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韵如在潇湘馆中,辗转难眠,也不叫醒凝香,自己随便披了件衣衫,就推窗遥望。
远处月影湖中,画舫里点点烛火,映着漫天星光,近处花园里苕亭芰荷,早已不胜韶光,残香断梗,却仍依依有情。
楚韵如触动衷怀,便取了洞箫,漫步出了潇湘馆、翠竹林,徐徐在园中闲走,迎风缓缓吹奏,一时襟袖清冷,大有凄凉之意。
“好风雅,好情怀,好心境啊!”萧远拍着手,从黑暗中踱出来:“皇后就是皇后,果然与旁人不同,孤枕独眠,遭受冷落,排遣的法子居然这么特别。”
楚韵如纤手握紧洞箫,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真以为所有人都是笨蛋,看不出你们夫妻出了事吗?容若是什么人,他是当过皇帝的,纵然济州城这帮地头蛇在这个小地方有点身份地位,真能放进容若眼中吗?他要不肯去应酬,又有何难?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远离你而已。”萧远冷笑:“这几天你们每天见面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见了面,就只会相对着假笑,真以为全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们皮笑肉不笑?”
楚韵如的脸在月下白得不见血色,萧远的话,句句如刀,直刺进心中,伤人的不是话语,而是这话中的事实。
容若的温柔没有变,容若的体贴没有变,容若灿烂的笑颜没有变,但她的心知道,有些事,变了就是变了。纵然他一切都做得和以前没有不同,但心却总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渐渐失去。有些事,发生了,不可能真的不介怀,裂痕既已真正存在,又怎么可能完全抹去。
容若微笑来对她,她也微笑回应,只是双方都知道,已经不同了。
容若不再每天晚上在潇湘馆外转着圈叹着气,不再用尽心机找机会夜夜怀着坏心眼,跑来和她聊有的没的无聊无趣的东西。
她也不会再拿容若取笑,不会再用容若暗中与凝香、侍月打赌,不会因为他的出丑,他的失误,肆意嘲笑。
他待她太体贴,她对他太温柔,彼此都太用心了。
发生了的事,努力当做没发生,双方都努力地弥补,小心地回避,可是却又疲惫辛苦到极点,不得不藉着一个个贵客的来访,暂时逃离彼此互锁的牢笼。
眼看着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一点点地消失,却又这样无声无息,让人想伸手挽留都做不到,让人想痛哭哀号都不可能,这样的伤痛,旁人又怎会明白?却跑到这明月之下,用这般讥讽的声音,冷冷戮刺她的心。
楚韵如惨白着脸,却把腰挺得笔直,不去看萧远那期待她崩溃的表情,扭头便走。
萧远在她身后慢悠悠道:“想不想知道,今天你的丈夫在哪里享艳福?”
楚韵如没有回头,没有停步。
“就在那月影湖中,花魁苏意娘的画舫之上。赵远程、姚诚天,还有谢家孙少爷,济州最富有的三大势力联手宴请所谓的容公子。”萧远唇边带着冷笑:“也许你不知道,前天赵远程在苏意娘的画舫上与她商谈了许久,昨天姚诚天在知府衙门拜见了陆道静,据说谈的全是为苏意娘赎身脱籍的事。济州花魁苏意娘终于也要跳出风尘了,却不知丝萝要附哪一株乔木呢?”
楚韵如猛然转身,明眸中射出剑一般的光芒:“你想说什么?你想看到什么?我妒火中烧,我嫉恨攻心,我与他失和,就让你这么兴奋吗?我告诉你,无论我与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负他,我不会害他,他也断不会有伤我之心。”
萧远冷笑连连说:“说得真好听,时至今日,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我为什么不敢?”楚韵如玉面庄然:“我纵犯过错误,但从来不曾有过半分害他之意,此心此情,无愧天地。我也相信他,这个世界上,我信他,超过我自己。萧远,你不会明白,像你这种人,永远不明白容若的。你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你不会明白他所做的事。你只知杀人害人,你怎会懂得把别人的生命幸福,看得重于一切,会是什么样的人?你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这一生,你不会为别人牺牲,也永远不会有人这般真心对待你,肯为你不顾一切。”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倾天的烈焰在燃烧:“别去碰他,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家血脉,我不管你暗中还有多少势力,居然在这济州城可以打探出这么多事,你若要害他,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萧远竟被她语气中一往无回的决心给震住,一时回不得话,只能呆呆望着这个绝色美丽的女子。
她本是深宫弱质,如今却可以这般执剑保卫她心爱的男人,这一瞬的气势,竟似不惧与全世界作战。
萧远气势被夺,竟无法开口,只能怔怔望着这美丽的身影远去,良久,眼中的怨毒,渐渐变作深沉的痛。
我这种人不会懂他?
皇后娘娘,你又怎么会懂得我这种人?
我不会真心待人,也无人真心待我吗?
萧远脸上浮现嘲讽的讥笑:“至高无上的皇后啊!你又懂得什么真心呢?”
楚韵如回到潇湘馆,轻手轻脚,取了平常出门的衣物,在不惊醒凝香的情况下一一穿好。
从窗前遥望月影湖中,点点烛光,哪一处烛火,会映出你伤心的眼神?
容若,我不会再错,我不会再让一切就这么悄悄消失。
发生过的事,你我无法当成没有发生,但我终会竭尽全力,为你弥补,容若,等我。
第五章 一夜销魂
容若醉了。
最近他特别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杯,兰陵酒,美人香,男儿怎能不醉倒?
但他醉的原因,却不是为此。
不因美酒,不为佳宴,甚至不为眼前那只为他而做的一场倾世之舞。
他只是饮酒,不断饮酒,酒到杯干。
醉意渐浓,几乎已经看不清那一曲舞罢,坐在身旁劝酒的绝世美女了。
耳旁赵远程的声音也朦胧得像在另一个世界:“上次听醒思说起,苏姑娘对容公子另眼相看,原来容公子对苏姑娘也是这般喜爱,有苏姑娘在,公子竟喝得这般痛快,看来这件事,咱们没做错,这份礼物,想来容公子是一定喜爱的。”
容若醉眼斜睨:“赵兄,有什么好礼物啊?”
姚诚天在旁笑着递过一张纸:“你看。”
容若的眼睛哪里看得清纸上的字,吃吃笑着:“这是什么东西?”
“是苏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脱籍从良,一身一心,都属你容公子了。”
容若本来正要往嘴里送的一杯酒忽地一顿,他低头,看看那张身契,尽管看不清纸上的字,扭头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苏意娘,尽管她美丽的容颜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绝世,世传无人将她当成娼妓来品评,到最后,也不过是旁人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身契递来送去。
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声音有些不清晰:“这就是你们的礼物?”
“是啊!还是我们问过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苏姑娘青眼,在征得了苏姑娘的同意和陆大人首肯之后,方才为她脱籍了。”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尽了杯中酒,然后一阵猛烈地咳嗽,最后才抬起头来,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紧盯着苏意娘:“可是……”
“容公子不必把些许花费放在心上。”谢醒思在旁边微笑。
固然要为苏意娘赎身脱籍,所花的银子会把普通人活活吓死,但以在场三人的财力而论,倒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
谁知容若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望着苏意娘,身子有些晃,声音有些哑:“可是,她是个人啊!”
谢醒思一怔,赵远程和姚诚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苏意娘却忽地抬头,从宴席开始时就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苏意娘说些什么,可是一个没坐稳,整个身子都趴了过去。
苏意娘竟不闪避,伸手扶住他,这一来,两个人的身子紧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拥一般。
赵远程哈哈一笑,姚诚天站起身来,一起对谢醒思做个眼色,然后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们先走了。”
谢醒思也笑了,对一直陪着容若,坐在旁边,却一语不发,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说:“你也出来吧!”
性德没有动,望向容若。
容若醉得晕头转向,挣扎着要从苏意娘身上起来,却力不从心,苏意娘一直半扶半抱着他。
谢醒思低笑:“这个时候,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性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跟谢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楼梯,进了画舫的客舱,早有丫鬟过来奉茶服侍。
赵远程笑道:“长夜漫漫,容公子正好销魂,咱们也就不要再在这守着了,先回去吧!”
姚诚天也点点头。
谢醒思低声吩咐一句,早有仆人到画舫船头高声呼喊,他们自己的画舫立刻靠近了过来。
只有性德没动,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来才能走的。
三人对他告辞,回了自己的画舫。
谢醒思吩咐开船回去,赵远程和姚诚天站在船头指指点点,漫声谈论。
“这个姓容的真好艳福,不知道苏意娘看中他哪一点,这些年来,多少达官贵、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苏意娘都不肯理会,却肯为他从良了。”
“听说苏意娘画舫里有一间闺房,布置极是雅致,必要她称心如意的男子才能进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里过一夜,就算死,也销魂了。”
谢醒思笑着也站到船头来:“我也是见苏姑娘上次对他特别青眼,所以才动了成全他们的心思,可叹苏姑娘这样的人才,沦落于风尘之中,早点寻着属意之人,也好有个归宿。”
赵远程哈哈笑了起来:“醒思,我怎么听人说,你对那位容夫人极是敬慕,所以才又带着容公子游湖访美,又忙着说合苏意娘,他们夫妻若起了争端,你岂不是……”
谢醒思满面通红:“赵叔叔别开玩笑,这种话怎么好胡说的。苏意娘虽美名传天下,毕竟只属风尘,赠送个舞妓给朋友,有什么关系,更不至于影响到正室夫人。”
赵远程和姚诚天全笑着点头。
他们都是济州富豪,家里金子银子堆成山,有钱有权的人互赠美人名姬,实在稀松平常。
姬妾再美,又怎么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这种事大家都司空见惯,不但男人当成必要的应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见多,视做平常了。
所以,三个人谁也不觉得这件事对于那位容夫人会有什么害,更谈不上什么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风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谢醒思笑到高扬处,就似喉咙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哑了声息,脸色大变,手指苏意娘的画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同一时间赵远程和姚诚天也看到一叶小舟上一个纤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画舫,动作轻盈得不带半点声息,优美得不似人类。
“那是谁?”
谢醒思张口结舌:“容夫人。”
“容夫人?”
“原来她不但美若天仙,还有这么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气只怕就不好了。”
“丈夫青楼寻欢,妻子杀上门来,这种戏码倒也常见,看来容若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谢醒思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赵远程和姚诚天一人一只手把他拉进了船舱:“夫妻打架,我们去凑什么热闹,告诉她,是你把美女送给她丈夫的,让她好宰了你不成?”
赵远程大力训斥,姚诚天高声吩咐:“快些划,咱们早早儿回去。”
眼看着画舫顺水而去,离着苏意娘的画舫越来越远,谢醒思急得团团乱转,搓手跺足。
赵远程与姚诚天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传递着不能为人知的对话。
“老谢精得似只千年狐狸转世,怎么孙子笨成这样?”
“绮罗丛中,黄金堆里长大的公子哥,还能怎么样?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谢后继无人,也才有了旁人的机会。”
“不管这容若是什么人,多大的来头,只要把这水搅得越来越浑,才越有意思啊!”
楚韵如一登画舫,即时冲进客舱里去。舱中的丫鬟齐齐一惊,还不及发声询问,只觉那人影如风掠近,接着身子一麻,已是东倒西歪,倒了一地。
楚韵如这才站定,问性德:“容若呢!他在哪?”
性德一声不出,往后一指。
楚韵如毫不停留地推门进去,只见满室残肴,却没有人影。四周一看,这才发现,这房间后面还有一个小门,走过去,正要推门,却听到门内有人呼唤。
“韵如,韵如,你不要走……”
楚韵如的手一僵,再也动弹不得。
房间里,苏意娘刚把容若扶到床上,就被容若酒醉的顺手一拉,拉得直倒进他怀中。
“公子,是我。”
容若闭了闭眼,又努力睁大,晃晃脑袋,有些清醒,有些糊涂:“对了,是你……苏姑娘……这是哪里,你,刚才……他们好像说,要把你,送给我?”
容若忽然大笑了起来:“送给我,他们总是这样,有钱也好,有势也罢,就可以把人当东西来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棋子,都是他们的傀儡,为什么?”
他吃吃地笑,眼睛睁得很大,却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凝香是这样,侍月是这样,韵如那么好……”他不知被什么呛住了,又一阵猛咳,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也是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咳,一边笑。
苏意娘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这样凄凉,有人的声音里,可以有这么多说不尽的痛和伤。
门外的楚韵如用手掩着口,强忍住一声到了嘴边的低低惊呼,却又阻不住眸中的热流激涌。
“韵如,为什么会是韵如?我……我知道……你们不得已,你们……有难处,可是,你是韵如……你不是凝香……不是侍月,你是……韵如……”容若的声音说不清是哭是笑:“别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你不可以……别人可以监视我,背叛我,你不可以,你明白吗……韵如,你不是别的人。”
苏意娘努力地伸手要安抚这醉酒的男子,低下头想要劝慰他,却叫他一用力,抱了个满怀。
“韵如,我不是圣人,我不是,我也是平常人,我也会伤心,你知道吗?我不可能永远都只为别人着想,再热的心,凉的次数多了,也就冷了。韵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个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责问。三哥骂我不是男人,我……我……真的不是男人。我不想伤你,不想恨你,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问你都说过什么……我不想问你为什么?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为装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好……我以为可以粉饰太平,可是……真的什么都不同了,我知道,你也知道……韵如,我会失去你吗?”
苏意娘在容若怀中,想要挣扎起身,却听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说,其中伤痛情深,动人衷肠,一时竟有些痴了,反忘了自己在一个男子怀抱之中,不得自由。
容若朦朦胧胧地看着苏意娘,低喃着一个似已刻进灵魂深处,此时叫来,却呢喃不清的名字,有些慢,却并不迟疑地吻下去。
苏意娘不知是失神了,还是为了什么其他原因,竟然没有躲开。
就在二人双唇将触未触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苏意娘大惊回头,见楚韵如满面泪痕,站在门前,惊得再也顾不了容若,猛然挣脱站了起来。
容若醉得头脑昏沉,还只会伸手去拉她:“韵如,你别走……”
楚韵如站在房门处泪落不止,情形极似一个普通女子抓住丈夫在青楼风流。
苏意娘明显也误会了,哪里还顾得容若酒醉伤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夫人……”
她如今既然是容若的人,自然不敢不对楚韵如行主仆之礼,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后的苦头岂能少得了?
原以为楚韵如必会大发脾气,谁知她连眼角也没看她一下,只低声说:“出去,若不叫你,不许进来。”
苏意娘怔了怔,却什么也没有说,垂首退出了房间,一回手,又将房门给关了起来。
容若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唤:“韵如,别走……”
楚韵如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容若,我不会走。”
掌心的温柔让酒醉的容若没来由一阵难过,伸臂抱住她:“韵如,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背叛我,我好害怕,韵如,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请你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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