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楚韵如脸上滑过来,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他心中,原来她如此之重,她才知道,她叛他负他,伤他如此之深。且不问她背叛了他什么,偷偷对楚家说过些什么,只单论她叛他的事实,已令他不能承受。
  “对不起,容若,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以前,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呢?你只是喜欢胡闹,总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这些真心话,你不对我说,我怎么会知道。”楚韵如不顾一切地抱紧他,任泪水落在他的衣上,发上,颊上:“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从今以后,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我负你叛你,背弃你。”
  这句话,她用整个生命,整个灵魂说出来,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时此刻,她真的以为她可以做到,她真的以为,纵然山无棱,天地绝,这个誓言,却绝不会变。
  容若醉得已听不清她的真心,只是朦胧间见她满面泪痕,喃喃地说:“别哭……”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她脸上的晶莹。
  他一遍遍地说:“别哭!”
  这样简单的话,因为其中的温柔,却叫楚韵如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却没有回避容若的亲吻,反而更紧地抱着他,似要将两个身体融做一体。
  一会儿之后,她开始仰头回吻容若,动作生涩而认真。
  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让我来向你证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容若,不论曾有过什么错误,不管我怎样伤过你,今天,请容我弥补好不好?
  这样紧拥的双臂,似要将这一身一心,永生永世的托付于那男子温暖的身躯。这样炽热的泪痕,让容若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她,一次次低头,吻在她的脸上,额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不知道,是酒醉的他没有站稳,还是落泪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他的身上,两个身影紧紧相连地倒下,锦帐珠榻,蝶被鸳枕,紧拥倒似是永不肯再分离的人,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似要将对方,就此铭刻入灵魂最深处。
  苏意娘退出房门后,转身回了大舱,惊见舱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性德居然还像没事人一般坐着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性德看她出来,仍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问楚韵如进去干什么,竟似根本没有这么个人一般。
  苏意娘姿容绝世,虽沦落风尘,到底名动济州,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轻慢过,偏偏这个萧性德,从当日画舫初遇,眼里根本就不曾有过她这绝色美人。
  越是如此,倒越叫苏意娘对性德在意了起来,徐步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
  “被容夫人点了穴,天亮之前是不会醒了。”
  “容夫人来了,不知会不会与容公子争吵起来。”
  “她只要不杀了容若,就不关我的事。”
  二人一问一答,问的人绞尽脑汁找话题,答的人随口应对,头也不抬,竟将这绝色丽人视若草芥一般。
  苏意娘轻叹了一声:“今后我便是容公子的人了,以后还请你多多照应。”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过问的。”
  苏意娘苦苦一笑,美丽的脸容,有一种可以将铁石之心化为万丈柔丝的悲楚:“似我这等风尘女子,卑污之身,想来萧公子也是不屑一顾的,我若痴痴纠缠,反累萧公子受屈于容公子,意娘何敢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性德第一次抬头:“你并不是真心喜欢我,去骗别人我不管,单独对着我,就不必演戏了。就算你真的喜欢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动容,所以无需如此。还有,我是不是在容若面前因你受屈,你也大可不必操心。”
  苏意娘一震:“公子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性德闭上眼,神色漠然:“我刚才说的,已是不该说的意气话了,看来我果然……”他没有再说话。
  苏意娘几次三番想开口,却觉这白衣男子,闭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间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慑人心魂,叫人开不得口。
  二人只是这般一坐一站,相对无言,过了许久许久。
  只是烛光渐渐微弱,逐次熄灭,画舫外的月光无声地照耀着湖水,水波轻轻地托着画舫随水漂流。
  直到脚步声响起,打破这满舱宁静。
  苏意娘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蜡烛点燃,不知是不是因为仅有一根烛光太黯淡,所以烛光掩映下的楚韵如,脸色苍白得直如死人。
  “夫人!”苏意娘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惊讶。
  楚韵如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她,好一阵子才道:“我观你湖上一舞,绝世倾城,我知你不是普通女子,以后有你留在他身旁,也好!”
  那一声“也好!”竟是无尽的意味深长,苏意娘听得心中莫名一凛:“夫人,你……”
  楚韵如摇摇头,止住她未尽的话:“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必会善待你,你尽可放心。”然后往外走去。
  性德站了起来:“你去哪?”
  楚韵如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惨然:“真难得,你竟会主动问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除了容若的事,再没有什么你会在意。”
  “我的确只关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你都不在我在意的范围内,我只随口问,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楚韵如低叹一声:“这样也好,你既只关心他,便好好保护他吧!他被我点了睡穴,暂时醒不了,就让他安心睡足这一觉吧!”
  她转头决然出舱,背影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感。
  苏意娘急步跟出去,却见她倩影纤纤,立在船头,夜风吹得她裙裾飘飞,独立船头的身影,让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着她,只恐这一转眸间,绝色丽人,便赴水投湖而去。
  这样奇妙的念头才一浮上心头,苏意娘竟真的看见楚韵如张开双臂,直往湖中投去。


第六章 地狱天堂
  楚韵如落水时出奇地轻盈,竟似连水花都没有溅出来。
  苏意娘如同被人当胸刺了一刀般后退一步,惊得失声叫出来。
  性德也终于一改平日的冷漠,一跃出了舱,却见湖水中楚韵如探出头来,一边游开,一边对他们挥手:“我没事,别担心,好好守着他,等他醒了,保护他回家。”
  就连性德都是第一次知道,楚韵如的水性居然这么好,转眼已游出老远。
  苏意娘在一旁张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这样?湖水这么冷,万一病了怎么办?”
  性德一句也没有回答,一声也不出地回到舱内,静静坐下,默默望向窗外,为心头那在楚韵如落水的一刻,微起的涟漪,而静静闭上了眼睛,藉此掩饰住自检时,眼中闪动的异芒。
  他就此不言不动,不再有任何表情,无论苏意娘问什么,说什么,也不加理会,直至天明。
  苏意娘则一直守在船头张望,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犹自凝立不退,亦是一站至天明。
  入水的楚韵如,一开始并没有自己游到岸边,她只是随便找了一个方向游去,努力地游,至于游到筋疲力尽之后的下场是什么,她却并不知道,也不在意。
  就在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无心挣扎地要任身躯沉入江水时,一股力量从肩头传了上来,她身不由己地自湖水中腾空飞起,只觉风声呼啸,身子几沉几浮,竟不知是落在哪处小舟上借力,又或是有人干脆以绝世轻功,凌波渡虚。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岸上,脚已踩实地,耳旁有一个清柔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韵如抬头,明月下,美人如玉,月光竟不及那女子眸中的光华更动人:“是你。”
  容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幼时听过的儿歌,梦中有面目模糊但感觉亲切的妇人,在他耳边唤着孩子。梦中有清清的水,蓝蓝的天,有水鸟掠过湖面,惊起一阵涟漪,梦里荷花开满了月影湖,香气飘了十里都不散。风很温柔,山很清新,青山丽水中,有个身影,无比清晰,无比美丽,笑颜如花,声若银铃。
  整个世界,安静美丽得让人不忍醒来。
  容若醒来时,日已当空,他躺在床上,久久不动,梦中的情景已经不记得了,但梦中的欢乐,却似乎还在心头。
  有一个声音总在耳旁萦绕。
  是梦吗?却如此清晰。
  张开眼,看一室凌乱,满床被浪,回想那梦中温柔,梦里荒唐,脸忽然有些红,心跳得飞快,一种独属少年的羞涩和兴奋直涌上来。
  无论何时,身体都是最诚实的,即使是傻子,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腾的坐起身,四下一看,却觉十分陌生,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喊:“这是哪里,有没有人?”
  “公子。”门外有人应声而入,绝世姿容绝世舞,这般佳人,如今却由他招之即来。
  容若看到苏意娘,愣了一愣,脑子这才开始努力回忆:“是你,昨晚,我在这里喝醉了,然后,晚上……”
  他看看苏意娘,再回头看看床,眼中忽然一片清明,微微一笑:“昨晚不是你,对吧!”
  苏意娘一怔,昨晚他醉得那么厉害,哪里还有力量分清谁是谁。
  容若微笑,伸手按在左胸上,仿佛可以感觉到那里心脏的跳动,只要心还在,情还在,有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认错,有种感觉,真真切切,直烙进灵魂深处:“昨晚,是韵如吧!她现在在哪里?”
  苏意娘欲言又止,垂首才道:“我不知道。”
  容若叹口气:“一定是害羞了,躲起来了。”
  他眼中闪亮着光彩,声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感慨,以及无限的宠溺:“傻女人,为了我,何必这般委屈她自己。这么重要的时候,我竟然醉了。”回头看看床,看看被子,再想到昨夜荒唐,心中又是满足,又是感慨,又是忐忑。
  他与楚韵如名分早定,只是当日在宫中之时,他总挂着自己迟早要离去,所以并不真的染指楚韵如。出宫之后,情思暗结,偏一到紧要关头,他就不知如何开口,竟是白白转了许多色狼心思,却一回也没成功过。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楚韵如默许,眼看着便是无边温柔,却叫一只猫给破坏了,当晚那神秘杀手的一枪,刺得容若心神震撼,知道自己目前还不知道被多少势力暗中算计,楚韵如的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高手,他害怕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不敢再与楚韵如深夜独处。
  过了没几天,又发生楚韵如暗中与楚家传递消息之事,两人的关系就此陷入僵局,眼看着彼此虽努力遮掩,但仍感到距离越来越遥远,没想到,一夜之间,竟又天翻地覆,有此出人意料的转变。
  此刻容若心绪翻腾,又是狂喜,又是兴奋,又是不安,这段时间来的郁闷伤怀早就一扫而光,只是恼恨昨晚自己竟然醉得昏沉沉,哪里还懂温柔,这么重要的夜晚,不知都胡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呢?
  此时此刻,他满心激动,只想快些找到楚韵如,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哪里还注意得到苏意娘的表情奇怪:“她必是一个人先回去了,我要去找她。”
  容若大步向外走,与苏意娘擦肩而过,竟是毫不停留。
  苏意娘忍不住唤了一声:“容公子。”
  容若停步,回头一笑,满脸阳光:“什么事?”
  “公子要如何处置我?”
  容若一怔,这才记起,这个绝世美人,昨晚已经被人送给自己了。他摸了摸头,苦笑:“我还是不明白,苏姑娘名满济州,身份贵重,天下名士,不敢轻忽,怎么会被人随便赠来送去?”
  苏意娘平静地说:“妓女就是妓女,纵然是名妓也还是妓女。”
  容若一皱眉:“姑娘不要这般说自己。”
  苏意娘轻声道:“所谓精诗词,擅歌舞,不过是抬举自己也抬举别人的手段,所谓目下无尘,清高自诩,不过是无奈自保的方法。天下女子多有,我纵薄有姿色,身在风尘之中,又哪里能得干净。我刻意孤芳自赏,旁人便将我看得与其他女子不同,纵是轻薄浪子,富豪强权,也多少敬重一二。但就这敬重,也不过是他们浪荡风流的另一种方式,不过是想传个与名妓诗词唱和,相交甚深的美名。这样的敬重,骨子里,又何尝不是一种轻忽。人说我的艳名满济州,不知多少富豪权贵量珠聘美,但你若问,有什么人肯娶我做正室夫人,我看所有誓言情深的大人物,不会有一个敢站出来。”
  她婉然一笑:“今年柳家大小姐择婿,我的月下花舞,来看的人,就少得屈指可数。可见我纵有再多虚名,也只不过是舞姬歌伎而已。”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甚至还带着笑容,唯其如此,才令人倍感辛酸。
  容若脸上的笑容尽敛,神色略有沉重。
  武侠小说中,常把名妓的地位抬得非常高,什么达官贵人都要给面子,但他以前看过不少明清小说,的确可以看出,在古代,妓女的地位极低,纵然是什么名妓美人,除了一点美名虚名,其他地位的确还远不如平常良家妇女。一生的愿望,往往卑微到只想要一个安稳的家,从良为妾,但就连这样的愿望,还常常做不到。
  “我又何尝真的目下无尘,孤高自许?若得脱出风尘,纵是嫁予贩夫走卒,我也愿为做女红针黹、纺绩井臼,行中馈之职。可惜虚名误我,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与我亲近,若是高官贵介,就算将我纳于私室,也不过婢妾之流。更何况,一来,济州豪富大多想染指于我,暗中早有争斗,如今大都是相持不下,我若身有所属,只怕旁的人,求既不得,心有不甘,这些人哪个不是只手能遮天,财势可敌国的,真要拉下脸来兴风作浪,不知要出多大风波,到头来,必是我狐媚祸水,坑害了众人,我又怎敢让自己陷入这等是非之中。再加上,官府也喜欢济州有我这样的名妓在,若有高官显贵来往,有我座中相陪,也多一番光彩,怎肯随便为我脱籍。如今济州的显贵们也都知道,谁若独占了我必结怨于众人,却又不甘白白放手。公子是从京城而来,大家都想着,既然谁也碰不着,便不若赠予旁人,也是天大的情份。公子又受陆大人另眼看重,听说是送与公子,便慨然应允脱籍,我若不抓紧这次机会,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脱身风尘。”
  容若听她语出辛酸,心中也为她难过:“你的身契我是不会接的,以后你是自由之身,天高海阔,再不受牵绊。”
  苏意娘凄然一笑:“多谢公子美意,只可惜意娘往日虚名太重,不知多少人觊觎。只是身在妓籍,名在官册,不能强夺,如今我既脱籍,却无依无靠,一个女子,内无持家之主,外无应门之童,于这人世之间,虎狼之中,如何周全自保,飘零命运,不过付予流水落花。公子若是嫌弃,那我……”
  容若忙打断她的话:“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那你暂时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吧!”他又笑了一笑:“性德也和我们在一起呢!我猜,你之所以答应赎身,也是因着他的缘故吧!”
  苏意娘忙道:“意娘此刻一身一心,都属公子……”
  容若笑着摇手止住她的话:“你别担心,你是个美丽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你呢!我看到了你,也会有向往之心,见你的一舞,也觉刻骨铭心,我也的确是个小气的男人,会眼红,会妒忌,但是……”
  他顿了一顿,伸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心口,微微一笑,连笑容都是温柔的:“我的心太小,只放得下一个人,我只有一个妻子,名叫楚韵如。”
  不知是被这笑容感染,还是被这温柔的语声所触动,苏意娘半晌无言。
  容若望向她的眼神一片坦然明净:“请你陪伴性德吧!别让他太寂寞,虽然他自己不觉得,但正因为他不明白他自己的寂寞和孤独,所以才更加让人心疼。”
  苏意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声。
  容若笑得眉飞目朗:“现在,我要回去找韵如了。”
  他笑着转身出去,穿过小厅,进了大客舱,看到客舱里的性德,笑得更加开心,甚至还眨眨眼,做个鬼脸:“性德,以后咱们又多了一个大美人伙伴了,安排她住在你附近好不好?”
  性德站起来,不说话。
  容若知道他的性情,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高高兴兴笑着跑到船头,大声说:“开船吧!开船吧!我们回去找韵如。”
  性德跟过去,忽然叫:“容若。”
  “什么事?”
  容若回头,满脸笑容,满眼光彩,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眼中的光辉比阳光更耀眼,幸福仿佛就在他的手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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