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才知道,他心中念挂到此,铭记至此。
侍月的死,会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永远不能抚平的伤痕,永远不能淡忘的痛楚。只是再深再苦的痛,他都只想一人承担,然后,展颜微笑,如阳光般灿烂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
楚韵如心中一阵难过,却还强打精神道:“你不要太难过,并没有找到侍月的尸体,也许她早已脱险。你不是常给我们讲故事吗?故事里的人,无论是跳崖还是落水,都永远不会死。”
“对,而且会发现宝藏,得到神剑,服下灵药,遇上武林高人,还得到什么大雕啊!神鹰啊!一类的好朋友,也许下次侍月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是个绝顶高手了呢!”容若轻轻一笑。
他的笑容依然明朗,楚韵如却看得心酸。
他会为了侍月的死,而夜夜不能入梦,却还用满布红丝的眼,给予旁人温和的目光。
他会为了侍月,从此再不要任何一个女子做亲近他的丫鬟,情愿一切亲力亲为,只因不肯再累及任何一个人。
他会为了侍月,时时怅望江水出神,时时无由叹息,却又在她呼唤他时,给以明朗的笑容。
她心中一阵伤心,忽地轻轻伸手覆在容若脸上,轻轻道:“不要笑。”
容若一怔。
楚韵如凝视容若的眸:“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笑,你总对所有人笑,哪怕他们是敌人,哪怕他们要害你。但是我要你记得,面对我的时候,如果不想笑,就不用笑。”
容若微微一震。
楚韵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是你的妻子,当你伤心的时候,你可以对着我哭,当你想要倾吐悲痛的时候,你可以对我诉说。当你想笑的时候,我愿意陪你一起笑,但当你悲伤的时候,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哭──我是你的妻子。”
容若心中一片温柔,万分感动,轻轻拉住她的手:“是,我会永远记得,我们是夫妻,悲欢可共享,甘苦能同尝。”
楚韵如嫣然一笑,目光一转间,忽看到一个人影,忙从容若怀中站起来。
与此同时,容若听到身后一阵乱咳,叹了口气,扭过头:“许将军好雅兴,也来享受江风吗?”
许漠天脸上有些微红,又是无可奈何地干咳一声。
他知道容若和楚韵如上了甲板,虽然暗中有人监视,但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站得近的士兵都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观察环境,或看有无人出现接应等等。
他派春花、秋月上来查探,又被楚韵如骂下来。这样一来,更加动疑,只好自己上来亲自看,没想到,一不小心,却看到这般温柔风光。
他想悄无声息退开,又偏让楚韵如一眼瞧见,没奈何,只得一阵干咳,以做提示,仿佛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有心偷窥一般。
容若见他这般,不觉坏心眼地笑问:“许将军,你喉咙有病吗?”
许漠天本来是故意干咳,被他这一问,倒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摇头。
容若点点头,若有所悟:“那就是肺有事。”
许漠天咳得面红耳赤,更加用力摇头。
容若睁大眼睛,故作焦急地说:“这可糟了,莫非是什么没有发现的重症大病,快快找大夫来看才好。”
许漠天好不容易喘口气,连忙推开容若热情相扶的手,苦笑道:“我没有事,可能是忽然吹了江风,有些着凉了。”
容若忙把脸一板,责备地看着他:“许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你吹不得江风,还上甲板来做什么,要是身体有个好歹,叫旁人可怎生是好。”
许漠天被他说得啼笑皆非,只好随意找个借口:“船马上就要靠近玉灵县了,所以我特来告诉公子一声。”
“玉灵县?”容若眼睛一亮:“这个县有什么特别吗,需要许将军你亲自来告?”
“公子当知,秦国盛产玉石,而玉灵县附近的几处山脉,拥有秦国最大的玉石矿藏。玉灵县一带的作坊、商铺,数百年来,专营玉石生意,雕琢打磨美玉的手艺天下无双,而国中最好的玉石大多出自这一带的商铺、作坊。包括皇宫大内在内,无数的富豪勋贵,都派人在这里采购玉石。这里,也算是秦国最繁华富有之处了。”
容若点点头:“就像是楚国的济州。”
“不同,济州是以商业起家的大城,水陆交通十分发达,城池占地极广,盐茶生意更几乎扼住了所有民生的要害,所以不免为朝廷所忌,陡然遭难。但玉灵县只是一个小县城,绝非兵家必争之地,所出的玉石虽然贵重,却不像盐茶、粮食和布匹那样是必须之物,不过是有钱人家的点缀,可有可无。所以,反而能更加自由地做生意,一直繁荣下去。秦国国内,有一大半的玉石生意,是在这里做成的,而天下各国,也有不少富商豪门,喜欢秦国的玉石,虽然各国不通商,但也有富豪之士,千里迢迢派人前来购买上等玉石。”
容若笑笑:“真能自由自在地只做生意吗?怀璧其罪,拥有如此丰富的玉石矿藏,真能不引人觊觎吗?”
许漠天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容若笑而言他:“想来是秦王治国清明,秦法威严难撼,所以没有人敢胡作非为吧!”
许漠天举目看向岸边,并不说话。
容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岸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心中不由一动:“这玉灵县果然比别处繁华得多,咱们也上岸看看吧!买几块美玉回来。”
许漠天眉头一皱,看样子自己又自找麻烦了。
容若笑嘻嘻道:“许将军,你既然特意来对我谈起玉灵县,自然是要让我好好观赏一下这座秦国的玉石之县对吗?而且,既然到了玉石之都,我总不能不给韵如买几块美玉吧?”
许漠天苦笑一声:“容公子……”
容若笑得更加亲切可爱了:“许将军,我天天闷在船上,简直了无生趣,有时闷得慌了,恨不得一头扎到水里去轻松一下。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跳到船舷,衣袂被江风吹得飘飘而起,好像真的随时会一头跳下去似的。
就算明白他是在要胁,许漠天也唯有摸着奇疼无比的额头苦笑:“好好好,我们下船走走吧!”
然后,他猛然瞪圆眼睛,恶狠狠盯着容若,把容若差一点又要溜到嘴边的“万岁”大喊,给瞪了回去。
第十章 玉灵小县
可能是这段日子被容若恶整得头疼了,这一次登岸,许漠天只带了五十来个随从,只让十个紧随在侧,其他人潜行跟随。
这一决定,让许多兵士松了口气。
容若只是笑看许漠天安排一切,然后在他点头说可以走了时,拉着楚韵如快步向前。
玉灵县的确不愧是以玉石出名的地方,虽然只是一个小县城,但楼阁林立,道路宽敞,倒真有些大城市的风范。
街上来往的行人几乎个个穿着绸缎衣服,连鞋子都是缎子的。只不过,秦人尚黑,相比楚国京城和济州,热闹时节,色彩缤纷的衣裳,秦人街上,常常只有清一色的玄色,纵然衣料金贵,终是让人觉得单调。
只是满街行人,哪怕贩夫走卒,身上居然无不佩珠挂玉,所区别只在于,衣饰华贵者,玉石晶莹华丽,普通百姓身上的,则大多是碎玉微珠。
满街招牌皆是与玉有关,泌玉斋、铭玉楼、珍玉坊,看得人眼花缭乱。
或是玉石商铺,摆满各色美玉,阳光下,光华四射,勾人心魂。或是加工玉石的作坊,雕刀如飞,看着一块块顽玉,转眼变作美人公子,化出青山绿水,幻成飞禽走兽,的确让人看得眼都不愿眨了。
走了一处又一处,看了这块玉也喜欢,那件饰物也漂亮,竟是叫人难做取舍。
许漠天见容若两眼放光,连忙扯了他,低声说:“公子手下留情吧!玉灵县的玉石之美,举世闻名,玉灵县的玉石之贵,也同样是举世闻名,你若再要每过一铺,就搜括一番,只怕非得陛下给你把国库搬来才够用。”
楚韵如看这一代名将,被吓成这样,心中也颇不忍,笑道:“这些东西虽然漂亮,也不过是奢侈之物,若说到灵性,只怕尚不及一朵鲜花更美丽、更加清新呢!”
容若听了这话,还没开口,一旁对着容若介绍玉石的伙计,陡然双眉一竖,把刚才给容若看的美玉一把抢了过来,冷笑道:“没钱舍不得买玉,就别在这里瞎看,也不嫌丢人。”
容若一怔,还真没见过这么凶的伙计,更何况,他们一行,人数不少,怎么看,也知道不是普通人,这小小伙计,怎敢如此放肆。
他还没生气,楚韵如已恼怒起来:“你怎敢这般出言不逊?”
那伙计冷笑一声:“咱们这打开门做生意,应付大主顾还忙不过来呢!你们身上没钱,又舍不得买货,别跑到人家店里来过乾瘾,也不怕丢人。”
楚韵如柳眉一竖,就要发怒,容若的脸色也不好看。
那伙计后退一步,喝一声:“怎么着,想捣乱,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
话音未落,店堂里其他伙计已经拥了过来,后院里似乎还有人在快步奔跑:“妈的,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上咱们这惹事,抄家伙,先打个半死再送衙门治罪。”
容若冷笑一声,真有趣了,地方豪强,碰上正规军队,这帮人再能打,应该也打不过许漠天手下百战沙场的勇士吧!
许漠天却只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拉容若:“公子,咱们去别家瞧瞧。”
容若此刻虽然多说两句话,便能挑起一场大战,但他并不敌视秦军,也无意让他们去厮杀打斗,本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所以他只是挑了挑眉,便什么也不说,与楚韵如一起,和许漠天退出店堂。
那伙计自觉威风,犹自在店里头,不三不四地骂着什么。
后面一阵哄然笑声:“算你走得早。”
“小子,还算识相。”
“再不走,有你苦头吃的。”
容若倒不至于为这种低能的挑衅恶语而生气,人家爱喊什么是人家的事,喊疼了嗓子也与他无关,可是一干秦军皆脸色铁青,显然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容若感到更有趣的是许漠天,他居然没有发作起来。虽说许漠天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堂堂上将,受此大辱,怎得除了摇头苦笑,就不做别的表示了。
似乎是看出了容若的疑惑,许漠天叹了口气:“容公子,我不是不计较,只是在玉灵县,计较这些,那就没完没了,累也累死了。”
“这话怎么说?”
许漠天深深叹息:“容公子,你说得对,怀璧其罪。玉灵县有丰富的玉石矿,使它成了被觊觎的对象。自大秦立国以来,朝中权贵,大多都在玉灵县置业,个个口口声声,说要买几亩地,以为将来养老之所,其实买的全是玉石矿脉之处。人人说置几处房,将来辞朝之后来住,置的都是县内最繁华的商铺。玉灵县大大小小的店铺、作坊,甚至矿脉,除了一两处大矿是国家所有,其他几乎都给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瓜分了。庙堂之中,官员们自有默契,在玉灵县所占财富的大小,往往和他们的官职大小相同。既然个个是官商,人人有产业,大家不免互帮互助,互连互结。玉灵县的生意人,没有别处的谦恭有礼,反而个个骄傲无比。玉石价格,一经确定,诸店联结,绝不降价。强买强卖,又或是店大欺客之事,时有发生。”
“这就是只许进不许出,看了就要买,摸了就得要,而且绝不许讲价的霸王店了。”
“的确如此,卖东西的人都有大官做靠山,更何况玉灵县所有商铺休戚相关,各大官员,彼此联结,就算我比这家店的主人官大,未必能比那家店的主人位高。得罪了一家店,就等于得罪了整个玉灵县商铺背后的老板,得罪了大半个朝廷。我虽未必怕他们,但也不必结仇。当今圣上英明天纵,容不得奸臣构陷忠良,只是我在前方打仗,许多后方调动之事,要仰赖各处官府衙门,他们要给我使点绊子,就不免让人头疼了。”
容若失笑:“这么说,咱们能安全从店里头出来,还算是运气。”
“那倒也不是,咱们衣饰华丽,从人众多,看起来也是有些来头的,所以那些伙计,才只是叨唠两句,做势吓人。若是普通百姓来买玉,只要看过玉了,想要不买,只怕就要被打个半死了。”
楚韵如皱眉道:“这样的生意,也做得起来?”
“玉质最好的美玉、雕琢最好的美玉,只有玉灵县才有。有钱人,谁家能不想要些美玉,就算不爱奢华,也要为自己拥有的美人们想一想。”
容若失笑:“明白了,就是垄断经营,反正要买好玉,只有这里可以买到,你爱买不买,想买就得来挨宰挨刀大出血。”
“挨宰挨刀大出血。”许漠天喃喃重复了一遍,不免失笑:“果然好生贴切。”
容若笑眯眯道:“那当然,我这人一向妙语如珠。”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前进,找了一家看起来最大、最排场的酒楼,拾级而上,顺口就问:“这里的酒楼也是有钱有势者开的吧?”
“以前也有些是百姓开的,只是玉灵县权势富贵者太多,不免四处作威作福,百姓撑持不住,纷纷离去,最后还是改由玉灵县各大老板自己开店供应自己所需了。”
容若耸耸肩:“看来咱们在这里叫酒菜,还要客气一二。”
上了楼,他随便叫了几个酒菜,便与大家倚窗而坐,看着窗下一片繁华,过了半晌才道:“这里虽是异常繁荣富有的地方,只是这种富有繁华,不是遵循正常商业规律而生成的,过于畸形,未必能够长久啊!”
楚韵如轻轻冷笑:“这里的繁华之下,只怕还有一层血腥被遮盖着吧!”
许漠天微微一皱眉:“这话从何说起?虽说玉灵县有些强买强卖的事,有时会把不买玉的顾客打伤,也不至于就谈到血腥二字。”
容若轻叹:“玉灵县这些大小权贵的产业是从哪里来的?玉灵县世代以来,有多少人在这里居住,手艺世代相传,为什么现在满县的产业,都被官员们买下?原来玉灵县的地主、店主呢?人去哪了?不要说故土难离,只想到玉灵山的玉石生意,就是挖之不尽的宝藏,不到万不得已,有谁会卖祖业,弃故土。”
楚韵如轻轻打个寒战:“这其中,怕有许多暴取豪夺、恶霸手段,若遇上铁骨铮铮,抗争到底的人,怕也少不了血腥杀戮和压迫吧!”
许漠天沉默良久,才徐徐道:“纵有,也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血腥和黑暗,在这玉石的华光、一县的繁华下,也都黯淡了。”
容若冷笑一声:“素传秦王英明无比,为何不管?”
许漠天苦笑一声:“当年官员兼并玉灵县的土地商铺时,圣上年纪还小,国政为权臣所把持。等到皇上亲政,玉灵县的一切,已成定局。就算有一两个御史风闻奏事,但一来得罪满朝大臣,二来事涉臣子太多,就算是皇上,拿不到人证、物证,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些年来,官员们只规矩做生意,就算做生意的手段霸道一些,也没有犯法。难道皇上要把他们自称买下来养老的房子和土地都抄归国库吗?”
容若冷笑一声:“就算不为百姓伸冤,皇帝也该为自己想一想吧!就算当年百姓承受苦难,无从上告,但这么多年来,我就不信这些官商们,个个老老实实做生意交税,而不仗着官高爵厚,钻国家的空子。”
许漠天苦笑一声,不言不语。
他就算身为武官,也知道,玉灵县是秦国最繁华富有的县城,拥有天下最好的玉石矿藏,但是玉灵县每年上交的税赋,却少得可怜。一来,缙绅官员都有很多免税的优待,二来,每年报上去的帐目也是一片凄惨,仿佛玉灵县的玉石生意惨得连吃饱饭都做不到了。
可怜每年县衙收上来的税金,连修缮一下衙门都不够,常有衙役一整年领不到俸禄。别的地方,府衙差役,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玉灵县随便一个小伙计,说不定就是宰相门房,个个靠山铁硬,对着官差呼喝如视下人。
不但差役的饭难吃,连县老爷的官都难当。自秦王亲政以来,玉灵县的县官居然换了足足十三任。有人三十不到,就上表告老辞官,有人上任不到三个月,重病缠身,紧急辞官。
在秦国拥有最大玉石生意的玉灵县,不但年年交不上税,反而要向朝廷要钱来维持运转。当县官的,一方面,三天两头要被上司骂,被朝廷申斥,一方面,又要忍受玉灵县内各大豪富权贵的家奴指手画脚,肆意指挥,不但搜括不到地皮,很多时候反而要自掏腰包,受尽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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