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办法就是,请窦婴和田蚡辩论,让群臣发表意见,借此向王太后施压。后面的工作,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问题了。
  窦婴一听,当即答应,他可以走东宫一趟。
  然而,稍微用脑想想,古之官场,从来都是墙头草多。田蚡权上塔顶,属下替他摇旗呐喊无数。窦婴呢?屈指数数,几个替他说话,都数得出来。
  窦婴不是傻瓜,他这一趟肯定凶多吉少。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败诉,灌夫亦牢中有知。如果田蚡不肯放人,那好,咱就清算到底。
  到辩论会这天,该来的都来了。大家各就各位,辩论就开始了。
  首先,窦婴陈辞。窦婴的观点是,吴楚之乱时,灌夫披孝报国,勇冠三军,天下皆知。然而他在田蚡婚宴上醉酒闹事,不过是小事一桩。田丞相却没就事论事,却将其他事来将他论罪,实属防卫不当。
  窦婴话语刚落,田蚡反驳窦婴道:灌夫为人如何,不需要魏其侯多言,相信在座诸位在我婚宴上已有目共睹。他蛮横无理,羞辱宾客,弄得大家不欢而散,此是罪一;颍川灌氏,与灌夫同出一辙,横行乡里,怨声载道。此是罪二。所以抓灌夫,治灌氏,皆是依法从事,我并没有公报私仇之意,请魏其侯睁大眼睛,看清事实再来辩论。
  田蚡陈辞完毕,窦婴先是震惊,次是愤怒。治灌氏一事,当初刘安出面讲和,双方已经谈妥。现在,田蚡既然都能揭灌夫之短,窦婴是不是也揭田蚡的丑呢?
  果然,窦婴作义愤状,将田蚡派藉福向他索城南之地过程,全部说出来了。
  事实上,田蚡对窦婴当庭揭他短处,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是,他并不心慌。
  在这个地球上,贪污受贿田蚡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人都讨厌别人贪污受贿,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你窦婴骂我田蚡贪婪,我贪的不过是一块地、几个女人及一些珠宝。然而反观你呢,看看你贪的是啥东西。
  田蚡是这样反驳窦婴的:魏其侯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一个贪财的货色。然而,我贪来贪去,不就是趁机会还在的时候,多多享受一下而已。但你魏其侯可不一般啊。你曾经不吝财力,圈养豪杰,结识壮士。那时你每天干的工作,不是刺探东西两宫的情报,就是抬头观天象,低头伏谋,等待天下有变。你说,此举此谋,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按田蚡的思路想,窦婴好像走的是造反路线。
  田蚡此招可谓生猛,地球人都知道,贪污要钱,造反要命。要命的当然比要钱的可怕。田蚡此话,当然是鬼话。豪杰在哪里,壮士在哪里,谋划在哪里?不要说豪杰和壮士,就是食客也多跑丞相府上去了。自从窦太后崩后,他就丢魂落魄,说他想反,那说话的人肯定是欠扁的。
  还有,窦婴到底是不是造反的种,刘彻当然有底。这事本来是俩外戚就灌夫辩论的,可是现在辩论双方都进行人身攻击,喷出了阶级斗争论。如果再闹下去,肯定没完没了。
  于是,刘彻还没等窦婴开口。他就说道:今天咱们就讨论灌夫一事,请大家发表意见。
  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是御史大夫韩安国。大家可能不知,韩安国有个特长。那就是,他混在官场,玩政治犹如玩魔术,总是奇象环出,让人咋舌。
  韩安国是这样说的:魏其侯说得没错,灌夫当年为报父仇,只身冲杀无数,此属壮士一个。现在,却因发一次酒疯就要砍头,实在有些过分了。
  田蚡一听,眼珠子都睁圆了。好你个韩安国,你到底是谁的人?估计现场有狗,田蚡立马就要放狗冲上去,咬断韩安国那根不怕死的舌头。
  这时,韩安国继续说道:但是呢,丞相说灌夫与奸商勾结,发黑心财有千万钱。同时灌夫横行乡里,罪大不赦。所以,我认为魏其侯有理,田蚡也没错。至于结果怎么样,看来只有陛下才能英明决断了。
  玩了一圈,又将皮球踢回刘彻那里。
  高,实在高。
  田蚡对着韩安国眯了一眼,轻呼吸,稍收腹,表情放轻松。
  好了,轮到下一个。下一个发言的,会是谁呢?
  第二个准备发言的,是牛人汲黯。
  汲黯,字长孺,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市西南)人。其祖上因受宠,世代为职业官僚,到汲黯一代,总共有十世都是卿大夫级别的高官。
  孝景帝时,汲黯老爹就替他谋到一个好差事,陪太子读书(太子洗马)。太子就是刘彻。刘彻好儒,汲黯好黄老之道。一个好读道家逍遥哲学的人,去教一个好儒喜文的学生,那会是什么样的一幅情景呢?
  如果换到今天,师徒俩人可能要天天抬扛。然而,刘彻却和汲黯相安无事,也没见他惹出什么祸。
  事实上,不是刘彻不想惹祸,而是他碰上了一个牛逼老师。汲黯教书待人,以严厉闻名天下。这么一个火药级人物,他不惹你就行了,你还要去捅马蜂窝?
  孝景崩后,刘彻接位,汲黯也由太子侍从官升为皇家礼宾官(谒者)。那段时间,汲黯作为皇帝的特使,被刘彻派出过两次。那时候没有飞机和火车,也没有大奔。特使要跑一趟长途,如果身体素质不过关,只要一个来回,足将你折腾得不成样。
  恰恰是,汲黯心理素质相当高,身体素质却差得一塌糊涂。他长期生病,而且一病就是三月不朝,生病养病,简直成了他另外一个伟大的事业。或许是与汲黯身体有关,刘彻两次派他外出,两次都没有完成任务。他回来,都是找借口敷衍了事。
  第一次以特使出差,是因为东越相攻。汲黯只是晃悠着来到吴县,然后又晃悠着折身而回。刘彻问他情况如何,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越人之间打群架,那是他们的风俗习惯,怎么能劳驾天子的使者呢?
  那一次,刘彻忍了。因为东越路途遥远,他理解汲黯为什么要偷懒。
  第二次,河内(今河南省武陟县)失火,烧千余家,刘彻再次派汲黯前往了解情况。这次,汲黯去了,人也回来了。但是,他告诉刘彻,他没有到火灾现场了解情况。
  刘彻几乎要抓狂了。老师,这次你又准备以什么借口敷衍我?如果你身体不好,你为什么还要领命?
  但是,汲黯却告诉刘彻:借口当然还是有的。民宅相连,火烧连营,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我在路上却完成了一件你料想不到的任务。我在河内郡内发现旱情严重,波及万余人家,甚至达到了父子相食地步。所以,我持节命令河内郡守开仓济民。现在我人回来了,符节交还陛下。至下陛下怎么处罚,请便吧。
  刘彻真是哭笑不得。处罚当然是不对的,因为他替皇帝做了一件善事。给他发奖金更是不对的,因为他从来没当皇帝的差事是差事。
  最后,刘彻恕汲黯无罪,对汲黯采取敬而远之之法,将他踢出长安城,贬为荥阳县令。
  汲黯被贬官,当然不高兴了。汲家祖宗九代,从来都是高官,什么时候当过小县令。现在,刘彻将他打发到荥阳来,这不是羞辱我汲家祖宗吗?于是,汲黯接到调令,马上称病不往,辞职归家歇凉去了。
  刘彻接到汲黯报告后,摇头叹息。他想想,又将汲黯召回长安,迁为中大夫。
  然而,没多久,汲黯又在长安待不住了。
  这次,汲黯不是消极怠工,而是得罪了某些人。汲黯之所以得罪人,主要还是性格问题。他脾气倨傲,口直心快,不容人之处。于是,因为工作上的磕磕碰碰,大家都到刘彻那里告状。刘彻只好又将汲黯打发出长安,迁为东海郡(今山东省郯城县)太守。
  太守一职,秩两千石,这是一个和九卿相当的高官。那次离京,汲黯没有说自己身体不好,而是勇往赴职。
  汲黯是个懒人。但是,懒人自有懒人的绝招。想当初,曹参治国,奇懒无比。但是结果怎么样,齐国不一样政治清明。后来调回中央,整天喝酒不治事,搞得很多人都替他着急。结果最后大家发现,没有曹参这个懒人,汉朝还不知道早被折腾得怎么样了。
  现在,汲黯就想做曹参第二。他精选了几个得力干部,然后吩咐他们该做什么事,然后就回住所疗他的病去了。
  一年过去了,汲黯几乎都是卧在床上度过的。结果,东海郡非但没出现乱政,反而奇迹般地再现当年曹参治理济国的清明政治。这就是黄老治世之术的魅力,只要肯用,总能事半功倍。
  汲黯治世之绩传到了长安,刘彻心中大悦。他一扫过去对汲黯种种偏见,将他这个硬骨头老师调回长安,担任诸侯接待总监(主爵都尉)。
  离京许久,汲黯仍然是那个硬脾气。合得来的则合,合不来的,连招呼都懒得跟你打一个,路遇如见陌生人。
  那时,田蚡屁股已坐上丞相位。很多人见到矮子田蚡,海拔总要矮他三尺,行拜谒之礼。但是,汲黯每次见到田蚡,也没什么客气话。汲黯稍稍拱手作揖,算是给田蚡行礼了。
  你傲,我更傲;你牛,我更牛。身体有病,可是灵魂强健,谁都惹不起。这就是真实的汲黯。
  当然,田蚡不是不敢惹他,而是犯不着。一个常在地上走的人,跟一个常在床上躺的人斗气,何必呢。既然他不当我是领导,那就随他去吧。我走我的阳光道,他躺他的病人床。如果斗气,看谁活得更长。
  事实上,田蚡斗气还斗不过汲黯这个老病号。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在汲黯前面伸腿蹬天。
  今天,汲黯挺着病身上朝听取窦婴和田蚡辩论,那不是只带着耳朵来的。他是难得开一次会的,每次开会,他不给众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是舍不得走的。这么多人只会竖起耳朵闭上嘴,该是汲黯表现的时候了。
  当田蚡一看到汲黯站出来,他就急得暗叫一声,坏事了。
  果然汲黯是坏他的事来的。他一上来,首先就叭啦叭啦地说一通。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确支持窦婴。
  他认为窦婴有理,田蚡可耻,灌夫不可诛。
  没有人不被汲黯的勇气折服。田蚡的脸黑了,窦婴的脸笑了,唯独刘彻没有表情。
  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汲黯不今天发飙,刘彻都会鄙视他三分。
  汲黯说完,刘彻没有表态。他继续等着第三个人的意见。
  第三个站出来发言的是内史郑庄。郑庄,字庄,又称郑庄。其为人特点,任侠,谦虚,厚道;同时兼有政治立场不坚定之毛病。
  汲黯这辈子,能跟他说得来话的,用两根手指数就可以了。其中一个是郑庄,另外一个则是宗正刘弃疾。
  郑庄之所以能和汲黯合得来,首先是因为俩人志同道合,都是尊崇黄老之道;其次,郑庄这个人为人谦虚,好交名士。厚待朋友,犹如春天般的温暖。
  人人都知道,有困难,找郑庄,准是没错的。他帮了你之后,还会问你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最先愧疚的不是你,而是他本人。久而久之,郑庄就在圈内混得了一外响亮的号:名士。
  不是所有的名士都是刚正不阿的,诸如郑庄。生活中,他不敢得罪朋友;工作上,他不敢得罪同事及领导。他工作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天下无事。如果实在要他出面,他顶多是一个和事佬。
  但是我们也知道,和事佬也不是好当的。如果话说不圆,举止不当,说不定会惹来领导一顿臭骂。
  话才说完,郑庄还真的挨了一顿臭骂。
  轮到郑庄发言时,郑庄首先肯定了窦婴,说灌夫混到今天不容易,杀了可惜。然而,当他看到现场无人响应他,他又突然反口说,其实田丞相所说也无错。
  郑庄支支吾吾摇摇摆摆了半天,还是没把话说清楚。刘彻强忍了,他等待所有人说完了,他再来点评。
  然而,等了半天,剩下的像哑巴似的全都不敢哼声了。
  集体失语,这不是刘彻想看的结果。但是,这也是必然结果。
  首先,只论开会地点,就让人不敢说话。国家政事,都在未央宫讨论。刘彻为何将这场辩论挪到东宫来了?难不成皇帝是将他们当家事来处理了?既然刘彻当俩外戚辩论是皇帝家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凭什么群臣要倒插一脚,论人是非?
  其次,窦婴和田蚡在朝上之势力,谁强谁弱,一目了然。帮田蚡喊杀灌夫是过分的,力挺窦婴是愚蠢的。反正怎么说都是错,干吗还要动那该死的嘴皮呢?
  刘彻又等了半天,仍然无人搭话。这下子,他真火了。但是,他将火全发到了郑庄的身上。
  刘彻指着郑庄骂道:你平时不是挺爱对魏其侯和田丞相说长道短的吗?怎么关键时刻语无伦次,畏首畏尾的。我真他妈的想连你们一同斩了。
  刘彻一言既出,吓得那些不敢发言的人,都双脚哆嗦,不敢抬头。
  刘彻骂完,大手一挥,罢朝。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王太后在后宫正在等着他一起进餐。不用刘彻汇报,王太后已对窦婴和田蚡辩论过程了如指掌。很简单,她在朝会上安了几个耳目。那些狗腿子跑得比风还快,趁刘彻见到王太后之前,都向老人家吹去了。
  王太后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刘彻请她进餐,她一动不动,干生闷气。
  最后,她突然对着刘彻骂道:我还没死,就让个过气的家伙欺负你舅舅。是不是等我死了,任何人都能欺负王家的亲戚来了?
  刘彻双眼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王太后又接着骂道:你难道是个石人吗?这种事都不会自作主张,干吗还要搞什么形式主义辩论?
  刘彻沉默良久,无奈地说道:老妈你就理解我的用心良苦吧。田舅舅是外戚,魏其侯也是外戚,我一时不好下手啊,所以才搞了这么一个辩论会。如果魏其侯是个外人,还用得着我出面吗?我托一个狱吏就可搞定了。
  王太后在宫中忙活,田蚡在朝外也不偷懒。刘彻罢朝后,田蚡向韩安国招手,说今天不用麻烦你的司机了,我送你回家。然后,田蚡命人将马车开来,俩人一起上车。
  韩安国坐定,田蚡立即晴转多云,对着韩安国怒气冲冲地骂道:咱们俩联手对付窦婴那老不死的,绰绰有余。刚才你为什么首鼠两端,不敢替我多说几句话了。
  韩安国沉默一阵,又摇头叹息。他对田蚡说道:丞相,你呀,就是心急。你心一急呀,事情就被你给办砸了。
  田蚡本来怒气腾腾,见韩安国嘴出此言,不由奇怪起来了。
  韩安国又接着说道:其实你不必要跟窦婴吵。你想想,你们俩都是有官有位的人,两个大男人在皇帝面前吵架,互揭老底,这成何体统?
  田蚡一听,脸色惭愧,怒气稍降。
  韩安国接着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当场早将官帽摘下,直接对皇帝说,魏其侯说的是对的,我是错的。请允许我辞职。
  田蚡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韩安国,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韩安国又接着说道:你知道我这样说的好吗?我以为,皇帝当时一听,肯定觉得你谦虚,他不但宽恕你,反此你为美德。
  田蚡似乎就要被说动了。
  最后,韩安国总结道:如果你当时真那样做的话,你猜魏其侯会有什么反应?我认为,按他那种性格,他肯定羞愧不已,回家咬舌自尽去了。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评价韩安国以上一翻话,我觉得四个字比较合适:政治狐狸。
  窦婴咬不咬舌,倒不一定。然而,如果田蚡真按他所说的,当场辞职,肯定轰动长安。到时候,就算窦婴还活着,只要他一出门,肯定也要被官场的口水舆论淹死。
  韩安国一言,让田蚡马上多云转晴。田蚡像受教无穷的样子,拱手对韩安国谢道: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佩服啊。都怪我自己心急,没想到那么多。


第十八章 窦婴之死
  辩论会结束后,刘彻怒气未消,就将郑庄贬为皇后管家(詹事)。刘彻贬掉郑庄,心里的打算可能就是,让大臣多替窦婴说几句公道话。
  怎么说,辩论会之前,他跟窦婴喝过酒,交过心,心里还得稍向着他的。他以为,开辩论会,广开言路,以众臣之议来了断田蚡和窦婴恩怨,就算王太后追究此事,他可以拿大臣挡话。
  好了,好好设计的辩论会,竟然全被郑庄之流的墙头草搞砸了。更让他郁闷的是,王太后还借此绝食威胁。看来,他想帮窦婴的,现在不得不反过来要替田蚡搞掉窦婴了。
  刘彻只好将御史大夫韩安国召来,让他去核对窦婴在辩论会上揭田蚡老底,到真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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