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厉看看他,眼中掠过感激之色,点了点头,接过麻绳,低声道:‘多谢。’宋大仁向苏茹处看了一眼,道:‘你过去师娘那里吧!’说完,他默默走回到同门师弟们的中间,向着田不易的遗体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当他头抬起时,眼眶又有点红了,转过身从跪在自己身旁的吴大义手中接过一叠纸钱,开始慢慢地丢到火里。
   鬼厉看了看手中的麻绳好久,然后将绳子绑在了腰间,灰白色的绳子在腰间缠绕着,带着几许悲哀,却又仿佛将他的心,重新绑在了这里。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灵床之前,跪了下去,向着田不易的遗体叩拜了三个响头,随后,转向苏茹跪伏在地。
   ‘弟子……’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下来,过了良久,才听到他用低沉的声调,重新开口道:‘弟子张……小凡,拜见师娘。’身后,宋大仁等六位大竹峰弟子向这里看来,面上表情都是有些复杂,但更多的,仍然还是那种血浓于水的欢喜与亲切。
   就算是苏茹面上,也一样露出淡淡一丝欣慰,她望着鬼厉,点了点头,随后面上掠过一丝伤痛之色,看向田不易,低声道:‘不易,你听到了么,这是老七啊,他回来给你叩头了。’鬼厉跪伏在苏茹脚下,口不能言。
   身后,传来了哽咽之声。
   烟雾缭绕,徐徐飘荡,守静堂中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主人不在了,连这座殿堂看去也显得空荡荡的,丝毫没有因为人多而变得喧闹。
   半晌过后,宋大仁擦去眼角泪水,走上前来,来到苏茹身边,低声道:‘师娘,师父的后事请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脉的师长前辈,我还打算赶去龙首峰一趟,知会灵儿师妹,让她……’‘此事不急!’苏茹突然打断了宋大仁的话,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惊,在他身后的众弟子,包括鬼厉在内,也一时都怔住了,守静堂中,一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宋大仁才大著胆子,小心翼翼道:‘师娘,师父过世,弟子们都明白师娘伤心,只是这后事……却是不能拖的啊。’苏茹脸色淡淡不变,非但如此,她甚至连看也没看宋大仁一眼,在她眼中,除了刚才望了那个刚回来的老七一眼,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面上露出尴尬之色,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回头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烧纸钱的师弟们,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时候,苏茹却开口叫了一声:
   ‘大仁。’宋大仁急忙应道:‘是,师娘,您有什么吩咐?’苏茹道:‘你和其他人暂且先出去,没我的叫唤,不准进来。’宋大仁呆了一下,退后了几步,旁边几个师弟都是看了过来,宋大仁皱眉不语,站在他身旁平日最是机灵的何大智冲着他微微摇头,脸上有焦虑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头只是皱的更紧了。
   他与这些师弟们在一起日子不知有多久了,何大智心中担忧什么,他自然清楚明白的很。他是这些弟子中跟随田不易与苏茹时日最久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师父师娘之间的伉俪情深,这要是在他们这些人不在的时候,师娘一个想不开的话,岂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脸色都吓的白了,这脚步也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
   便在这时,苏茹瞪了他们几人一眼,微怒道:‘你们干什么,莫非你们师父一死,你们就不将我这个师娘的话放在眼里了么?’‘扑通!扑通!’一连几声,除了原本就跪在苏茹面前的鬼厉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来,伏地叩头,宋大仁口中连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苏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深深疲倦之色,似乎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你们出去吧!’宋大仁等人不敢再违逆师娘的意思,当下一个个苦着脸向后退去,但是心头那块大石却是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鬼厉向着苏茹轻轻拜了几拜,也缓缓向后退去,不料他才退了几步,苏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来,我有话要问你。’鬼厉一怔,停下了脚步,但身后宋大仁等人却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人在师娘身边,想来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当下只听脚步声声,不多时,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经退出了守静堂。
   守静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燃烧的火焰吞噬着纸钱,不时发出轻微的劈啪声音。
   鬼厉默默站在原地,低头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苏茹叹了口气,道:‘你师父这个人,向来是嘴硬心软的。十年前那场变故,他一直都耿耿于怀,虽然他没开口对我说,但我看的出来,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很有些对不住你的。’鬼厉眼圈一红,用力摇头,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负师恩,是弟子对不住师父……’话说到后面,已是哽咽了起来。
   苏茹的嘴角轻轻颤抖了一下,听到面前鬼厉略带哭音的话语,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伤痛,只是她眼中虽然痛楚,却终究还是强忍住,没有掉泪。她默默望着田不易的脸庞,幽幽道:‘在你师父心里,从来就没当你是一位赶出门墙的弟子,你明白么?’鬼厉垂头低声道:‘是。’苏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认回了他这个师父,你且过去,给他烧些纸钱,权且当作你尽了几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会高兴的吧……’鬼厉牙关紧咬,向着田不易遗体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泪,然后起身走到了大铁锅旁,跪了下去。铁锅中的火焰已经低了很多,想来是因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没有人添加纸钱的缘故。鬼厉向旁边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堆放着好几叠厚厚的纸钱,都是没有开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几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纸钱,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宋大仁临时置办后事,去山下购置上来的。想到此处,鬼厉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过一叠,解了封条,慢慢以三张为度,一度一度缓缓放进了火焰之中。
   火光缓缓再度明亮了起来,火舌闪烁着赤黄的光芒,在贴着薄薄金箔银箔的纸钱上舞动着,将纸钱一一化作灰烬。
   苏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着那起伏不定、翻滚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铁锅旁的鬼厉脸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师父过世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么?’鬼厉身子微微一震,随后将身子转了过来,仍是跪在铁锅旁边,同时面对着苏茹,低声道:‘是。’苏茹深深看着鬼厉,道:‘昨**昏厥过去之后,我替你治伤换药,却发现你胸口重伤之处,体内竟有一道你师父独有的赤焰剑气,伤你经脉最重的,也是因为此故。这是怎么回事?’鬼厉心头猛然一跳,不知不觉手间微微出汗,片刻之后,他低声道:‘弟子这一次受伤,的确乃是师父下的重手,可是…….’他说到这里,一时茫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夜变故陡生,曲折诡异,饶是他已经久历人间纷争动乱,却也不禁是为之惊心动魄,更何况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爱之师长为之陨命,更加是难以言述了。
   苏茹哼了一声,凤目生威,冷然道:‘你给我从实道来。’鬼厉一时竟不敢与苏茹对视,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徐徐说起,将那晚从自己回到草庙村废墟偶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阳城外废弃义庄,一直到后来田不易亡故,缓缓向苏茹说了一遍。
   苏茹面色越听越是苍白,尤其是听到最后田不易亡故的那一段后,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只一双手紧紧地抓着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从身边离开一样。
   末了,鬼厉低声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弟子万不敢欺瞒师娘。’苏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着那张熟悉而安详的脸,或许,在丈夫的心中,他并没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里,本就是觉得这些是自己应该做的事罢!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躯,虽然她心里其实真的很想就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么了,只是,她知道还不到时候。
   ‘你真的看清了……’苏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飘忽。
   鬼厉一时没听明白,道:‘师娘,您的意思是?’苏茹脸色苍白,低声道:‘那个神秘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师兄?’鬼厉深深吸气,断然道:‘弟子亲眼所见,那人便是化作飞灰,弟子也不会看错的。’苏茹默默点头,过了片刻,她徐徐又问道:‘以你刚才所言,不易他最后心智大乱时,将你击倒,乃是小竹峰的陆雪琪杀了他么?’鬼厉身躯大震,片刻之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后,他仍旧是一咬牙关,道:‘是!’苏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鬼厉,似在出神。
   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厉面上神情剧烈变幻,犹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后,他才低声道:‘那……陆雪琪她、她其实是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面上神情一肃,跪伏在地,低声道:‘师娘,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那陆雪琪她……’苏茹叹了口气,截道:‘我记得青云门中弟子,这些年来,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么,就算你入了魔道,听说她仍是对你挂念不已,为了你还几次逆了水月师姐的意思,更回绝了焚香谷云易岚谷主的提亲,不是么?’鬼厉跪伏在地,心中乱成一团,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当日那场大变之晚,虽然他明知陆雪琪多半乃是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终究乃是养育他长大成人的恩师,更是他一生敬爱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剑却是生生贯穿了恩师的胸膛……之后,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在深心痛楚之时,将陆雪琪拒之千里之外。
   南疆动乱之后,曾有的短暂拥抱,却在这造化弄人之下,鸿沟更深更巨,真不知苍天为何这般残忍了!
   只是此番在苏茹面前,虽然鬼厉曾有过如此复杂心态,却不能坐视苏茹对陆雪琪有所误会,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师娘对待师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却又如何能要求师娘宽宏大量呢?
   鬼厉怔怔无言,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事实如刀锋般的尖锐无情,每一个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伤害!
   只是此刻苏茹的面色,却并没有鬼厉所想像的那般决绝,亦或是痛楚伤心,相反的,在最初的悲伤过后,她面上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后,苏茹对鬼厉道:‘我记得刚才你说过,不易临终之前,神志曾短暂回复,认出了你,是么?’鬼厉点了点头,道:‘是。’苏茹道:‘那他可对你说了什么话?’鬼厉凝神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师父醒来之后,对我说两句话。’苏茹追问道:‘他说了什么?’鬼厉道:‘师父第一句比较怪,只是重复说了三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师父过世之后,将他老人家的遗体带回大竹峰交给师娘,并转告师娘……’苏茹面色一变,道:‘他要你对我说什么?’鬼厉低声道:‘师父临终的时候要弟子转告师娘,请师娘节哀,不要……不要做傻事。’苏茹怔怔无言,眼眶中泪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无力,摇摇欲坠,已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鬼厉心中痛楚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头道:‘师娘节哀!’半晌之后,才听到苏茹略微平静下来的声音,低低道:‘我没事了,你起来吧!’鬼厉这才站了起来,抬头看去,苏茹脸色已是平静了下来,但眼中伤心之色,仍是显而易见。
   守静堂中,又是一片沉寂,鬼厉默默向着旁边铁锅中添了几张纸钱,这时,苏茹忽然开口道:‘你心里是不是也对陆雪琪出手杀了你师父,有所不满和怨恨?’鬼厉吃了一惊,不知师娘问了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时答不出来,但苏茹乃是聪明之极的人物,加上世事阅历早已看穿,只看了鬼厉面上神情,便已大半了然于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他临终前还要对你说的“不怪她”三字,是什么意思?’鬼厉一怔,道:‘什么?’苏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错,只怕不易他是心甘情愿要那位陆雪琪陆姑娘杀他的。’鬼厉大吃一惊,道:‘师娘,您这话……’苏茹长叹一声,道:‘罢了,往事不堪回首,却终究挥散不去,我们上一代人的秘密,总不能牵扯你们这些小辈了。’她默默回头,看着田不易,只见田不易脸上安详平和,看去像是睡着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让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他的吧……’
228|第九章 血兆
  青云山,小竹峰。
   山峰吹过了青翠竹林,带起了阵阵竹涛,在空谷幽林中回荡着。
   文敏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天际万里无云,蔚蓝一片,看去似乎有种透明的感觉,她深深吸了扣气,心情也好了些,不过她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穿过了竹林小径,很快的她便看到了师傅水月大师静修的那间小小竹舍。
   她走到门口,在门扉上轻轻敲了敲,道:“师父,我回来了。”
   水月大师的声音传了出来,道:“是敏儿么,进来吧!“
   文敏推开门走了进去,竹舍不大,进门之后她便望见水月大师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她走到一旁,道:“师父。“
   水月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见只有她只身一人,道:“怎么,没找到人?”
   文敏点了点头,道:“是,我今日去过两次陆师妹的住处了,可她都不在,朝其他姐妹闻过,却也无人看见她的踪影。莫不是她有事下山去了?”
   水月大师面无表情,道:“雪琪向来知道轻重,若下山必定会知会我一声,你们找不到她,多半是…”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转了话题,队文敏道:”既然找不到她,那就算了吧,反正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下去自行修行功课去吧最新章节异世龙的传人!”
   文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向水月大师行了一礼,随后走了出去,临走是还轻轻的将竹舍的门扉关好了。
   待屋外文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之后,水月大师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才慢慢浮起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许久,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光线从竹舍的窗口照了进来,将这间精致而简朴的竹舍照的透亮,水月大师默默下了竹榻,走到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静寂在这小小的空间中。
   望月台是小竹峰上的极僻静处,每到夜色晴朗明月当空的时候,这里的景色便十分动人,传说月圆之夜,月华如谁,经由这望月台白石折射之后,足可以辉映小竹峰整座山脉,实已是人间奇景,也是青云山上有名的景色之一。
   这过往十年中,陆雪琪便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此对月舞剑,水月大师乃是自小养育陆雪琪长大的恩师,如师亦如母,便无人比她更了解陆雪琪的心思了。当下听说文敏朝不到陆雪琪,她略一思索之后,便料到了陆雪琪多半来了这僻静地方。
   这一路走来,竹林瑜伽茂盛,也同时离前山那些热闹的殿堂楼阁越来越远,虽然水月大师自己的居室也在僻静之地,但是走在这小径上,听着道路两旁竹涛不绝于耳,仍是忍不住心底为之一空。
   不知道雪琪她是不是也是因为这种感觉,才特别喜欢这个地方呢?
   水月大师心里悄悄地这么想着,向着王月台上走去。果然,她才踏上望月台,便望见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横空而出孤悬崖边的巨石之上,无尽深渊里山风呼啸不停的吹来,陆雪琪的白衣也随风猎猎飞舞。
   天琊还在她的手间,静静散发着淡蓝色的霞光瑞气。
   水月大师看着她的背影,默认许久,眼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绪,眼光也闪动不停,半晌之后,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陆雪琪立刻发觉了身后异样,微感惊讶,此时正是白日,向来不曾有小竹峰的姐妹来此偏僻之地,怎么今日却有人到来此处,而且来人到了身后近处,自己却一点也没发现。
   她疾转过身子,映入眼帘的却是恩师水月大师的身影,陆雪琪怔了一下,连忙从巨石上飘了下来,来到水月大师的身前,低头行礼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水月大师眼中有几分怜惜,用手拉了拉陆雪琪的衣襟,柔声道:“此处吹来的罡风颇具寒厉之气,虽然你道行已深,但也不宜多吹,总归是没有好处的。”
   陆雪琪垂首道:“弟子知道了,多谢师父关心。”
   水月大师看了她一眼,软了口气,道:“你心里是不是有些怨恨为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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