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璞微微笑着牵住了飞鸿的缰绳。
“冯师傅他们来了吗?”燕云从马上跳下来满脸欢喜地说道。
潘璞摇了摇头,此时潘俊与时淼淼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近前,潘璞连忙上前帮潘俊止住了马道:“少爷,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潘俊点了点头:“冯师傅还没来吧?”
“还没有,不过算时间如果路上没有出意外的话,应该也会在这一两天便到了!”潘璞一面说着,一面望着早已经跳下马满脸堆笑牵着时淼淼马的吴尊。
“好,那咱们先回去再说吧!”潘俊招呼所有人跟着潘璞向武官村内中走去。这武官村位于安阳城北,早年间多是一些贩卖药材皮货的商人在此安家,因而村子并不大。这村子三面环山,山势颇为险要,中间有一条干涸的溪流,恐怕只有在雨季之时才会涨满水。一行人随着潘璞沿着溪流而上,穿过数十户人家的村落,一直向内中走去。
离开人家行走数里之后,小路开始沿着右面陡峭的山坡蜿蜒而上,道路狭窄得只容得一人一骑单行而过,越往上走山势越险,而且道路越窄。燕云坐在马上向左侧望去,不禁感觉到一阵眩晕,就连脚也阵阵发麻,此处距离谷底少说也有百丈之深,如若这马忽然惊住必定会坠入山谷之中,摔个粉身碎骨不成。
道路一直蜿蜒直至山顶,转过山头眼前的景色竟然峰回路转,在这山中竟然藏着一个小小的山坳。山的那边是光秃秃、怪石嶙峋的山坡,而山的这一边则古木参天,绿树成荫,虽只是一山之隔却如同两个世界。众人驻足在山顶之上无不惊诧。
在那苍翠的林木之间隐约可见一座依山而建的二进院落,在山顶与院落之间搭建起一座悬空的吊桥,这桥横空而建,桥身距离谷底少说也有百丈之深。走在桥上,微风吹过那桥面便开始“吱呀”作响,让人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唯恐山风骤然而起将那桥吹塌。
这桥从山顶直通向院落门口,院门前有两棵参天古树,潘俊一行人在古树前面下了马,潘璞连忙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那扇被漆成红色的大门。燕云走在后面四顾而视,忽然觉得眼前的精致与京城的双鸽第似乎有几分相似之处。时淼淼见燕云迟迟不走,便抢在她的前面迈进了宅子之中。
这第一进的宅子正中种着一棵高大的古松,粗略估计也应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淡淡的松油味弥漫在宅子之中。潘璞带着几个人走进正中的大堂,大堂里的摆设倒是与北平城中的双鸽第一模一样。
“潘哥哥,这个宅子怎么和京城中的双鸽第如此相似?”燕云望着屋子内中的摆设说道。
“欧阳姑娘您有所不知,虽然这两处宅子有些相似,不过那双鸽第却是依照着这座宅子而建的啊!”说话的是潘璞,“按理说这才算得上是潘家的祖宅。听祖辈人说潘家最早便一直生活在安阳,后来才被皇帝赏识入了京城,但潘家老人住惯了这座老宅子,于是便依着这宅子的模样在京城修建了双鸽第!”
燕云听完潘璞的介绍点头称是,坐在潘俊旁边的椅子上。
“大家赶了几天的路都应该累了吧,先随潘璞去休息吧。我们暂且在此间休息几天,等冯师傅他们到来之时再作打算!”潘俊朗声道。
几个人随着潘璞走了出去,潘璞给他们一一安排了房间之后才回到正厅之中。此时潘俊正焦急地等待着潘璞,一见他走进来便急忙上前一步说道:“事情查得怎么样?”
潘璞贴在潘俊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潘俊脸色骤变:“真有此事?”
潘璞点了点头:“千真万确,少爷。”
潘俊低着头在大厅内缓慢地踱着步子,眉头微颦。忽然他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那痛感瞬间袭遍全身,豆大的汗水倏忽间便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他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潘璞连忙扶住潘俊,惊异地望着他问道:“少爷,您是怎么了?”
“先……先扶我进密室!”潘俊忍着身上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道。
潘璞点了点头,这房子的构造与北平城中那座双鸽第毫无二致,在正厅一旁有一个暗格。潘璞轻轻按下机关,暗格轰然敞开,潘璞将潘俊搀进密室。这密室只有一两丈宽,里面摆设极为简单,一张泛黄的画像,下面是供桌,再下面是一个蒲团,在蒲团旁边的书架边上摆放着一张床。
潘璞将潘俊放在床上,只见潘俊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床单,手背早已被汗水打湿,他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潘璞站在旁边焦急地搓着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大概一炷香的工夫潘俊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此时他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
“少爷……”潘璞端着一杯水递给潘俊,潘俊接过水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
“少爷,您这是……”潘璞接过茶碗无奈地说了句,“您这是何苦呢少爷……”
“你看出来了!”潘俊有气无力地说道。
“嗯,是啊,少爷。”潘璞低垂着头又倒了一杯水递给潘俊,“少爷,你怎么会……哎。”
“潘璞叔,你应该还记得我姐姐吧!”潘俊此时已经渐渐恢复了体力,说起话来自然也有力得多。
“哎,我怎么会忘记媛小姐呢,不过老爷曾经严令所有人都不准在您面前提起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潘璞低着头痛苦地回忆着。
“我记得姐姐离开的那年我刚好过完八岁生日,姐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只很大很美的蝴蝶!”潘俊回忆着,正如当日他在胭脂阁的那场梦境一样。潘俊的脸上显出一些宽慰的神情,过了片刻他的眉头忽然拧紧,“可是后来却不知她为何中了摄生术,被父亲驱逐出了潘家大院。父亲曾经说过摄生术是木系驱虫师的禁忌之学,中者无救,而且那虫在成年之后会泛滥成灾。不过我却一直隐隐觉得姐姐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父亲过世之前便将所有摄生术的虫卵毁掉了,直到大伯让时姑娘给我传话,说他近半年一直在调查一件事,那件事与摄生术有关,如果他一旦遇到不测便与北平章仪门那仵作联系,而当我到达之时仵作早已死在青丝之下,我见到那棺椁之中藏有一具女尸,那女尸便死于摄生术。”潘俊说到这里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
外面电闪雷鸣,潘俊手中握着短刀,轻轻将那女子的手臂割开,并未见到半点儿血迹,取而代之的却是数枚如同珍珠般大小的虫卵。摄生术无解,摄生术无解,他口中一直默念着这句话,然后将手中的短刀扬起。轻轻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下一刀,将那枚虫卵按进了自己的体内。
他不相信这摄生术真的无解,他相信姐姐还活着,依旧活着。
“糊涂啊,少爷,您真是糊涂!”潘璞抱头痛哭着说道,“少爷啊,摄生术自来无解,难道您不知道吗?中了摄生术的人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便会被虫噬而死啊!”
“我何尝不知啊!”潘俊淡淡地笑了笑说道,“父亲过世之前,我亲眼看到他将所有的虫卵都焚毁了。现在过去了十几年摄生术再次出现,那么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姐姐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拥有虫卵。既然她没有死,那么她便一定找到了什么可以破解摄生术之法!”
“而且,北平已经开始出现死于摄生术的人了,如果摄生术无解的话,那么我活下来又能有什么意义啊?”
“少爷……”潘璞用手擦了擦眼泪说道,“你错了,其实媛小姐确实在十几年前便死了!”
“不可能,那这摄生术的虫卵是谁带来的?”潘俊盯着潘璞说道。
潘璞一直低垂着脑袋,身体微微颤抖着:“媛小姐是我亲手所葬!”
这话一出口潘俊的身体马上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一把抓住潘璞的手:“潘璞叔,你抬起头。”潘璞微微将头抬起来,与潘俊四目相对又连忙躲闪开。
“你看着我!”潘俊有些愤怒道,“你告诉我,你刚刚和我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爷!”潘璞一下子从椅子上滑落,跪在地上闷声闷气地痛哭道,“老爷生前曾经让我在他面前立下重誓,无论何时都不要将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更不可以告诉你!”
“潘璞叔,你告诉我都是什么事情,你们究竟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情?”潘俊向来冷静,此时此刻他却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少爷,小姐离开的时候你还小,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潘璞被潘俊扶起来坐在床头娓娓说道。
潘俊的姐姐潘苑媛比潘俊整整大了十岁,在潘俊出生之前潘家几个男孩子相继夭折,当时重男轻女的思想极为严重,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潘俊出生的时候母亲便见了大红,因此潘俊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父亲虽然对潘俊疼爱有加,但他终年在外奔波,因此潘俊从小便与相差十岁的姐姐相依为命。
到潘俊七岁那年,正值情窦初开的潘苑媛竟然喜欢上了北平城中一个著名的戏子。那戏子长得秀气俊朗,大潘苑媛五岁,但两人见面便情投意合,不久之后潘苑媛便与那戏子居住在了一起。潘家在北平城中当属大户人家,而那戏子属于三教九流之人,这门不当户不对立刻遭到了潘俊父亲的反对。
不过潘苑媛自小性子刚倔,宁死也要与那戏子在一起。潘俊的父亲虽然起初态度坚决,但依旧还是爱女心切,最终也是勉勉强强答应了这门婚事。谁知就在潘苑媛兴高采烈地为即将到来的饱经磨难的婚姻准备之时,那戏子竟忽然提出与潘苑媛分手。
潘苑媛万念俱灰,她回到家中将自己紧锁在房门之中,整日无精打采。正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竟然发觉自己有了喜脉。这未出门的大家闺秀竟然有了身孕,很快便在下人之间传开了,也很快传到了潘俊父亲的耳中。
他连夜返回家中,一见女儿走路姿态便已经猜出一二。他怒不可遏地将潘苑媛叫到房中训斥一番,并让她立刻服用堕胎之药。谁知潘苑媛却抵死不从,最后冲进父亲的密室将那虫卵倒入自己的口中。
潘俊的父亲知道这摄生术的虫卵一旦在人体内孵化开来必定会招致灭城之祸,于是他气愤地将这个不肖之女赶出了家门。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潘苑媛跪在自家门前,大雨将她整个人都打湿了,她在潘府的门口一直跪到午夜才冒着大雨离开了北平。
潘俊的父亲知道中了这摄生术之毒的人往往会在三个月内死去,中者无救,如果蔓延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便私下命潘璞等人追查潘苑媛的下落。终于,他们一路赶来发现潘苑媛独自一人回到了安阳的旧宅子。
潘璞立刻向潘俊的父亲禀报了此事,潘俊的父亲前思后想,最后终于咬了咬牙道:“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女儿累及全城百姓!”说完之后他拿出一个纸包将其递给了潘璞。潘璞跟随潘俊的父亲数十年,对这纸包里的物事当然心知肚明,这里面是用“丹顶”研磨成的粉,其剧毒无比,一旦入口便会置人于死地且无药可救。潘璞双手捧着那包“丹顶”“扑通”一声跪在潘俊父亲面前苦苦哀求,潘俊的父亲亦是左右为难,如果这摄生术真的泛滥了,那恐怕将会是他一生铸成的无法弥补的大错,于是最后他还是咬咬牙挥了挥手。
潘璞虽然有些心不甘,但是老爷的命令却不敢不从,于是便偷偷潜回潘家老宅。谁知聪明绝顶的潘苑媛早已发现了潘璞的行踪,出乎潘璞意料的是,潘苑媛竟然主动将潘璞引进宅中,潘璞一直在潘俊父亲出门的时候照顾他们兄妹,这潘苑媛一口一句潘璞叔叫得潘璞心中酸痛无比,不禁潸然泪下,将老爷的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与了潘苑媛。
潘苑媛听完潘璞所说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斟了两杯酒道:“潘璞叔,父亲让您拿来的丹顶呢?”
潘璞一愣,早已知道这个倔犟的姑娘在想些什么,他立刻推诿道:“小姐,我潘璞一生未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情,今天我也破个例,你走吧!”
“呵呵,我走了你回去怎么和父亲交差!”潘苑媛释怀地笑了笑,伸出手说道,“潘璞叔,给我吧!”
潘璞这才迟疑着将揣在怀里的那包丹顶递给潘苑媛,潘苑媛接过丹顶,一面将纸包打开一面说道:“潘璞叔,您是看着丫头和弟弟长大的,丫头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我瞎了这双眼睛看错了人。不过丫头在临走之前还想求您一件事!”听到这里潘璞早已经泪流满面了,他颤颤巍巍地说道:“小姐,你说,别说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只要小姐说了,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帮你做到!”
潘苑媛微微地笑了笑,两颗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酒杯之中:“潘璞叔哪里话,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弟弟刚一出生母亲就过世了,一直与我相依为命,如果我死了只怕弟弟以后会更加孤单,潘璞叔您答应我,帮我好好照顾弟弟。”
潘璞听完哽咽道:“小姐您放心,就算您不说我潘璞也会这样做的,如果我潘璞以后做一件对不起小少爷的事情,愿遭天谴。”
潘苑媛满意地眯着眼睛,几颗眼泪再次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谢谢潘璞叔,丫头的第二件事也希望您能答应!”
“小姐,您说吧!”潘璞抹着眼角的泪水说道。
“我死了之后希望潘璞叔将我埋在一个风景秀丽且偏僻的地方!”潘苑媛将那盛着丹顶的纸包丢在一旁。潘璞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潘璞一定会给你选一个好去处!”
“谢谢潘璞叔!”说完之后潘苑媛拿起酒杯,将那掺着丹顶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色,她望着潘璞,似笑非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潘璞讲完这事情始末之后已然是老泪纵横,潘俊一直不停地摇头:“不可能,你说姐姐是被你毒死的?绝不可能!”
“少爷,我对不起你!”潘璞“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于潘俊来说实在太重,让他一时难以招架。
潘俊只觉得胸口翻江倒海,脑子一阵阵地眩晕,他不停地喘息着,胸脯快速地上下浮动。忽然他紧紧抓住潘璞的双肩道:“你记得姐姐埋在什么地方吗?”
潘璞愣了一会儿,之后连忙点了点头:“那个地方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带我去!”潘俊的语气中毫无退让的余地,与潘俊在一起这么久潘璞倒还第一次见到潘俊如此方寸大乱。潘璞点了点头,扶着潘俊下了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潘家老宅。
走出潘家老宅之时已然夜幕降临,潘璞在前面带路,潘俊一手按在胸口上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木系潘家所研习的驱虫之术最讲究的便是中庸,所谓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为了让后代能做到此种地步,从小潘家人便使用一种名叫“心斋”的药物,这种药物药性奇特,对于心态平和之人不但可以强身健体,更能延年益寿,而对于那些性子火暴之人则如同毒药一般。
此时潘俊心绪难安,那体内淤积多年的心斋之毒开始发作,让他胸口憋闷,嘴唇发紫,眼冒金星。他连忙在心中默念《道德经》,一会儿工夫心中总算稍微平静了许多,胸口亦不再那般憋闷。
潘璞带着潘俊沿着院落左面的一条蜿蜒小径向后面的山顶而去。这条小径,常年无人行走,原本并不宽敞的道路此时更被漫过腰间的荒草覆盖住了。潘璞在荒草丛中拨出一条路向山顶走去,他们二人在小径中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潘璞忽然在一片开阔地停下了脚步。
此处距离潘家老宅有一里之遥,在潘家老宅正上方,从此处便可以看清潘家老宅的全貌,此时袅袅的炊烟依然从潘家老宅升腾起来。潘璞指着眼前的那片开阔地道:“少爷,小姐就埋在这里!”
潘俊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这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平台,上面的草较之四周的荒草要稀少得多,似乎有人特意打扫过一般。在那平台的中央还有一个小小的坟头,坟头旁的荒草有被烟熏的痕迹。潘俊瞥了潘璞一眼问:“这……”
“此前每年路过安阳的时候我便会回到这里来祭拜一下小姐,这些年从未间断过!”潘璞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小姐最后还是死在我的手中,不过……”潘璞摇着头说道:“少爷,小姐本不该死啊,我给她的那包丹顶其实早已然被我换掉了,可是小姐吃了之后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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