雀跃道:“好,我们这就去。”
朱厚照的性子就是这样,对一切拳脚的事物都带着浓厚的兴趣,想到又能见识到柳乘风的王八拳,眼睛不禁一亮,哪里知道柳乘风心中的险恶?
二人都是兴致勃勃地到了百户所外头的一块空地,各自脱了外衣,柳乘风这一次不等朱厚照先动手,大叫一声:“看师父王八拳第七式痛打落水狗。”整个人仗着身体强健,力气又大,一拳直捣过去。
“哎哟……”这一拳打中朱厚照的面门,朱厚照痛叫了一声,眼窝下头便出了一个拳印,这还是柳乘风留了气力的结果,却也让朱厚照吃不消,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趁着朱厚照还没有恢复过来,柳乘风又大叫:“看我王八拳第八式,抓奶龙爪手……”说时迟,那时快,柳乘风化拳为爪,直拍朱厚照的胸膛。
………………
半柱香功夫下来,朱厚照已是鼻青脸肿,柳乘风洒脱地掸掸身上的灰尘,心里想:“痛快,难怪这么多人想开山门收徒弟门生,原来有了徒弟,还能治疗心理创伤,排解心中阴郁,揍了这家伙一顿,腰不酸、腿不疼,神清气爽、精神奕奕,总而言之,就是一个爽字。”
朱厚照捂着脸上的伤口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心里却想:“原来王八拳施展起来这么厉害,可怜我习武十几年,竟是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师父就是师父,今日见了他的功力,以后要更加努力筑基,好好听师父的话,争取早日习得神功。”
“师父好功夫………”揍了一顿之后,朱厚照更加乖巧了,连师父两个字都叫得甜腻了几分,围着柳乘风团团转。
柳乘风负着手,道:“现在知道师父的厉害了吗?”
朱厚照重重点头道:“知道了。”
“那还废话什么?快去读书写字。”
“哦。”朱厚照挠挠头,为难地道:“师父,你教我背了论语,可是这论语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却是一点也不知道,那教我识字的书吏也是语焉不详。”
难得朱厚照居然有如此浓厚的求知欲望,柳乘风很是欣慰地点点头,可是刹那之间,柳乘风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禁沉思起来。
读书……读书……如今天下升平,读书人不知有几千几万,平时都是借着夫子传授课业,可是这时候的夫子,柳乘风却是知道的,不是说水平不够,而是过于古板,像朱厚照这样的人学起来吃力得很。
倒不如……
柳乘风和国子监里的监生、博士们关系还不错,要是将他们的文章都登出来,再弄一些浅显些的经义、八股释义会怎么样?
想到这个,柳乘风立即来了兴致,这是一个极大的商机,靠着国子监,让监生和博士写一些文章,必然会引来无数读书人的趋之若鹜,这就像朝廷的邸报一样,当官的非看不可。那么自己难道不能弄一个读书人的邸报出来?
要办成这事,重点还是在国子监上,作为最高学府,能在里头授课讲学的博士都是当代大儒,能在里头读书的也都是各地的才子,若是他们能提供文章,这事情就好办多了。一定能让不少读书人趋之若鹜。
“师父……师父……你在想什么?”
柳乘风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不禁道:“师父在想做些小生意。”
“生意……”朱厚照道:“我也要做,我也要做。只是不知道师父要做什么生意?”朱厚照毕竟是少年心性,对任何新鲜事物都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再加上他对柳乘风有一种盲目的崇敬,但凡是柳乘风想做的事,他都觉得很是了不起。
柳乘风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和这小子说这个做什么?只是刚刚打了这小子一顿,现在又见他兴致勃勃,不好冷了他的心,柳乘风道:“为师要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让读书人乖乖把银子送进我的口袋里。不过要做这笔生意却要慢慢地来,成本也是不小……”柳乘风见朱厚照听得认真,居然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
柳乘成想做的就是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要吃这第一个螃蟹却也不容易,没有大笔的银子是想都别想的,一方面要让国子监的博士、监生做文章,就少不了润笔费,这读书人的邸报要在读书人中产生影响,还要让一些名士、大儒来捧场,柳乘风是想好了,自己的恩师王鳌是铁定被坑定了的,不过单一个王鳌还不够,还得有更多有影响的人,如此才能**打响。
除此之外,既是邸报,就要雇佣排版、印刷的工人,要做成这件事也不容易,毕竟这年头印刷不像后世那样轻易,这印刷的工人一定要技艺精湛才成,而且大量的印刷工具也都价值不菲。真要办下来,没有四五千两银子也别想做成。
“师父,卖字也能赚钱?”朱厚照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对柳乘风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却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柳乘风道:“怎么不能?读书人的钱最好骗……不,最好赚的。”
“可是师父你也是读书人,为什么每天总是琢磨着赚别人的钱?”朱厚照眨着清澈的眼睛好奇地问。
柳乘风恼羞成怒了,什么叫琢磨着赚别人的钱?这叫经济头脑好不好!他深吸口气,心里说:要冷静,要冷静。最后长吐一口气,道:“反正这事和你没关系,为师和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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