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国心领神会,他一听,就知道下面的事怎么做了。
傻瓜都想得出来,皇帝为什么不叫韩安国去查田蚡。既然皇帝开口说查窦婴,只能说明一点,他帮不了窦婴了。
皇帝都妥协了,御史大夫还讲什么原则。于是,韩安国找了一帮人,下了一番苦功夫,找出窦婴掀田蚡的不实之处。
接着,他又组织人马弹劾窦婴。此事做得很顺当,刘彻批了八个字:
欺君之罪,允许逮捕。
窦婴立即被双规,被关进了特别监狱。
只能这么说,窦婴之所以落到今天,全完是他自找的。正像他夫人曾经所劝,营救灌夫应该量力而行,不要救人不得,反而将自己搭了进去。果然是,搭了进去。哎,真个不长脑的衰人。不会游泳,或者是技术不过关,就不要下水救人嘛,何必自找苦吃呢。
窦婴被关进监狱后,没人一个官员替他说话。汲黯在东宫替他振臂呼喊的一声,仿佛被无底的黑洞吞没。此情此景,只有两个字最能体现窦婴内心的情绪:悲哀。
他悲众官,亦悲自己。他悲众官集体失语,全变成冷漠的看客;他悲自己,权势衰落,形同被逐狗。
看来,要想走出这黑暗的监狱,只得靠自己使出绝招来了。
尽管都是坐监狱,但窦婴和灌夫享受的待遇不一样。灌夫没有探监权,高官不行,家人更不行。当然,田蚡正在热火朝天地整杀灌氏家族,灌夫族人跑路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情探监。
窦婴不一样,他自己下狱,监狱还是允许家人探监的。
探就探吧。田蚡或许是这样认为的,反正这老头子活不长了,人在监狱中,谅他有翅膀也不敢飞出来。
如果田蚡真这样想的话,那就错了。
须不知,窦婴没有白混了这么多年。在他看来,只要给我翅膀,我就想飞出去。现在,窦婴自以为,他找到了一双翅膀。而这张翅膀,就藏在他的家里。
有一天,窦婴利用探监机会,叫侄子替他办一件事。这不是一件难事,只是叫他将家里一件礼物送给皇帝刘彻,让他亲眼过目核实。然后窦氏家族大可放心,在家等待他出狱的好消息。
窦婴家里这些礼物,就是遗诏。那是先帝刘启留给他的,只有八个字:事有不便,以便论上。
这八个字,翻译过来就是说,如果你碰上大事,将这遗诏交给他的接班人,可以被赦免。
这就是窦婴之前有恃无恐的根源。
他以为,有遗诏在手,可以放手一搏。就算救不了灌夫,自己留下小命,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让窦婴没想到的是,遗诏竟然出了一个大问题。
这个大问题竟然是,刘彻认为这遗诏是假的。
遗诏是一个重要文件,为防止别人做假,一般情况下,皇帝总要搞两份。一份正本,一个副本。正本给人,副本存档,以备核实。
问题就出现在核实关节上。刘彻派人去档案室取遗诏副本,发现宫中无存档。
这下问题就大了。没有存档,不能证明窦婴家里封存的遗诏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就是假的。造假,那可是又犯了一次欺君之罪。
这次窦婴想不死,真难了。搞了半天,牛逼了N多天,竟然发现这是一张纸糊的翅膀,根本就不能用。
刘启到底有没有给窦婴留过遗诏,这玩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历史上众说纷纭,猜想奇多,却总没有一个服人的结果。
在我看来,窦婴造假的可能性极少。纵观窦婴一生,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更不是一个欺诈之人。反而,正直和任侠,构成了他生命中的立世之本,更构成了他生命悲剧的全部。
窦婴之所以能出头,是因为有窦太后罩着。然而,窦婴不是那种吃人家嘴软的软蛋。从他一出道,就跟窦太后对着干。搞得窦太后都犯晕,真不知道窦婴他爸贵姓。所以,窦婴尽管身陷牢狱,让他狗急跳墙造假骗人,那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那么,为什么刘彻偏偏找不到遗诏副本呢?难道是,刘彻将他烧了不行?
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也极小。遗诏副本失踪只有一个可能,这是田蚡和王太后联手的杰作。
当然,如果真是田蚡和王太后烧了副本,那是一件要命的事。如果事情被查出,田蚡欺骗刘彻,那叫欺君;可是王太后欺骗刘彻,那叫什么?王太后和刘彻都可能这样认为,那不叫欺君,而叫欺负。
既然如此,王太后为何不敢烧了副本?
别忘了,王太后是怎么发家的?他是通过斗倒太子刘荣才会有今天的。他是怎么搞掉刘荣的?搞的就是心狠手辣。
为了光明前途,她都能弄掉刘荣;为了心中仇恨,她凭为什么就不能整死窦婴?仇恨使人疯狂。遗诏副本找不见,最大的嫌疑犯,就是王太后。
窦婴这辈子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他想光明正当地走一回阳光道,没想到人家田蚡却陪他玩阴的。完了,王太后要将他往死里整,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果然不久,窦婴就被定罪为弃市论斩。
消息传来,窦婴痛不欲生。他又想到了一招,绝食。
到此,绝食是保住名节,制造利用舆论的最佳方法。那时,田蚡闻听窦婴狱中绝食,心急如焚。想想,如果窦老头子真死狱中了,田蚡肯定被满朝非议。真那样的话,那他就太不划算了。
那怎么办?田蚡当即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不久,有好消息传回监狱,听说皇帝不杀窦婴了。只是听说,但也是一线希望。于是,窦婴闻听后,满心欢喜。他竟然主动爬起来,吃饭喝水了。
嗯,能吃饭就好。田蚡笑了。想死在狱中,没门。田蚡秘密行动了。
公元前131年,冬季,十二月三十日。窦婴蹲的监狱大门突然打开,将窦婴押往长安市上行斩。
这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消息。窦婴还没搞清个中阴谋,鲜血已经溅射了长安大街。
田蚡奋斗了这么久,总算弄死了窦婴。然而,田蚡的日子也到头了。真奇怪,自从窦婴死后,田蚡像被恶鬼缠身,夜夜恶梦,从此神智不清。他一开口,总是含糊不清地说出认罪的话。
他认的什么罪?搞死窦婴之罪。
刘彻只好请巫师替田蚡驱鬼。巫师告诉刘彻,他看见灌夫和窦婴阴魂不散,天天监守田蚡,想笞杀丞相。
三月,春天来了。田蚡病情继续恶化,窦婴和灌夫这两只大恶鬼,怎么赶也赶不走。田蚡满嘴胡话,他已认不清世界了。三月十七日,他在一声尖厉的叫喊中,离开了人间。
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然真理啊。
多事之秋
大西南计划
窦婴和田蚡两个倒霉外戚玩完,最省事的倒是刘彻。但刘彻也没闲着。接下来,他要实施一个伟大的国家计划——建设大西南。
这个国家项目,策划人是番阳令唐蒙。当初,王恢讨伐南越时,唐蒙代表汉朝出使南越,向他们通风报信。唐蒙到南越时,人家端上一种叫做枸酱的特产招待他。唐蒙问招待的,这玩艺好像不是南越特产呀,从何而来的。
人家告诉他,这物产是从上游进口来的。唐蒙似有所悟,就回汉朝去了。回到长安,唐蒙招了几个蜀地的商人来问:枸酱不是蜀地特产吗,怎么跑到南越番禺去了?
人家这样告诉他:枸酱出产蜀地没错。可是却被经常偷运到夜郎,夜郎有河直通南越,可以行船。而夜郎又受嵌于南越,所以便将枸酱当贡品送给了他们。大约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唐蒙听完,一幅国家地图在脑中画成了。一个伟大而冒险的计划,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马上拟了一份计划书,跑去见了刘彻。
唐蒙告诉刘彻:南越表面臣服汉朝,但其势力扩张到上万公里,相当危险。如果南越造反,汉朝总是取道长沙国或者豫章郡,水道险阻,难于制胜。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一条直捣南越番禺的捷径。只要从夜郎国放船直下,就可以顺流插入南越。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打通一条通往夜郎国的道路。此路修成,就可扼制夜郎,从而就可以牵制南越,再而就是控制住了汉朝的整个南部。
妙,实在妙。刘彻满脸喜悦,激动万千地批准了唐蒙的方案。同时拜唐蒙为中郎将,让他全权负责修路一事。
想要修路,总不能绕过夜郎国王这关的。夜郎国,其首都位于今贵州省关岭县,辖地包括贵州省西部及云南省东北部。长期以来,夜郎都被南越控制,难怪南越的手脚都伸到了云南那边去了。
话说回来。如果汉朝将夜郎搞定了,不但云南,甚至整个南越也是它们的。这个算盘,只要是上了小学二年级的,都会算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搞定夜郎国。
这个问题,唐蒙心中有数。唐蒙以中郎将的身份,带着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带着厚礼,从长安翻山越岭到了巴蜀。然后,又从巴蜀翻山越岭到了夜郎,并且见到了夜郎国王。
夜郎怎么自大,但它总是知道汉朝的厉害的。唐蒙见到夜郎王后,先是送上礼物,然后暗示他们要和汉朝合作。这位夜郎王叫王多同。此时,他心里也打了一个小算盘。
他是这样想的:礼物可以收,但是真诚合作嘛,那是扯淡。反正有好处就先拿着吧,走一步看一步。
王多同算是答应合作了,同意汉朝将公路修到夜郎国来。汉朝人考虑的是军事战略,王多同则想的是,汉朝的货物能多多流进来。
要想发财,首先修路。这个命题,对于王多同来说,基本上是成立的。
唐蒙和夜郎王谈妥后,就回长安向刘彻汇报工作。刘彻同意动工,开山修路。刘彻同意两个字,好签;但是,修路这项工作,实在不是好做的。
当时,秦始皇为了修长城和高速公路,动用的都是国家军队。蒙恬发三十万大军,夜以继日,总算完成了不少任务。问题是,蒙恬这个大将军,匈奴人怕他,不敢骚扰他。所以,蒙恬才有心思开山修路。
可是现在呢,匈奴人不怕汉朝。而且唐蒙不过是中郎将。汉朝大部分的军队,刘彻都准备用来对付西北匈奴的。所以,唐蒙要想开山修路,只能一条路,征调民力。
征调民力,当然是巴蜀民工比较靠谱。于是,唐蒙带着他一千余兵,又征调了万余四川民工,开工了。
可是不久,修路出现了大问题。
问题就出现在唐蒙的管理制度上。那时候,修路没有机械化。开山,搬石,都得靠民工哎哟哎哟地出力。可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是地球人都知道的。
唐蒙的问题是,他只管修路,不管民工死活。蜀地那个山高崖深的,伟大的民工就像是船夫,国家公路一点点在拓长,他们在前面却一个接一个坠入山崖。
到底有多少人不幸落难,估计唐蒙没有算过。前面死了人,他就从后面拉。于是,一批批人死在前线,唐蒙又从后方一批批地拉到前线。
生命无常,唐蒙无情。苦命的民工们害怕了。他们有的逃命。胆大留下的,准备革命。
当然,他们只想革唐蒙的命。要想革唐蒙的命,唐蒙当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于是,唐蒙抓起一批,杀掉。又恐吓民工,想不好好修路,你们就是这个下场。
唐蒙这招,就叫杀鸡儆猴。巴蜀的百姓,想想心都寒。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是要上的。修路是死,造反是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一点,搞一场大的革命。唐蒙,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
我想,当时的巴蜀人,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他们也是准备这样做的。
但是,四川民工还来不及造反,突然从长安来了一个人。
从长安来四川蜀地安抚民工兄弟的,正是蜀人司马相如同志。刘彻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他听到了四川民工准备暴动的风声。司马相如是川人,派他去做老乡们的思想工作,当然是首推人选。
司马相如一到四川,先是调查事因,安慰劳工兄弟;接着,公开谴责唐蒙管理手段不当,不应该把咱川人兄弟只当牛使,更不要不把他们当人看;最后,就是替皇帝解脱。司马相如口吃,当然不能公开演讲。他利用善赋之特长,写了一篇又长又臭的檄文。如果简而化之,一段句话可以概括:
民工兄弟们,你们辛苦了。虐待民工这件事,不是政府行为,更不是皇帝的旨意,这完全是中郎将唐蒙个人的行为。现在,我谨代表中央,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歉意和问候。请你们放心,中央已经勒令唐蒙同志反思工作态度,改进工作方法。
司马相如将檄文发出后,就回长安汇报工作了。司马相如前脚离川,唐蒙接着修路。那么,唐蒙反思了吗?他是否改进了工作方法呢?
唐蒙的确反思了,并且改进了工作方法。他想到了一招,征调军队修路。中央的军队,就别指望了。唐蒙只能将算盘打到了巴蜀等驻军的头上。
主意打定,征调军队,继续修路。最后,唐蒙发挥出不怕苦,不怕怨,不怕花钱的事业精神,将一条流满了鲜血和汗水的公路修到夜郎国的家门口。
当川地百姓和士卒看着那条犹如巨蟒的国家公路时,心里说不出是悲,还是喜。终于修完了,现在可以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但是,唐蒙却告诉士卒:你们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但是现在还不是回家的时候。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个唐蒙,他到底想干什么。莫非,他修路修疯了,还想再修别的路不成?
唐蒙微微笑:你们说对了。我们接下来,还要继续修路。趁我们干劲还在,打通西南夷所有公路。这,当然也是国家计划和项目。
果然是个修路疯子!
所有人都傻掉了。民工被当牛使,可以哭天喊地。士卒被当牛使,有什么权力叫喊呢?入了军人这行,就得吃军人这行的苦。没办法了,咬牙切齿,也得跟着领导将路修下去。
但是,打通整个西南夷,必须花更多的钱,征调更多的军队。这件事,当然得经过皇帝点头才行。报告打到长安,刘彻批准了。
刘彻同意拨款,同意唐蒙征调军队。征调军队的范围,限定在巴蜀及广汉等西南驻军。
有刘彻这句话,唐蒙放心了。
唐蒙又率领着士兵,踏上了修路的征程。这次,唐蒙征调军队有数万人,规模巨大。他们夜以继日,前仆后继,一口气,就干了两年。
总结唐蒙那两三年,道路没修好,士卒倒死了不少。花的钱,更是以亿万来计算。本来修路是件好事,可是大家这么一算成本,马上就有人不高兴了。
于是,下至巴蜀人民,上至中央高官,都一致呼吁皇帝停止修路。那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去就算了。可是那一批批可爱的子弟兵,就此摔下悬崖,悲痛啊。
拨出去的钱,相信刘彻心里是有数的;死了多少子弟兵,相信刘彻心里也是有底的。但是,钱都花了一大把,人都死了一大批。你们现在就想让就此停工,前功后弃。那花出去的钱,不是白花了?死了的士兵,不也白死了吗?
修下去,百姓难受;不修,刘彻心里也可难受了。那怎么办?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坚定了刘彻修路的信心。
事情是这样的:西南夷的邛都国及筰都国等两个国王,派人到长安,主动表示愿为汉朝臣子。但前提是,必须享受和南夷一样待遇,南夷享受的汉朝厚礼,他们也一样不能少。
邛都国及筰都国两国,其实就是酋长国,和南夷诸侯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不过,他们主动请为汉臣,总比拉军队出去打服强多了。当然,不是来了都有礼物拿回去。问题就在于,他们值不值得刘彻出手大方,将他们打发上路。
这个事,刘彻心里是没底的。他又想到了一个人,司马相如。于是,刘彻将司马上如召来,问他对西南夷那两个酋长国的请愿有什么看法。
司马相如是这样回答:邛都国等西南夷诸国都挺靠近蜀地,打通这些道路,是很容易的。因为,前秦曾经将它们纳入国家版图,设为郡县。到了汉朝兴起,却将让之废弃,极其可惜。现在如果打通西南夷,重新设置郡县,其价值肯定超过南夷。
西南夷和南夷,到底谁的价值大,那不是一言两话能说完的。但是,司马相如前半段话,激起了刘彻的兴趣。
前秦都能将西南夷设为郡县,为何,我就不能设郡呢?既然要设郡,那唐蒙还得将路修下去。
于是刘彻点头,通过司马相如的方案。他马上就给司马相如布置一道作业:修路的事让唐蒙继续弄去。搞定西南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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