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手相救
  容若这样一阵大叫,即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四面八方都是惊异的目光望过来。几个负责看住容若的军士心中也是一怔,这一犹豫之间,已是被容若冲了过去。
  容若冲到大堂,扯直了嗓子吼一声:“镇边将军许漠天奉旨公干,闲杂人等,还不回避。”
  话音未落,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向两边退开。
  正中间孤伶伶站着的许漠天等十余人,立刻显得扎眼无比。
  赵如松已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满面惊疑,用怀疑的目光将许漠天上下打量。
  容若双手抱拳,对许漠天深施一礼:“将军。”复又回头瞪了赵如松一眼:“玉灵县令,你还不出迎吗?”
  赵如松站在堂前,看着许漠天:“你若是许将军,还请出示关防印信。”
  许漠天见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也由不得自己回避了,只得苦笑站上前,从怀中取出贴身的印信,交于赵如松。
  赵如松略一查看,便双手奉还:“请许将军稍后,待下官将本案审理完毕,再与将军见礼。”
  许漠天一路回京,沿途地方官无不恭敬迎接,为了应付他对神医、灵药的要求,更是闹得鸡飞狗跳,还真没想到,这个小小县令,竟让他受这般冷遇。好在他敬重赵如松的风骨,也不计较于此。
  纵然许漠天对纳兰玉也绝无半点好感,但眼见容若在赵如松身后冲自己杀鸡抹脖子的做眼色,为了不让楚国皇帝在秦国上演大闹公堂的好戏,他只得笑道:“我有一物请大人一观。”
  说话时,他将手微微一摆,十几个护卫即刻跃到堂前,将他们围了一圈,把大堂外看热闹的诸人,视线隔绝。
  许漠天自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郑重递过。
  一见那明黄的色泽,赵如松也是神色一震,忙躬身接过,小心地展开细看。
  绢帛上只写了很简短的一行字──“镇边将军许漠天,奉调回京,沿途官员,听其调派,不得违误。”
  下首一方小印,鲜红触目,代表了这薄薄一张绢帛,至高无上的份量。
  赵如松合上绢帛,郑重奉还:“许将军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许漠天干咳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若已是机灵地在旁边道:“许将军一路远行,颇为疲累,想借府衙休息一下。另外,许将军久驻边关,思念京城风物,要向纳兰公子好好问问,这几年京城的变化、当前的局势,以便回朝应对圣询,还请大人暂缓用刑。”
  许漠天的手下看来个个强悍,小小衙役绝对抵挡不住,再加上有圣旨压下来,赵如松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道:“听凭将军吩咐。”
  他语气虽然恭敬,但望向许漠天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屑。
  许漠天心中一阵气闷。
  他沙场血战,建功于国,想不到,还没来得及回京,就让这小小县令,看做是只知道向权相献媚,为讨好皇上而保护谗臣的奸贼了。
  容若可不管他满肚子不情愿,急急伸手去扶纳兰玉,低声道:“纳兰玉,你振作一些,没事了,你放心……”
  纳兰玉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了,迷迷茫茫望了容若一眼,受伤的身体猛然一震,本来已经涣散的神智忽地凝聚。
  他满脸不敢置信,怔怔瞪着容若:“怎么可能,是你?”
  容若微微一笑,把手按在他的胸前,悄悄把自己还算单薄的功力输到他身上,勉力为他驱除伤痛:“是我。”
  纳兰玉眼睛瞪到最大,呆呆地望着容若,表情显得有些呆滞了。
  容若只是微笑,放柔声音:“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有我在这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纳兰玉愣愣望着容若,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点点放松紧绷的身体,徐徐闭上了眼,让沉沉的黑暗把身体的全部痛楚,都挡在了所有知觉之外。
  容若心中难过,抱着纳兰玉站了起来。
  茗烟满脸是泪地跪在地上给容若磕头:“谢公子救命之恩。”
  容若疾道:“你别磕头了,快去找大夫来,他的棒伤太重了,需要立刻治疗。”
  说着,他抱了纳兰玉就直往府衙后堂去了,连让人带路都省了,直接找到一处卧房,也不管是谁的房间,把纳兰玉放到床上。
  楚韵如自是紧紧跟在他身边,许漠天则只能叹着气,指示手下,也跟紧了,看住了。
  赵如松冷眼看众人一番作为之后,带着冷笑,却又客客气气把许漠天领到花厅奉茶。
  这种礼仪周到,却又冰冷的接待方式,令得许漠天心中也叫屈,忍不住道:“我敬大人刚直不阿,不惧权贵,视大人为可交之友,还望大人以诚待我。”
  赵如松见他终于点破了那层窗户纸,这才淡淡道:“下官久闻将军英雄盖世,素来神往。今日相会,实在大失所望。”
  许漠天苦笑了一声:“我奉密旨护送一个特殊人物进京,此人一应所需,必得尽力支应。他一定要挺身护住纳兰玉,我也不得不相助。”
  赵如松微微皱眉:“可是那个急着给纳兰玉治伤之人?”
  “正是此人。他与纳兰玉有朋友之谊,断不肯坐视纳兰玉被用刑至死的。”许漠天见赵如松面有惊疑之色,笑道:“此人身份来历,你不必多问,只记着绝不可对他失礼就是。”
  赵如松淡淡道:“无论他身份如何高贵,干扰地方政务,终是不当。”
  许漠天叹了一声:“他最初并未打算动手,刚才也是怕大人打出人命,这才出面的。”
  论起品级,一个毫无背景的七品县令,根本不在许漠天眼中,但许漠天敬他为人刚直,所以一心相劝。
  赵如松却只凛然道:“我按律行事,又岂惧他……”
  “好一个按律行事。”一声冷笑打断了赵如松的话。
  赵如松起身抬头,却见容若正好站在厅门处,面带冷笑,眼含怒意,望着自己。
  “你摸着心口答我,如果今天打人的不是纳兰玉,而是其他人,你会这样罚他吗?你会明知道再打下去会死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令吗?”
  赵如松冷然道:“如果是普通百姓,自然不会这样随意伤人,如果是豪强权贵,平日里任意妄为,就该多受教训。”
  容若拂然道:“畏惧权贵,而不敢主持公道,不敢行使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的责任,固然是错误,但为了表现自己不畏权贵,而特意加重刑法,难道就是对了吗?大公无私,是为官之准则。你先入为主,存心不公,无私反见私,若是权贵与百姓相争,若是富人与贫民相争,到了你面前,官司还没打,只怕已然输了。你行事虽不畏惧权贵,却为了搏一己之清名,而误他人之性命。照这样下去,将来还不知会审出多少冤案?”
  赵如松怒极反笑:“我清廉自守,依法治下,哪里会有什么冤案?”
  容若冷冷道:“你认定一个人错了,不问来由,便以严刑峻法相待,你觉得此人该死,就立意刑杖而毙,一个不懂敬畏生命的人,怎会爱惜生命,又怎能保护得了百姓的生命。一个口口声声称颂律法,却以律法来做杀人工具的人,怎么有资格,执掌国家的法律。”
  容若伸手指着赵如松,语气之中满是怒气:“你对纳兰玉做的,不是依照法律给他量刑,而是谋杀。你读的圣人之书、你学的道德文章、你懂的理政之术,哪一条教过你草菅人命。任何人都懂得生命的贵重,国法对于要处死的犯人,必要再三审讯,三司勾决才可以用刑,这就是国家对生命的负责。刑具,是维护法律的工具,是为了威慑犯人,取得口供所需,而绝不是用来代替屠刀的。当你下令责打纳兰玉时,你真的把你自己当成玉灵县令了吗?你是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正在替天行道,为国家诛杀奸臣。你的行为,和那些仗剑江湖,一语不合即拔剑杀人,一意不顺便出手夺命,却打出行侠仗义大招牌的人一模一样。你不是在审问,你是在杀人。”
  “我这是……”
  容若语含讥讽:“你想说你是在为国除奸对吗?你告诉我,纳兰玉奸在哪里,该死在哪里?”
  可是不等赵如松回答,容若的声音挟着怒火爆发出来:“他虽经常长街奔马,但可曾真的把人撞死过?他虽拿着金弹子到处乱射,但是,他可曾真用金弹子把人打死打伤过?”
  “当然……”赵如松张开口,却顿住。
  忽然发现,他厌恶那个豪门恶少许多年,但却报不出一起,真正因纳兰玉而起的百姓死伤事件。
  许漠天在一边,也不知不觉皱眉凝思。
  他虽不似赵如松那样把喜怒形之于色,把对纳兰玉的厌恶表现得这么明显,但作为忠心于大秦的将领,绝不会喜欢那个不务正业,整天陪着皇帝嬉游胡闹,又爱到处仗势欺人的宰相公子。只是此刻,他竭力搜寻记忆,却也实在想不出,除了种种胡闹之外,除了楚国大猎那件事之外,纳兰玉到底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不知为什么,这位刀光剑影,生死杀阵皆无所畏惧的将军,微微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为心头倏然间浮起的那一股莫名寒意,感到心惊。
  “我问你们,他可曾杀人放火,可曾强抢民女,可曾欺行霸市,可曾陷害忠良?如果这一切他都没有做过,那么,他犯的最大的过错,也只是不修私德,罪何至死?黑道的匪徒、民间的恶霸,甚至官场上黑了良心,压榨百姓的人,哪一个不比他该死,哪一件不比他做的事严重,为什么,你们却只认定他该死?”
  这一回,许漠天和赵如松脸上神色略显古怪。赵如松不答话,许漠天本想找个机会打圆场,此时,也只得苦笑一声。
  容若冷冷替他们答道:“因为他是皇帝近人,因为他受天子宠爱,偏偏又不务正业,喜欢嬉闹招摇,你们便觉得他不好?他不求上进,干卿底事?他可曾在皇帝面前进过谗言,可曾撺掇皇帝,建宫室、增税赋、选美人、欺忠良?如果他都没有做过,你们凭什么指责他?又或者因为……”
  容若语气一顿,又立刻愤然说:“因为他长得俊俏,于是就有了一些难听的流言。听多了,便当做真了。你们这些读圣贤书,学经世道的所谓能臣武将,一个个道貌岸然,正气凛然,立刻认定他是该杀之至的祸根。当然,另一方的皇帝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只是一时被奸人迷惑而已。真是好奇怪的逻辑,好古怪的推论。且莫说这只是流言,就算这是真的,那也只是他的私事,要你们多事来评论。被皇帝喜爱,难道是罪过?他没有利用这喜爱去祸国殃民,你们有什么理由要他死?”
  他一口气说下来,满腔愤怒,竟似发泄不完:“又或者是为了他在楚国的事,你们这些正人君子们全当他是叛国贼来看。但对于事情的真相、原委,你们到底又知道多少?凭一些口耳相传,早已失实的流言,先在心里判定了他的罪。赵大人,你是玉灵县一方之长,审案断狱也是你分内之事,难道你就从来不知道审案要有凭有据,不可听一面之词吗?如果人人都似你这般,听了满天流言,就定人生死,那监牢里的冤气,当真要直冲霄汉了。”
  他这般连声痛斥,赵如松越听脸色越是低沉,猛然立起,就待拍案反斥他强词夺理。
  容若却先一问喝道:“你以为秦王是一位什么样的君王?”
  赵如松自然脱口回道:“圣上英明天纵,是百世罕有之明君。”
  容若厉声道:“你口称他是明君,心中却根本不相信他,嘴上说着恭顺,做的都是违逆他的事,还装什么贤臣。”
  这个罪名太大,赵如松立时变色:“我受圣上知遇之恩,恨不得粉身相报,你岂能如此冤污于我。”
  “你也知道被人冤污是很难过的吗?”容若冷冷道:“秦王既是明君,那么秦王这样喜欢纳兰玉,就一定有他的原因。朝中也有人请诛纳兰玉,秦王不肯准奏,待纳兰玉一如以往一般宠爱,自然更有秦王自己的考量。你口称他是明君,可你的行动,却是把他当成忠奸不辨的昏君,所以要迫不及待诛杀奸臣,一来振兴朝纲,二来可以显一显自己的忠直,以求青史留名。”
  容若愤声说:“别说纳兰玉未必真的叛国,真的该死,纵然是真的,能处置他的,也只有国法。秦王不想杀他,谁有权杀他?你小小县令,却是天子钦点,这是何等赏识和信任,你的回报,就是以律法之名将他宠爱的臣子活活杖死,得了一个冒死除奸的清名流传天下,却让秦王成了无力御下,纵容奸党的昏君,你置秦王的权威于何地?”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疾,一句比一句激烈,一句比一句更加咄咄逼人。他本来就满腔愤怒,说到后来,简直声色俱厉。
  相反的,赵如松初时听得不服,但渐渐脸色苍白起来,不知不觉,已是汗湿重衣。
  良久,赵如松才深深一叹,终于承认:“我错了。”
  容若神色稍稍缓和:“你总算肯承认错打了纳兰玉。”
  赵如松却又摇了摇头:“我错在不该存了要把纳兰玉藉机杖毙之心。但是,我打纳兰玉,本身并没有错。他违法欺人,我身为一方父母官,亲眼所见,岂能不制。他仗恃权高,轻慢命官,咆哮公堂,口出威胁之语,岂能不罚。”
  容若眼神中难得的冷厉之色,一闪而过,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又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去,只是冷笑一声:“赵大人,但愿你能永远这么理直气壮地认为你自己没有错。”说着再不理会赵如松,转身便走。
  许漠天急道:“你去哪?”
  “我没兴趣陪着大公无私,不惧权贵,舍身除奸的大忠臣话家常,还是去看看纳兰玉醒了没有。”
  许漠天不由得踏前一步,想跟上去,却又在一迟疑间苦笑着止步。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容若发这么大的火。
  容若这人似乎天生就是个爱笑的人,哪怕被敌人所擒,哪怕受人胁迫威逼,哪怕剧毒发作,他都可以微笑着让所有天大的事,变作云淡风轻。
  到现在,许漠天才知道,原来,朋友所遭受的不公,他可以如此激愤。


第四章 真相若何
  容若一进房间,守在纳兰玉床前的茗烟就倒身下拜:“公子爷相救之恩,相爷定会厚报……”
  容若一边伸手扶他起来,一边望向纳兰玉。
  楚韵如在旁轻轻摇头,示意纳兰玉仍未清醒:“刚才大夫来看过了,又给他上好了药。大夫说棒伤虽重,好在他年轻,身子健壮,不曾伤损筋骨,只要好好调养,就会好的。”
  容若放下心来,对茗烟笑道:“我和纳兰公子是知己好友,出手相助,也是应当的。”
  茗烟略带惊奇地微微抬头,看了容若一眼,口中连声应是。
  容若疑惑地问:“不过,他一个大内侍卫好端端的,跑玉灵县来做什么?”
  茗烟脸上也露出不解之色:“公子平日虽不用按班当值,但也不会随便离开京师。这一次忽然说要出来散心,相爷要派大队人马跟着,公子又不肯,只带了小人一个。可说是散心,公子一路上根本没有游玩,只是快马加鞭一直往这边来,赶了好几天的路,十分疲惫。”
  容若笑笑问:“你仔细想想,在你们公子动身来玉灵县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茗烟皱起眉头:“公子来玉灵县之前在陪皇上打猎,并不曾做什么特别的事,也没遇上特别的人。”
  容若脸上露出笑意,这可有点意思了:“你们公子陪王伴驾,你是不是也陪着公子呢?”
  茗烟道:“小人身份低微,是没有资格入宫的,公子往日进宫,小人只能在宫门相候。不过,公子跟着皇上一起游猎,身边却总要多个伶俐听话好使唤的自家下人,所以小人倒是有幸跟随在侧。”
  “那么,游猎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茗烟想了一想:“也没有什么事啊!皇上这次只是私人行猎,并没有摆全副仪仗,也没有惊动百官,伴驾的近臣只有公子一个。公子和皇上,一边骑马射箭,一边说说笑笑,打了一天猎,收获颇丰。”
  容若笑问:“你可还记得皇上与你们公子谈话的内容吗?”
  茗烟打个寒战,拜倒于地:“小人斗胆,不敢窃听龙音天宪。”
  容若笑了起来:“别急,别急,你起来吧!我们自然不会说你偷听皇上谈话,但是大风偶尔吹了几句到耳边,也是可能的,对吗?”
  茗烟颤抖道:“小人纵然偶尔听到了几句闲话,也断然不敢随意在外面散播。”
  容若点点头,赞叹道:“你很守本分,知道分寸,明白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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