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之下,鬼厉的身子又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又再次陷入了静止状态,一动不动地跪伏着。
   这带着寒意的清晨,时光还在悄悄流逝。
   ‘啊!’一声轻呼,苏茹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云鬓微乱,花容憔悴,她慢慢从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在这张桌子上,悄然睡去。
   合上的窗扉松开了些,从那缝隙中透进了清晨的一道光亮,照进了屋子中间。苏茹怔怔看着那丝光亮许久,待心情慢慢平静了,才略微苦笑了一下,转过眼来,将桌子上摆放着的一面小圆镜拉了过来。
   镜子中,出现了她美丽的容颜,纵然因为思念和熬夜,显得有些憔悴,但从她面上散发出来的风姿,却依旧令人动心。
   容颜还未老,心呢?
   她端详了镜中自己的模样许久,叹息了一声,将小圆镜压在了桌上,然后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声,将窗扉完全打开了。
   清晨的光亮顿时涌进了这个屋子,驱赶走了所有的阴暗,让人心情为之一振。苏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迎着窗外,慢慢伸了个懒腰。
   晨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还带着一些隐约的寒意。
   她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这天色还早,想必那些弟子们都没有起床吧,也吧,就让他们多睡一会,稍后还要吩咐他们下山去寻找不易,估计也有的他们累了。
   苏茹心中这么想着,信步向着守静堂前殿走去。
   弯曲的回廊在脚下慢慢延伸,回廊之外,修竹在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怎么,苏茹在这样一个清晨,却发现了自己平日里忽视了的很多东西。
   回廊栏杆上的漆,年深月久,斑驳剥落,很多地方都掉落了。记得上一次刷新守静堂,还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这个回廊竟也陪着自己度过了无数岁月,而自己天天从这里经过,竟没有发觉。等田不易回来了,一定要让他找个时间重新粉刷一次。
   还有栏杆外头竹林中最粗的那枝修竹,依稀还可以望见刻在竹身上的两柄小剑,那是当初自己新婚喜悦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双剑合璧,同修仙道。记得那个时候,田不易还曾经笑话刻得难看,自己假装发怒,登时将他急了半死,哄了半天这才饶过了他。
   当年情景,如今犹历历在目,苏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情好了起来。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这略带着甜味的空气,继续走去。随后,她又想到,大黄是不易从小养大的狗,他走了这么多日,也不知道徒弟们有没有把它照顾好,要是不小心饿瘦了些,不易回来又该要抱怨骂人了吧!
   苏茹微笑着摇了摇头,决定趁着现在时候还早,去一下厨房看看大黄。她这么一路走来一路想着心思,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守静堂前殿之上。
   ‘铛!’清晨里第一声的钟鼎之声,远远从远方传来,那是青云门晨起的信号,也是唤醒这新的一天的声音。这钟鼎之声低沉而厚重,回荡在群山里,久久不散。
   苏茹的心,似乎也随着这声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静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而一向爱睡懒觉的大黄,不知怎么今日却起的这么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静堂门口石阶之上,无精打采的样子。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大黄搭拉的耳朵动了动,脑袋转了过来,向着守静堂里看了一眼,那晨光还未完全照亮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苏茹的心,不知为何跳的越来越快,甚至像是要爆裂开来一般,令她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那个静静躺在守静堂石阶上的身影,熟悉的像是刻在她魂魄最深处,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却在心中千百次的祈求,自己错了,自己看错了……
   她面色白得像纸一样,脚上如灌了铅,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过去,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黄,看着苏茹缓缓走来的身影,尾巴对着她轻轻摇晃了一下,却又是重新把头埋在了地上,一双眼默默注视着躺在眼前的主人。
   走近了,终于是近到了无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在苏茹的眼帘里,他仿佛是睡着了,安静地睡着了。
   苏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竟是险些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堪堪勉强稳住了身子,饶是如此,她眼前仍是一阵阵的发黑,双脚无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边,跌坐了下来。
   颤抖的手,慢慢抚过田不易的身躯衣衫,经过田不易胸膛的时候,苏茹的手停顿了一下,抖的更加厉害了,然后,她眼角缓缓流下了两道清泪,一点一滴,落在田不易脸庞之上。
   她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庞,触手处一片冰凉,阵阵寒意从手心里传来,像是一直寒到了心底深处。她凝视着,嘴唇不停颤抖着,像是想要说什么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她身旁,大黄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声,把头凑了过来,在她的腿边,轻轻摩擦。
   她缓缓抬头,望着石阶之下跪着的那个身影,还有在那个身影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后,她低低的,带着哽咽,道:‘你是……小凡?’鬼厉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相反的,他的头颅反而埋的更低了,甚至已经紧紧贴在了粗糙的地上。
   泥土磨砺着他的肌肤,可是他仿佛毫无知觉,过了一会,才听到他发抖的声音。
   ‘是……弟子……师……娘。’苏茹凄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来说话吧!’鬼厉跪伏在地,没有抬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不敢再看苏茹一眼,低声道:‘弟子罪该万死,没……没能保护师父周全……’他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说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惩罚。
   苏茹慢慢的将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拥抱在自己的怀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还是想着,要将这冰凉的身躯,用自己的温暖去捂热。
   ‘你起来吧!’她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凄凉。
   在鬼厉记忆中,从没有记得苏茹曾有过如此无力无助的语气,而这个发现,只能令他更加的畏怯痛苦,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脸在沙土中慢慢移动,好让那面上的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裂开来的心。
   ‘你不起来,又怎么告诉我事情经过呢?’苏茹淡淡地说着,目光却只望着怀中早已没有反应知觉的那个身体,像是此时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大黄向前爬了两步,用头轻轻蹭了蹭田不易身子,哀鸣声低低不绝。
   鬼厉的身子停顿了一会,慢慢直了起来,抬起头,看向苏茹。那个端庄美丽的女子,即使是在这心死的时刻,也不曾失去她的风姿,晨风中,她微微起伏的秀发,飘在她的鬓边,伴随着她将白皙的脸颊,贴在田不易的脸庞之上。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家了……’这是鬼厉听到苏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胸口猛然间气血激荡,血气如汹涌浪涛一般翻滚起来,跟着眼前一黑,就像是脑海中一直绷的死死的、紧无可紧的一个弦,瞬间断裂了开去。
   他‘扑通’一声,像一面木板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觉的前一刻,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感觉像是全身都被火烧了一般炽热无比,但身体里面,却冷的像冰块一样。而远处隐隐约约突然传来了几声大喊,那喊声中带着惊恐与痛楚,片刻之后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声。
   纷乱的脚步四处响起,但都是向着一个方向而来。
   ‘师娘!师娘!……’这无声的呐喊,是鬼厉脑海中最后也是唯一闪过的念头,然后,他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227|第八章 亲人
  这一睡,也不知道熟睡了多久,只是在沉眠之中,却感觉到周围都是熟悉的味道,不知有多久时间,没有过这种安心的感觉了。
   所以深深的沉入梦乡,似乎不愿醒来,只是在梦的深处,却总有股刺痛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不肯散去,时时刺痛着心间。
   长出了一口气,鬼厉悠悠醒来,眼前置身的这个房间,他恍如做梦一般,默默地望去。还是少年时候,他便是在这里住着,然后长大,这里的桌椅床铺,门扉窗户,几乎都是刻在了他的心间。
   靠着床铺的墙上,那个偌大的‘道’字还挂在墙壁之上,只是颜色字迹,都有些褪色了,但那一笔一划,看去仍如自己当年初见时,那样的苍劲有力。
   窗户上的木框发出了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隙,灰毛猴子小灰从外面跳了进来,一眼看到鬼厉已经醒来,半坐在床铺之上,不由得高兴起来,咧嘴笑个不停,几下就跳到了床上。
   鬼厉心中一阵跳动,这情景,仿佛就像是多年前一样的,若不是自己身上的伤势容貌改变,还有小灰头上的灵目开启,他真有南柯一梦的错觉。
   只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小灰对着鬼厉‘吱吱吱吱’叫着,鬼厉低头看去,只见小灰双手抓着好些个野果,想来是在外头摘的,此刻要拿给主人分享。鬼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小灰也不多让,便转过身呼的一下又跳到了房子中间的桌子上,蹲坐下来,然后张口大嚼吃了起来。
   鬼厉默默地望着这房中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小灰进来时打开的窗户拿到缝隙,从窗外透进了一小片光亮,看不清楚外面的事物,可是鬼厉不用看也知道,在窗户之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那里有一棵苍松,青青草坪,还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道,在院子一侧,还有一个半圆的拱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早已被他镂刻在记忆深处,再也抹不去的了。
   空气清新的好像略带甜味,就连屋外那个小小庭院里,也似乎传来青草的芬芳。
   恍惚中,他有回家的感觉,可是片刻之后,心底一阵刺痛,却唤醒了他。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鬼厉的目光,转向了那扇门。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口,但是在那扇虚掩的门前,门外的人却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推开门扉。
   鬼厉注视着那扇门。
   片刻之后,门终于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而稳重的身影,站在了门口,几乎是在同时,那人也望见了醒来的鬼厉。他们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却都没有立刻说话,在他们的眼光中,一时间都有太多的复杂情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原本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
   猴子小灰坐在桌子上,口一张吐出了一个野果的果核,然后向着门口处看了一眼,‘吱吱’叫了两声,又埋头吃它的野果去了。
   站在门口的男子叹了口气,嘴角似乎也露出了一丝苦笑,摇了摇头,走了进来,对着鬼厉深深看了一眼,道:‘这么多年不见了,我是该叫你老七,还是叫你小师弟呢?’鬼厉的嘴唇动了动,末了,他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低低地叫了一句:
   ‘大师兄……’大竹峰上的一切,仍旧像记忆中那样的安静,屋子之外一片静悄悄的,也不知其他的人都去了哪里。
   宋大仁默默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曾几何时,他曾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弟,是大竹峰田不易恩师座下最不成器的七弟子。而如今,时移事异,物是人非。
   十年了,这却还是初次相见。
   ‘这些年,你过的还好么?’宋大仁坐在鬼厉的对面,这么问道。
   鬼厉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十年了,回首间这光阴如水,不知不觉已走过了这许久的路,只是,却又如何说的上一个‘好’字!
   宋大仁端详着他,曾经的那个少年张小凡,如今看去还有着当初的轮廓,只是容颜之上,终究还多了沧桑的味道,而不知何时,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但如今道行也比自己高了许多的人,他的鬓角,却已经隐隐有白发出现了。
   宋大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淡淡道:‘你现在身子怎样了?’鬼厉低头看了看伤口,只见胸口处原先的那些破布,此刻都已经换做了整齐干净的绷带,显然是大竹峰的这些师兄替自己重新包扎过的。而胸口间的伤处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比起昏厥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他默然片刻,道:‘我没什么大碍了,多谢师兄挂念。’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宋大仁,道:‘我……已经反出了青云,你们还认我这个师弟么?’宋大仁笑了笑,虽然笑意中带着几分苦涩,道:‘师娘跟我们都说过了,师父他老人家生前时候……’说到这生前二字,宋大仁眼眶一红,声音明显哽咽起来,鬼厉听在耳中,身子也是微微一颤。
   宋大仁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师父他老人家生前,曾经多次告诉师娘,说自己从未亲口将你赶出大竹峰,而且他老人家也从未想过十年前你有什么错了。所以师娘吩咐我们,今时今日,只要你自己还愿意的话,便还是我们青云山大竹峰的老七……小师弟……’鬼厉慢慢低下了头,身子微微颤抖着,左手放在床铺褥子上,紧紧抓成了一团,右手则捂住了脸庞,悄悄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当看到鬼厉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时,宋大仁低沉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如果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便随我去守静堂吧,师娘在那里为师父……守灵,她想见你。’‘……是。’走出了拱门,看到的便是那个熟悉的环形回廊,宋大仁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着,宽厚的肩膀背部,就像是一座小山。
   鬼厉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后,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时,当自己初次来到大竹峰的时候,便是一路跟随着宋大仁,慢慢融进了大竹峰的世界。
   回首往事,恍然如梦。
   他的目光,悄悄落在宋大仁的腰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宋大仁腰间已经多了一条白色麻布,绑在腰间,自然是为了恩师田不易去世,戴孝致哀了。
   他脸色黯然,合上了眼。
   走出了那条回廊,便远远地望见了守静堂,只是与平日里一片清净不同的是,今日的守静堂却从其中不停地飘出了烟尘香火,同时隐隐传来哽咽哭声。
   宋大仁默然向着守静堂走了过去,走了两步,他忽有所觉,回头看了看,却发现鬼厉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守静堂,却没有迈开脚步跟上。
   ‘怎么了?’鬼厉的脸色看去十分苍白,不知怎么,他望着那个烟火飘荡传来哭声的守静堂,心中竟有了几分畏惧,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敢去面对将要伤心的家长。
   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走吧!’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鬼厉的身子动了动,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点了点头,迈步走了上去。
   越走近守静堂,烟火的气息就越是浓烈,而哽咽哭泣的声音也越发的清晰,但其中虽然有鬼厉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却并没有女子的哭声,没有苏茹的,也没有他原本预料到的那位已经嫁做人妇的师姐田灵儿。
   终于,在宋大仁的带领下,他再一次的站在了守静堂的大门入口。
   好几道目光视线,瞬间转了过来,停在他的身上,鬼厉的身子隐隐有些发抖,他的目光一个人一个人的望了过去。
   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
   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一一呈现在鬼厉的眼前,多年之前,他们曾是这世上他最可亲切的亲人,是他最可信赖的师兄。
   他们的腰间都和宋大仁一样,绑着戴孝的白色麻布,他们的脸上都有悲伤之意,有的眼睛已经哭的红肿。守静堂内,放着一个铁皮大锅,里面燃烧着火焰,站在旁边的师兄们,缓缓地将手中的纸钱放入火焰之中。
   烟火缭绕,烟雾弥漫。
   鬼厉怔怔望去,在那烟雾之后,田不易安静地躺在一张灵床之上,身上被弄脏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干净的,整齐的穿在身上,看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详了许多。师娘苏茹此刻坐在田不易遗体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紧紧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伤,但是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在她的鬓角发间,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里还微带露水的野花,淡雅美丽,带着几分忧伤。她只是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凝视着田不易的脸庞。而她的女儿田灵儿,却并没有在这守静堂中出现。
   而那只从小被田不易养大的大黄,此刻无声无息地趴在灵床旁边的地上,头也无精打采地伏在地面,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跳脱的性子。
   鬼厉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后,就再也移动不开了,他脚步沉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宋大仁默不做声地走到旁边,拿了一根白色麻绳回来,递给鬼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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