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朝,儒家文化刚成正统,大家才刚刚努力“酱”,还不怎么深。但是不管怎么说,刘奭已经“酱”进去了。接下来,刘奭主持开会讨论,议题就是到底要不要废除宦官在宫中的任职。这会开得很拖拉,像三月的小雨,稀稀拉拉地没日没夜地下,却总看不到个尽头。
  刘奭用宦官给他改作业,那可是比以前哪个皇帝都大胆。但是他在要不要废除宦官中书行走的权利时,没有主意,更没有勇气。
  刘奭没有勇气拍板,那是有缘由的。首先,宦官行走宫中要职,是祖宗创制的。凡是儒家,都以学习祖宗为荣,以不学为耻。好儒的刘奭怎敢在祖宗面前乱来呢?
  其次,宦官行走宫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经成为了一项制度。刘奭要废了这制度,该让谁来任职?权力是魔鬼,谁又能保证,换了新人,就能证明他永远都光明正大?
  刘奭不敢做决定,于是会议便成了吵架会。吵着骂着,萧望之突然发现,情况正在起着微妙的变化。
  萧望之警觉性很强,他的铁三角集团,的确被对方动了手脚。正当萧望之和石显等吵得热火朝天时,刘奭突然下了一道诏,提拔刘向为宗正。
  宗正,九卿之一,正部级干部。这个职位,主管皇族及外戚等要事,向来都是由皇家刘氏亲戚担任。刘向突然被升官,或许萧望之应该高兴,但是他一点都兴奋不起来。
  萧望之脑袋清醒得很,刘向表面是升官了,但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很简单,刘向之前的职务是给事中,官职不大,却很管用,那就是能随时随地盯紧皇帝。
  现在,刘向当了宗正,没了耳目,不能对刘奭实施卫星定位,更不能及时了解皇帝动态。没有情报,要像在主战场跟石显决战,那是很危险的。
  一切都做得那么无声无息。石显,果然是一个危险的高手。莫名之间,萧望之的眼皮狂跳了起来。
  当然,萧望之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到目前为止,双方只是稍微拉出了一个小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接着,萧望之和周堪两人,联合向皇帝疯狂推荐儒学专家,出任谏官。
  大战不可避免,萧望之必须在正面战场布局,做好防火墙工作。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犹如一根稻草,改变了天秤,压垮了四人帮。
  这是一个小人物,名气不大,也没啥来头,凭的就是一身恶胆。在中国历史上,小人开道让历史拐弯的事,比比皆是。眼前这个叫郑朋的,应该算是一个。
  郑朋,会稽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政治投机商。所谓投机商,看中的不是国家社稷、道义理想,而是利润。为了加倍的利润,资本家不惜出卖身家性命,勇敢往前冲。政治商更是如此,哪里有利润,哪里就有他们,犹如苍蝇离不开牛血。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永远是看客吆喝的,有些人注定永远是跑台忙活的,有些人注定是敲锣打鼓的。但郑朋不是,他是个搅局摸鱼的。
  郑朋认为,萧望之的铁三角,与史高、石显等集团,将不可避免地爆发一场决战。目前情势对萧望之很是不利,打个流行的比方,萧望之这个上市公司的股票,已经略有下跌,并且有狂跌之危险。
  不过郑朋又认为,凭他的手腕,能使萧望之的股票曲折上爬,起死回生。有保证吗?没有。然而,郑朋没有两把刷子,怎么能出来混呢?他身上有一样利器,那是萧望之集团所没有的。
  这个利器就是:胆大包天,搜罗情报,诽谤造谣,敢为天下先。
  郑朋决定把赌注压在萧望之身上。接着,他写了一封揭发检举信,送了出去。很快的,检举信就落到了皇帝手里。刘奭一看,傻眼了。
  原来,郑朋在检举信里,狂爆大司马史高的丑闻。主要一条就是,大司马史高派门客安插到各郡及各封国,图谋非法利益。同时,郑朋笔峰一转,又对准了许家。说许家外戚与史家外戚两大家族罪恶累累、数不胜数。
  郑朋这一记高射炮,真叫人防不胜防。刘奭连自己的作业都懒得改,让他去解决这个突发事件,的确是有些难为他了。他想了想,决定去找一个人帮忙。
  学生有问题,肯定找老师。刘奭找的人,是周堪。周堪一看完郑朋那封爆料信,心中狂喜。接着,他派人紧急通知郑朋,到金马门报到,等待召见。
  郑朋就知道,他会有这一天。果然,郑朋就被叫去谈话了,接见他的人,是铁三角首席代表萧望之。
  郑朋很牛,他一见到萧望之,先以气势压人,开口噼里啪啦地质问道:“我今天来,没别的,就问一句话。请问萧将军,您是想当管仲类的人还是想当周公类的人?如果你想当管仲,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现在马上就自动滚蛋回老家,终我的天年。如果你继周公遗志,做一番大事业,那给我时间,我肯定能给你出个好计策。”
  管仲行霸道,助齐王霸天下;周公摄政,见天下可行之事。在郑朋的眼里,管仲小样,周公才是榜样。见过牛的,但是没见过这么牛的,萧望之一下子就被郑朋的气势压倒了。俩人推心置腹地聊了一阵,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那个“试问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郑朋,似乎有卷起袖子拼命搏一把的势头。但是,当他兴致满满的时候,萧望之却突然给他倒了一盆冷水。
  萧望之好像患了三分钟热情的病,郑朋走后,他对两人的合作突然又不感兴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我们知道的是,不久,萧望之像躲瘟疫似的躲着郑朋,并与之断绝交往。真够绝了。
  接着,周堪又给郑朋浇了第二盆冷水。当时,郑朋与另外一个人同时等待被皇帝召见,周堪却只推荐了另外一个人进宫,让郑朋扑了个空,什么官儿都没捞到。
  郑朋恍然明白,骗局,一切都是骗局。绕了半天,他是被人利用了。
  事实上,不是郑朋被利用了,而是萧望之差点被利用了。萧望之经过这么多年磨练,算是官场老油条了。这厮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胸怀不太宽广,从来都是他占别人便宜,如果看到想占他便宜或者想占他便宜的潜在者,都会跟你急。
  他已经看出,郑朋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他摆明了就是一个投机的政客,想挤进萧望之的圈子,借此升官发财。一个为投机而活的小人,天知道将来要捅出什么娄子来,这种人,让他越早滚蛋越安心。
  说得没错,郑朋的确不是什么好鸟,但是萧望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小人,一旦粘上你,不是早踢人早安心,而是早踢早抽筋。投机,不就是赌搏嘛?你不让我押你,那我押别人总可以吧!于是乎,郑朋风头一转,立即倒向了大司马史高和石显。
  这下子,萧望之的大麻烦真的来了。
  四 死亡进行曲
  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政治投机商郑朋,甩掉包袱,擦干眼泪,转眼一溜,冲进了大司马史高集团。在萧望之那里的时候,郑朋甩出一大堆不利于史高的狠话,现在他一见到史家和许家等两个外戚,鼻子一酸,眼泪就嗒嗒地落了下来。
  郑朋一边流泪,一边愤怒地对史高等人哭诉道:“以前我说的那些狠话,都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周堪和刘向他们那几个混蛋教我诬蔑你们的。现在要杀要剐,你们就找他去吧。在认识他们以前,我不过是个乡下人,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内幕。”
  史高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错改错,就是极大的幸运。不过,你现在对我说这番话,一点用处都没有。”
  郑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史高,不知道眼前这个大司马,到底想提哪一壶。突然之间,郑朋心里闪过一丝不祥,在萧望之那边生意没成交,不会这个大司马也要拒他于门外吧?
  正当郑朋不知如何是好时,史高又说了一句:“不过,麻烦你走一趟,到另外一个人面前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郑朋当即明白了,问道:“大司马您说的是皇帝吗?”
  史高满意地点头,说道:“对,你必须到他跟前再说一次。不然,皇帝还真以为我们史、许两家干尽了天下不良之事呢!”
  听到这里,郑朋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史高话说到这里,他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很快的,许家外戚把郑朋带进宫,奏请皇帝召见郑朋去了。
  郑朋终于见到了刘奭。出宫以后,他犹如一只快要飞起来的好斗的公鸡,嚣张地放出风声道:“我在皇帝面前,检举了萧望之五项小罪、一件大罪。”
  郑朋就差没用高音喇叭喊:萧望之,咱们走着瞧!
  老实说,史高和石显日夜想着对付萧望之的办法,想得头都快破了,还是没啥好办法。没想到,郑朋一来,用力一捅,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了。接下来,就是他们反攻的时刻了。
  怎么反攻?在制定方案这方面,石显是个行家。接着,石显和史高开了个碰头会,一套严密的具体进攻方案,也由此出炉。
  石显和史高一起给萧望之下了一个套:与他人密谋,企图罢免大司马,挑拨离间皇帝和史、许两家外戚的感情。综合两件事,萧望之首先对不起他的上司史高,是谓不厚道;其次,萧望之挖空心思欺骗皇帝,是谓不忠。
  状辞编好了,问题是怎么送进去,才不会被萧望之发觉?
  事实上,这不是个难题,只是个技术性问题。
  曾记否,当初上官桀等四人帮想告霍光的时候,就是趁霍光休假的时候,把案卷送给刘弗陵的。他们以为,只要刘弗陵一点头,他们就能马上动手,一刀就剁了霍光。但是,四人帮万万没想到,他们辛辛苦苦编织的罪状,竟然被刘弗陵识破了。
  现在,石显和史高想学的,就是当初四人帮使用的办法:等待萧望之休假,只要他老人家不来上班,马上就让郑朋把状辞送进去。只要刘奭点头,姓萧的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且慢,如果,万一,编好的案件被刘奭识破,那不是像当初上官桀等人那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关于这点,石显早就做好准备了。他们的准备,就是不用准备。
  很简单,刘奭不是刘弗陵,如果他是刘弗陵,石显也不能混成今天这模样。刘弗陵是人小鬼大,十二岁的脑袋,装着五十岁的脑汁;刘奭之所以为刘奭,是因为他三十岁的脑袋,装着三四岁的无知。如果再给他加分,顶多不超过十一岁的智商。
  这么一个混物,还值得用心准备啥吗?等着抓人就是了。
  一切都在石显的意料之中。
  萧望之休假这天,郑朋立即把状辞送进宫中,传到了刘奭面前。刘奭一看,啥话都没说,直接把案子交给石显等人查办。果然是个混物,石显简直要乐坏了。
  第二步,就是取证。这才是一个重量级技术性问题,这个步骤没玩好,就有可能前功尽弃了。但是,这时候却有人给石显帮了一个天大的忙。
  这个人,竟然是萧望之自己。宫里派人去质问萧望之,说有人告你挑拨离间皇帝和史、许两外戚的感情,对于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萧望之似乎无所顾忌,漫不经心地、悠悠地说道:“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多半荒淫奢侈,我是一片忠心,想让皇帝疏远他们,没啥邪念头。”
  完了完了,都是自信惹的祸,萧望之的把柄被人抓到了。
  中国汉语,在世界语言系统中,估计是最富有变化意义的语言了。一种意思,可以用N句话来表达;同样,一句话,可以传达出N多种意思。萧望之这句话,马上就被石显整理成以下两条:
  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多半荒淫奢侈,郑朋说这些话就是萧望之等人教他用来诬蔑大司马史高等外戚的。现在话从萧望之嘴里喷出,果然如此。这是证据一。想让皇帝疏远皇亲国戚,其实就是间接承认他的确在挑拨离间皇帝和大司马的关系。这是证据二。
  以上两条证据,概括起来就是不厚道、不忠心。人证口供一应齐全,可以请示抓人了。
  接着,石显马不停蹄地把案件整理好,送到刘奭面前,说道:“前将军萧望之图谋不轨,强烈建议把案件移送司法(召致廷尉)。”
  刘奭想都没想,脱口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可怜的萧望之,正在被人一步步地推进火坑。或许他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推了自己一把。他那个当皇帝的学生,最后连老师也不放过,悲哀啊!
  事实上,悲哀的不仅是刘奭,也要算萧望之自己一大份。刘奭同意石显的建议,不是要把老师往火坑里推,而是他认为,召致廷尉,就是把案件移交司法,仅此而已。
  这事要怪,就怪当初萧望之和周堪两位老师没有给刘奭补几堂法律课。要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像个法盲似的啥都不懂。啥叫召致廷尉,从下面一堂实践课中,刘奭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天,刘奭发现,周堪和刘向好久没来上班了,人去哪里了呢?于是,他就对身边跑腿的说:“你去叫周堪老师过来一下,我想找他聊聊。”跑腿的出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说没看到周堪老师。
  刘奭郁闷极了,接着说:“那麻烦你去找刘宗正来一下,我也想找他谈点事。”跑腿的出去了,不久又回来了,说没看到刘宗正。
  刘奭更郁闷了,俩人同时消失,到底跑哪里去了。于是他又对跑腿的说:“你去打听一下,周老师和刘宗正到底哪里去了,务必给我找回来。”
  刘奭话才说完,跑腿的就说道:“陛下不用找了,听说他们俩被关在司法部的牢里了。”
  刘奭一愣,突然恍然大悟。他大声叫道:“马上把石显给我叫过来!”
  一会儿,只见石显屁颠屁颠地跑进来。这时,刘奭抓狂似地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不是说只将案件移交司法吗?为什么将我老师他们全抓起来了?”
  刘奭那一吼,犹如天公打雷,吓得石显啥都不敢争辩,只是在地上猛磕头,猛认错。
  事实上,石显也没骗刘奭。所谓案件移交司法,司法确认当事人犯罪,派人去抓人,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刘奭被石显忽悠,只能怪自己脑袋长到脚后跟去了。
  这时,刘奭见石显萎了,好像也没了脾气。于是摆摆手说道:“别的都不用多说了,赶紧给我放人,让他们来上班。”
  刘奭最后这话,说得有气无力,石显却听得眼皮直跳。石派和萧派,好像是球场争球斗气,脸面都撕破,情面也不顾,现在刘奭这个愣头青却说放人,放人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
  这时,刘奭说完话就走人了。石显二话不说,直奔出去,去找大司马史高商议。俩人商来议去,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不能放人。怎么说服刘奭不放人,他们又想好了一招好计。
  他们的好计,就是继续忽悠。不过,石显前面已经忽悠过刘奭一次了,这次轮到大司马史高出场了。
  史高去找刘奭谈,他开口就问道:“听说陛下想让周堪与刘向出来上班?”
  刘奭:“是呀,请问有问题吗?”
  史高:“当然有问题,没问题,臣也不敢来找陛下。”
  刘奭:“啥问题?”
  史高:“陛下可否想过一个问题,您是刚刚即位,权威未立,以铁腕手段将周堪与刘向下狱,事实上对您是很有好处的。您如果现在将他们放出来,结果是百害而无一利。”
  刘奭听得如坠云雾里,不知史高到底想说啥,他睁着眼,继续等人家把话说完。
  这时,史高慢悠悠地说道:“陛下将老师治罪,本来天下人都以为陛下铁腕无私,这是好事。但是您无罪释放他们俩,等于向天下诏示陛下抓他们时是犯了糊涂的,那不就把陛下的光辉形象给毁了吗?所以,臣下认为,为了陛下无上完美的形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他们治罪,罢免他们。以此说明,陛下没有过错,那不是一件挺美的事吗?”
  刘奭脑袋真不够用,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点眉头。他想了想,似乎大司马史高说得很有道理。按史高所说,释放周堪等人,等于承认自己有错。为什么有错,人家可能会追究到底,这样的话,万一把他老底揪出来了,那将来他还怎么混?
  刘奭被史高绕了几圈,开始有点晕头转向,现在还是不知方向。不过,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就按大司马史高所说的去做,将萧派人马全罢了。
  果然不久,刘奭下了一道诏。诏书大致意思如下:前将军萧望之辅导我八年,没有罪过,不过呢!他老人家实在老了,记忆力严重衰退,所以我决定让他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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