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两年之后,匈奴卷土重来。公元前142年,春天,正月,中原地震,一天地动三次。三月,匈奴就像从地下冒出的鬼狼,再次向雁门郡扑来。
曾经,郅都镇守雁门,匈奴视之为鬼门关,逃还来不及。如今,雁门郡守冯敬,似乎也不是吃干饭的,主动迎击匈奴。不料,冯敬力战匈奴丧命。这时汉朝闻兵赶来,紧急调动骑兵和弓箭屯守雁门。还好,匈奴在雁门关逛了一圈,又回去了。
匈奴撤兵后,刘启终于松了一口气。
须不知,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跟匈奴消磨了。公元前141年,汉朝的天空连续出现反常天象。首先,冬季十月,日食后紧跟着月食,天际一连赤红五天。十二月二十九日,雷声轰响,太阳颜色变紫;更可怕的是,天上行星好像失控的交通发生了事故,纷纷脱离轨道,乱窜于天。
以上一幕幕,按照古人的习惯,地上肯定要出大事。
话刚说完,果然就出事了。
正月二十七日,刘启崩于未央宫。享年,虚年四十八。
高祖刘邦崩后,我都没有给他写过一个总结报告。但是,刘启崩,我非常有必要给他写一段结束语。因为,刘启逝世,象征着汉朝一个时代的落幕,牵引着另外一个新时代敲锣打鼓地登场。如果我们敷衍刘启,就无法理解后来的刘彻,更无法理解所谓汉朝光荣的传统和伟大的未来。
回眸历史,后人将刘启父子俩开创的时代,美其名曰:文景之治。司马迁对这个时代美言不多,但是他的同行班固,却将文景之治称之为周朝成康之治后的又一个盛大的时代。换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幸福的时代。
在中国历史上,似乎好人都做不了好皇帝。做好皇帝,似乎又做不了好人。回首刘启的一生,拉起他的双手,就会发现,这也是一双沾满了诸多无辜鲜血的刽子手。
晁错罪不该死,然而他还是被刘启干掉了;周亚夫只不过脾气倔了些,就诬之地下反;至于长子刘荣,提起来更是让人心寒。
然而幸运的是,文景之治,是汉朝一个温暖的春天。
不过,广义的文景之治,不应该只包括两位皇帝的任期。因为,吕雉大妈尽管在政治意识形态上走了弯路,但是她的国家政策路线一直没变。所以,在文景之治的勋章上,也有吕雉及刘盈等人的一份功劳。
不过,为了更加清楚地了解文景之治,我们还是从狭义上的时间去说事。
如果按刘恒登基算起,到刘启崩作为结束。那么,文景之治总共有三十八年。孔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我看来,文景三十八年,是由蛹化蝶的过程。这对父子俩,仿佛扛鼎的巨人扛起了黑暗的历史大门,让汉朝这只美丽的蝴蝶寻找到黎明,嗅到花香,扑回了春天。
翻开中国历史,要衡量中国古代百姓幸福指数的标准,无非有两个标准:衣食温饱和政治清明。如果能够让老百姓拥有自己的娱乐时间和场所,那就更加OK了。如果以上三个标准来评价刘启俩父子,我们可以亮出这样的分数:满意。
据司马光介绍,文景之治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收入。首先,汉朝政府的钱堆在府库里,数都数不清,花都花不完,连穿线的绳子都烂了。
其次,全国各地粮仓满足,甚至有的地方没地方装了,粮食露天腐烂得都不能吃了。
再次,百姓生活富裕,很多人都买得起真正的宝马。听说,只要在大街上,如果你骑的是雌马,或者是幼马,那你就太掉价了。肯定逛一趟街回来,就再也没人瞧得起你了。
如果一个时代牛到连老百姓都争相拿宝马来攀比,我想,这个时代肯定是真的富了。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关心的上层建筑,无非就是社会福利及养老医疗等制度。
再加一个奢想的想法,恐怕就是公民话语权。如果汉朝人真正做到哪天突然心情不爽,站在大街上骂皇帝不被抓,那幸福指数恐怕神仙都要嫉恨了。
事实上,彻底开放公民话语权,爱骂谁就骂谁,这不仅仅是汉朝人的奢想,更是两千多年以来,古代中国人最浪漫的遐想。古代中国,特别是文景之治这么美丽的时代里,为何都不能冒出一点民主气息。我想,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我们探究的问题。但是这个宏大的历史社会问题,还是留给象牙塔里的老学究去弄吧。现在,我们最关心的是,文景之治的魅力和良心。
在我看来,任何一个皇帝或时代,要想在历中上光耀千古,不仅是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课题,一样需要解决。
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之父管仲曾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通俗地讲,就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对于汉朝人来说,何为礼节,相信礼学大师叔孙通及其弟子已经给他们解释得相当清楚了。汉朝人所谓荣辱观,无非就是少受点皮肉之罪。
曾忆否,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刑罚,犹如枷锁脚镣,天下无不呼吸艰难,寸步难行。秦朝诸种苛政,不叫良心,而叫黑心。到了赢胡亥当皇帝时,甚至可以把他骂做狼心狗肺。然而与之相反,自高祖以来,几任皇帝,包括吕雉在内,都在做一个民心工程:减少刑罚。
但是,能够真正将汉朝人从苛刑彻底解放出来的人,正是刘启。刘启登基初始,曾经认为刘恒对相关刑罚减得不够。于是他规定,罪犯应该打五百鞭的,改打三百鞭;应打三百鞭的,改打二百鞭。
可是,十二年之后,刘启发现,他改得还不够,必须继续改。因为,这些该打三百鞭和两百鞭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成残废。这跟活活杀人有何区别?
于是,公元前144年,刘启再下诏:凡是罪该打三百鞭的,减为二百;该打二百鞭的,改为一百。别以为各少一百,如果刘启只改到这一步的话,汉朝还真不知有多少残废。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问题就出在鞭棍和打法上。
之前,汉朝对罪犯都是大棍侍候,而且是直打后背,不打折扣。如此打法,不要说人,就是拉来一头大象,恐怕也要被打成残废。于是乎,刘启重新颁布了一条新法:《鞭棍执行法》。
该法是这样规定的:鞭打只能用竹棍(竹棍比木棍实力弱);竹棍的标准是,一端直径一寸,末梢则薄半寸(直径大,压力肯定大);鞭打时,只打屁股(打背部伤内脏),一口气打到底,中途不准换人(傻瓜都知道换人力气足,打死人更快)。
什么叫良心?这就是历史的良心和国家的良心!
如果那时的一个汉朝人站在你面前,你要问他:你幸福吗?他或许这样回答:幸福。
如果你再问:你幸福在哪里?他会这样说:有饭吃,有钱花,有房住,失业率低,还有宝马开。犯罪了,还少挨打,忍忍就可以回家了。手痒了,还可以跑去雁门郡参军,保家卫国打匈奴。
我想,仅以上汉朝人一席关于幸福指数的话,足可地道地诠释文景之治的魅力。事实上,文景之治,哺出来的不是一只花翅膀的蝴蝶。而是一只展翅高飞,傲视天下的雄鹰。
这只雄鹰开创的时代,就叫:汉武雄风!!
走进新时代
董仲舒:天人三策
公元前141年,刘启崩,太子刘彻转正为皇帝。这一年,刘彻十七周岁。他一上台就雄心勃勃,准备推行人生的第一个皇帝计划:推翻黄老,独尊儒术。
汉朝的老人政治,自曹参定下了黄老治国的路线后,像老牛赖窝似的,几十年从来没挪过屁股。于是一直到现在,窦太后还在孜孜不倦地信奉这套。
然而,在刘彻看来,窦太后已经老了,眼睛也瞎了,汉朝不能再被《道德经》圈住了荷尔蒙过剩的身躯。如果再不开窗放空气进屋,或许第一个被憋坏的,首先是他这个当皇帝的。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无争。刘彻还要告诉老子,他不喜欢做低眉的水,他要昂起高贵的头颅活着。这个崇尚有为的皇帝,他是当定了。
有为,就是积极行动。用西方哲学流派来说,这叫行动主义。实用主义从来都是行动主义的好兄弟。于是,刘彻登基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忙着给老爹评职称,定功德,或者修身养性,而是大张旗鼓地开选贤大会。
曾记否,曹参主政汉朝时,谁向他推荐贤良,他第一个灭的就是他。于是,曹参开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懒人治国时代。口才好的,不如木讷的;干得好的,不如喝得好的。于是,惹得当时的少年皇帝刘盈很是没辙,最后想劝,反而被曹参以萧规要循的借口驳得无话可说。
现在,刘彻准备告诉汉朝的老人们:懒人时代即将结束,让曹参那一套喜喝懒做的国策,通通见鬼去吧。
汉武元年(公元前140年),冬天,十月。刘彻发布文告,广招天下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经过层层推选,全国有一百多位高人被招入京考试。
此次考试,刘彻亲任主考官。那时,汉朝离发明科举制度还遥远得很。所以免去笔试一关,凡是被推荐上来的,直接进入面试。面试的方式,就是面试者和皇帝面对面,一问一答,或以书面材料呈上答案,史称对策。
那次是汉朝立国以来,第一次举办的大型人才招聘大会。翻开刘彻手中那张人才名单,有许多人竟然是当时汉朝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之中就有:蜀人司马相如,平原人东方朔,赵人董仲舒等。而这张灿烂的名单中,最引人瞩目的,首数董仲舒博士。
董仲舒,广川人(今河北景县)也。早年以治《春秋》闻名于世,孝景时为博士。据司马迁介绍,当时研究经学的国宝级人物屈指可数。然而,那些经学大师,大多都是八九十岁的老古董。如果皇帝要请他们出山,估计只有抬出来讲课了。
董仲舒就不必抬了。因为,他与那帮经学大师齐名时,不过是三十多岁的青年。而且更让那些老家伙佩服的是,正当年壮的董仲舒已经像模像样地广罗门徒,授业解惑。
数尽天下,包括董仲舒的学生,都没人知道董仲舒心里怀着怎样的学术梦想。这个梦想,不说则罢,一说肯定吓坏一帮老人:一统江湖,独步天下。
武术有江湖,学术也有江湖。在中国历史的学术江湖中,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话语权的争夺。而思想学术和国家历史的发展长河中,往往会间断性地呈现出这样不均衡的关系:国家不幸,学术幸。
君不见,春秋战国,诸侯争霸,民不聊生。然而,诸子思想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于是,成就了中国历中上第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天。后来,秦始皇一统天下,焚书坑儒,百家如花凋落,唯有法家横绝于世。
先秦时期的儒家,日子一点都不好过。忆当年,孔子奔波于诸侯之中,举世悲绝,仍然心存梦想,发出悲音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从那以后,此话就成了儒者追求理想的座右铭。终于,秦朝一崩,儒者们仿佛在历史的夹缝中看到了希望。儒家各路门派和精英,纷纷打包上路,乘着大风去追逐梦想。
在汉初,那些敢于追求理想的儒者中,代表人物就有叔孙通、贾谊、晁错。然而,董仲舒看来,叔孙通不过是与时俱进的混饭者,贾谊和晁错不过昙花一现的救世者。他要做,就做永恒的思想者。
任何思想,都有源头。董仲舒的思想源头就是五经,五经宴席中,主菜就是《春秋》。如果换用江湖的说法,《春秋》就是董仲舒修炼的主要秘笈。
翻开金庸小说看,我们都能发现:所谓的武功高手,都有一个老套的成功过程:要想成功,首先闭关。
搞学术和练武功也是一样的道理,唯有忍受大孤独和大寂寞,才能修成上乘功夫。跟所有大师一样,董仲舒为练成学术神功,也选择了闭关。
他的闭关纪录是,三年。
第七章 罢相
三年不窥园,任春来夏又走,草长冬来风又卷。那么,授业解惑的工作怎么办?
董仲舒已经想了一个好办法:教出几个弟子,然后让弟子们替他收徒弟,又替他传道解惑。此中妙法,既不误事业,也不误练功,可谓一举两得。
于是,弟子收弟子,弟子又再收弟子,一收十,十收百,结果是,外面到底有多少弟子,董仲舒不知道;师傅长什么样子,后面的弟子也不清楚。
有弟子挂探师之名,前来窥大师风采,然而当他们来到董仲舒门前,招待他们的却是一道家常闭门羹:练功中,不便见客,勿扰!!
勿扰三年,三年转一瞬,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时,董仲舒终于出山了。
三年闭关,董仲舒写了一部绝世思想著作:《春秋繁露》。
叔本华说,当欲望满足了,人就容易变得无聊了。所以,当一个武功高手练成绝世武功时,或许他毕生只有一种感觉:痛苦。
痛苦,全是因为没有敌手。就像金庸小说中的孤独求败,一生都在痛苦地寻找对手。
然而这一刻,对董仲舒来说没有痛苦,只有斗志。梦想像兴奋剂一样,催发他满怀豪情下山。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属于他的时代,即将来临。
那次考试,董仲舒只对三策,就将刘彻搞定。为了更加清楚和了解他们之间过招的内容,我将他们对策的内容整理如下:
第一策
刘彻:自然界的灾异之变,根缘在于哪里?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让苍天保佑?
董仲舒:陛下想知道答案吗?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不过,《春秋》大约知道一二。请允许我引用《春秋》里的观点来回答你的问题。《春秋》认为,天人是可以互相感应的。如果人间发生有悖于常理的事情,苍天会以奇异之象发出警告。如果地上的人死不悔改,那苍天就只好不客气了。
所以,你想得到苍天保佑,最好的办法就是,身为皇帝,先管好自己,再管好百官,百官管好百姓,百姓再管好自己的儿女。相信苍天会看在眼里的,它会让你享受他的灵佑。
第二策
刘彻:听说尧舜打理天下主张无为,整天逍遥自在,国家也没什么大事;周文王却是一天忙到晚,连饭都顾不上吃,国家也管得不错。那么,相对这两者,我到底该学哪个呢?
董仲舒:其实,无论是尧舜,或是周文王,他们的方法都是对的。至于你要效仿哪个,一切须从国情出发。我认为,按咱们国家目前的情况来看,那是非得用力有为才行了。要想有为,就得为国家做点实事。
要做实事,必须从以下几个方面下手:首先,确立治国理念,应以德主刑辅、重德远刑。这点前两位先帝已经做得很好了,请再接再厉;其次,狠抓意识形态建设,确定国家大一统思想。通俗地说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请注意,是罢黜,不是焚坑;再次,狠抓教育。举目天下,什么东西最贵?人才。人才从哪里来?教育。所以,想兴国家,先兴教育。教育发展不起来,想谋发展,图未来,那是胡扯。
第三策
刘彻:你前面讲的什么天人感应论,似乎有点玄,请你再给朕解释一遍。
董仲舒:其实一点都不玄妙。孔子述作《春秋》时,特记载不少灾异之变。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都是活在苍天的眼皮底下,如果做事不好,那是要受它惩罚的。说得更白一点,我就是想强调君权神授的光荣传统,结合《春秋》强调的大一统思想,确立人伦关系,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总之,三纲五常,仍是王道。道源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些就是治理国家必须具有的理论基础啊。
以上三策,归结起来就是:天人感应,大一统,尊儒重教。
好一个炫烂的诱惑。
然而,天人感应,那是阴阳家邹衍的理念;学术垄断,一家做大,那是李斯曾经干过的事;尊师重教,那是N多年前孟子曾跟梁惠王说过的话。国家大一统,那是孔子作《春秋》的初衷啊。
三年练功,董仲舒不过是发明了新手艺。那就是,他很聪明地将阴阳家和儒家等诸家思想杂糅一体,合成新产品。
按照市场原理,有求就必须有供,有供未必就有求。当年,孔孟奔走天下,推销儒术失败,原因是产品不合时宜,诸侯们也不相信它能救国救民。而董仲舒之所以推销成功,只能这么说,他有一个好运气。
那就是,他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一个恰当的地点,碰上了一个急需儒学产品的大顾客——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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