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十倍于己,且是骑兵,李将军只好一边打一边南撤。一路血战,在山谷、树林、山下等各种地形都曾激战,击杀敌军数千人。蛮族倚仗人多,有时一天要打几十仗,总是死伤众多。但李将军在茫茫草原大漠,也始终无法摆脱来去如风的蛮族骑兵的追击。蛮族兵团左右展开,把李将军兵团夹在当中。”
  “李将军且战且走,数日后退入一山谷,规定士兵受伤三次以上的坐车,受伤两次以上的驾车,受伤一次的继续战斗,又杀蛮族三千余人。再走四五日,到达一片苇草茂盛的畜牧地带,蛮族兵团顺风纵火,李将军机智勇敢,先行纵火以自救。再南行,到达山丘区域,蛮王命他的儿子攻击,李将军在树林中设下埋伏,又杀蛮族三四千人。蛮王亲自指挥十六倍于敌人的精锐骑兵,追击十余日,不能取胜,愤怒至极,疯狂攻击。”
  “李将军在沙漠中再南行四五日,又杀蛮族两千余人。蛮王眼见大军连这点人都打不过,心里胆怯,疑心李将军背后有大军埋伏,有心后撤,没想到,李将军手下出了一个叛徒,把李将军没有后援,粮食且尽,以及其他情报全告之蛮王,蛮王于是全军压上,更紧追不舍。两翼越过李将军,在李将军前方合围,截断退路,箭如雨下。李将军继续战斗,一日之内,射出五十万箭,箭遂用尽,甚至削辐为箭,最后抛弃车辆辎重,全体徒步前进,还有三千余人,进入一处山谷,蛮族兵堵住谷口。”
  “李将军徘徊阵垒之间,叹道:『再给我们每人十支箭,就能支持到边界。』然而,他再没有一支箭了。夜半,李将军下令击鼓突围,鼓已破裂,不能发声。李将军命向四面八方冲出,以分散敌人注意,寄希望有人能逃回报信。他与另一位将军韩延年上马,率亲军十余人,越岭南走。蛮族兵团潮水般追击,李将军身上除短兵器外,没有他物,不能阻挡敌人缩小包围圈。终于,韩延年中箭而死,李将军长叹无面目归见汉王,下马投降。”
  “当时,他是投降受缚,并不是叛国事敌。但汉王得知,下令将他举家下狱,派人召他归国,李将军自己也想回归汉国,没想到负责找他的将军,没有认真完成任务,回报说李将军已臣服蛮族,为蛮人效力了。汉王于是大怒,下令杀他全家,就连出面为他说情的大臣,都被处以宫刑。李将军闻讯痛苦莫名,从此死了归汉之心,真正的投降了蛮族。过了许多许多年,汉国换了皇帝,派出使臣出使蛮族,双方谈和,使臣在看到李将军时,轻轻敲响剑环,示意李将军还国归乡。李将军却流泪长叹,归国易,受辱难,大丈夫岂能再辱。”
  他语气未尽,楚韵如已轻轻抽了丝帕去拭眼角的泪痕。
  席间一片沉静,过了很久、很久,许漠天才轻轻击案:“如此良将,如此良将,太可惜了。”
  李良臣则干脆一掌拍在桌上:“那个汉王太糊涂了,这么好的将军,他生生给逼给了敌国。”
  容若一笑:“我知道大家都会同情李将军,而觉得汉王不好,但是,如果退一万步,汉王并没有杀李将军的全家,那李将军的投降是否应该,李将军的投降是否有罪?”
  原本正要站起来大发议论的一众将领,忽然间不说话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人人脸色变幻不定。
  许漠天眼神幽深,几番变化,似有所悟。
  容若轻轻道:“他以一支孤军,苦战蛮族大军,他已逃亡多日,筋疲力尽,他的箭已射尽,马已死尽,他的将士多重伤,整支军队又伤又累,无粮无水,可他们仍然用他们的血战,用他们的战绩,证明了他们对国家的忠诚。他已经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才力尽而受缚。如果没有汉王杀他全家,如果没有这一被人同情的冤屈,那么,千古以下,对他应该怎样评判?是不是,他只有在力尽的那一刻,拔刀自尽,才可以不被指责,不受羞辱?”
  依然没有人说话,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容若笑了笑,淡淡道:“还有一个故事。有一位大力士,勇悍无比,名扬全国,是国中最出名的勇士,人们都深深尊敬他。他在战场上,也是所向无敌,无人能及。但是,世事难料,终于有一次失手,被敌军所擒,过了很多年,两国和好,他被放回了自己的国家,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等待他的,不是安慰、欢迎,而是屈辱和伤害。人们笑他,骂他,轻视他,连国君都把他留在身边,动不动拿他取乐,把他当做小丑,用他被俘的事来嘲笑他,在众人面前羞辱他。于是,他忍无可忍,一拳打死了国君,然后他自己被打断四肢,折磨至死,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也被处斩。”
  寂静之中,传来叹息之声。
  容若摇摇头,声音有些苦涩:“在极冷的地方,有一片冰雪国度,这个国家幅员宽广,国势强盛。在冰雪中淬链出来的意志,使这国家的战士们,无比勇敢坚强,他们和敌国作战,勇猛无畏,即使被俘,也斗争不屈,他们在俘虏营中,做苦工,受鞭打,面对酷刑,还要抵抗敌人的许多诱惑,坚定得不肯归顺,不肯为敌人效力。他们不怕苦难,不怕牺牲,用尽所有的力量和智慧,用鲜血和生命来一次次越狱,奔往自己的故国。可是,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的国家,有一部法律,叫作战俘法,有一个罪名,叫作战俘罪,不管是自己逃回国的战俘,还是签下合约后,被放归国的战俘,他们得到的,都只有惩罚和审判。他们被他们自己所效忠的国家抛弃,他们用生命来抗争,忍受严刑拷打,拒绝荣华富贵所保卫的国家,把他们下到监狱,或流放到极北极冷的地方做苦力。因为他们是战俘,因为他们让国家丢脸,因为他们没有死在敌军的刀锋下,所以,他们有罪。”
  从容若开始讲故事,就没有人再喝酒吃菜,但是,王传荣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杯中酒一口吞下,火辣辣的感觉升起来,心中却是一片沉痛。
  其他秦将们,脸上也有喟叹怅然之色。被俘对军人来说是至大的耻辱,多少被俘而归的将士,面对歧视、冷遇、嘲讽、羞辱,背负沉重的痛苦,以及可怕的责难,所有军功化为泡影,从此成为军队中,最低层的一分子。
  这些他们自己也已司空见惯,他们自己也同样会用冷漠的目光去看被俘归来的人,但此刻,听容若这般淡淡说来,又有谁,心灵可以不受触动。
  容若深吸一口气:“在遥远的西方,也有许多国度,他们的思想、看法、习惯,和东方完全不同。在西方,曾经爆发一次牵涉许多国家的大战。有一位将军,在战争爆发初期就被敌人俘虏,在俘虏营中过了许多年暗无天日的岁月,直到战争结束,他的国家所在阵营得到胜利,他才得到自由。在影响整个西方世界的受降仪式上,战胜国的元帅,在选择随行将领时,选择了他。”
  席间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叹。
  容若浑若未觉地说下去:“元帅选择他和自己一起接受这举世瞩目的荣耀,进行这一可以载入史册的仪式。尽管战争期间,他一直被关押着,没有参与任何战斗,但是元帅坚信,他作为俘虏所承受的苦难,就已经是他勇敢的奖章、国家的荣耀。在西方,他们从不曾看不起俘虏,他们认为,战士之所以会成为俘虏,正是因为他们勇敢,可以坚定地在战场上迎敌,而不逃跑,当战局于己方不利时,可以坚持战斗到最后,而不是放弃地逃离。所以,在西方,被俘的士兵很多,可是逃兵却非常少。他们甚至订立各国公认的规章,要求不可以虐待俘虏,被俘的士兵得回自由时,将领和官员会亲自去迎接,被俘的将领重归故国时,军方最高领袖很可能会把代表荣誉的奖章,亲手送给他。而且,西方人甚至可以宽容被俘者泄露国家情报。”
  “什么?”终于有好几个人叫了出来。
  “这不可能吧!”
  容若笑着解释:“一些西方国家认为,要士兵对国家尽忠,那国家首先就要爱护士兵,为士兵着想。当士兵被俘,被严刑拷打时,应该考虑他们承受的极限。不要强求所有士兵都是英雄,都是圣人,他们都只是普通的人。是人就会痛,就会怕痛,就会有忍耐的极限。而且,一时一刻忍受酷刑或许可以做得到,但最可怕的是,那样的痛苦永无止境,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一切可以停止,在这种情况下,心灵的防线很容易崩溃。将心比心,最高的官员,如果自己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忍受到最后,为什么士兵们就必须一直忍受痛苦呢!所以他们尽量把国家利益和士兵利益都顾全到。有些国家的情报组织就有这一条规矩,如果被俘,请尽量坚持一天,坚持一天不要泄露情报,给自己的国家一天时间,来做防御、更改,以及其他相关工作,一天之后,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判断选择招供什么。他们甚至还有专门的训练,教人如何在折磨下保护自己,如何在被折磨时,有选择地招供。这种做法,使他们的国家体系,相关的情报、防御,等等工作,负担增大许多,但是却更得人心。他们珍惜士兵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战争最高的境界是零伤亡,如果一场大战,使过多的士兵丧命,那么即使是站在国家最高点的那个人,也将坐不稳他的宝座。他们都希望,发生战斗时,所有士兵能一个不落得带回去,作战时战死的士兵,他们要收回尸体,哪怕是无名小兵,也要郑重下葬,即使是几十年前,远在异国战死的小兵,他们也不惜劳民伤财,花费很大的精神、时间,来寻找他们的尸骨,归葬故土。”
  容若一口气说到现在,有些口干舌燥,但眼中光芒却倏得炽热起来:“东西方不同的做法、不同的看法,你们觉得谁对谁错?你们会不会觉得,西方人太软弱怕死,西方人行事,太多规矩束手束脚,迂腐可笑?”
  仍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太过尖锐的观念冲突,直接挑战千百年来,人们思想中固有的观念。所有从来没有人想过的话,或者有人想过,却绝对不敢说出来的话,他一次性已经说完了。
  每一个人的脸,或黯然,或茫然,或深思,或怅然。
  容若最终只是一笑,然后看向王传荣:“你知道,我说这些故事的用意吗?”
  王传荣站起来,神色激荡:“是,我明白。”
  容若点点头:“我要你回去之后,把这些故事,讲给飞雪关每一位将军听,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这些故事,我要你向我保证,这些被俘的兄弟,回去之后,不会挨一记冷眼,不会听一句嘲笑,他们的军功不可以抹杀,他们不能遭受任何不公正的对待。”
  王传荣肃容正色道:“是。”
  容若眼中有深挚的情感:“他们是俘虏,可是,我要所有人记住,他们之所以成为俘虏,是因为他们勇敢地冲锋,无畏地苦战,是因为他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拖住了秦国大军,让陈将军可以顺利把粮草运进飞雪关,让飞雪关全军将士,可以好好活下去。成为俘虏,不是他们的罪过和耻辱,而是他们的荣耀和功劳。他们一直苦战到最后,遍体浴血也没有放弃,是我让他们放下武器的。他们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才宁可承受耻辱。如果有人必须因此而接受责备,那只能是我,而不是他们任何人。”
  容若身后,有人颤声叫:“公子……”
  一声之后,却是大哭之声。
  容若回头,却见李万山已是痛哭失声。而张铁石没有哭,脸上却也满是热泪。这在万马军中,奋勇冲锋,万刃加身,也不皱眉的汉子,这时哭得像个孩子。
  容若知他们现在情绪激动,需要宣泄,所以也不劝解,只是回眸再去看王传荣。
  王传荣屈膝跪下去:“公子胸襟如海,我老王现在只是惭愧我以前的狭隘,想起也曾对不起以前被俘过的兄弟,现在惭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公子放心,飞雪关中,若有人敢轻视这些生死兄弟,需要先问过我的战刀。”
  容若坦然一笑,扶他起来,然后转眸看向满堂秦将,微微一笑:“我当众讲这些故事,不止是为了楚人,一样也为了秦人,我也同样希望,那一千余名被俘归来的秦军,得到的,是同伴的关怀、战友的温暖、上司的宽慰、主帅的赞扬,而不是任何伤人的话语、刺人的目光。他们被俘,也同样不是他们的罪过。”
  秦军将领脸上都露出怪异之色。
  许漠天深深凝望他:“你为楚军着想,理所当然,为什么,还要为秦军着想?”
  容若一笑:“因为楚人也好,秦人也好,在我眼中,都一样是人。”
  许漠天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容若依旧是随随便便耸耸肩:“一个普通人。”
  酒席宴罢,王传荣必须回去把谈判结果报告给陈逸飞,他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容若,才万般不放心地离去。
  许漠天亲自送容若回房,李良臣、赵文博也在旁边相送。
  秦军将领看容若的眼神都和平时不同,就连其他随侍秦军士兵,对容若恭敬之余,似乎也有了许多真心的尊重。
  容若酒喝得多了,一回房趴到床上,就昏昏睡去。
  楚韵如笑着把坚持在要房中守护的李万山和张铁石劝出去,自己亲自坐在容若床边,藉着盈盈烛光,照看他,不时沾了凉水,绞了丝帕替他擦拭。
  她眸中有海样的深情,痴痴地凝视他,仿佛,总也看不够。
  暗夜里,她轻轻叹息。
  “你这傻子,你从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为你骄傲。”
  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得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人听见。
  房外的秦军听不到房里的动静,但除了秦军之外,张铁石和李万山都还守在外头,不肯回他们旁边的小房间。
  他们就这样,坐在房门前,静静地等了一夜。
  没有说话,没有交谈,只是安静地,守着他们情愿守护一生的人,安安稳稳,睡这一夜。


第十章 异变再生
  又一个清晨到来。
  宿醉醒来的容若头痛无比,而更让他头疼的是两个哭着喊着,跪在他床前,就是不肯起来的壮汉。
  容若头疼得拚命揉脑袋:“有什么事,起来说吧!一切好商量,拜托。”
  “公子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张铁石倔得像颗臭石头。
  “公子,你就答应我们吧!”李万山也像山一样不可动摇。
  容若头昏脑涨,昏昏沉沉:“答应什么?”
  楚韵如在旁边笑道:“他们要你答应,让他们留下来服侍你,照顾你。”
  容若一怔,猛然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今天就是俘虏交换的日子,你们要回飞雪关去。”
  “可是,我们不能留公子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还有韵如。”
  “夫人也和公子一样尊贵,总要有个下人在旁边服侍,总要有个心腹支使照应,这些秦人,一个也不可靠。”张铁石对着容若一个头叩下去:“公子,你这样为了我们筹划,我们不能把你就这样扔下,公子,让我们留下吧!”
  容若头大如斗,一时手足无措,看向楚韵如。
  楚韵如无奈地摇摇头,显然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劝动这两个死脑筋。
  容若抓抓头,正自无奈,眼前两个人已是一个劲磕头,咚咚有声。
  容若惟恐这两个人磕头太用力,惹出个什么脑震荡的毛病,一双手忙得不知道应该扶哪一个好。
  正自手忙脚乱间,他心中忽地一动,沉声道:“你们想要害我吗?”
  这话说得重,二人立刻一怔,忘了磕头。
  容若板着脸道:“许漠天一直想要硬说我是楚王,我都不承认,他也拿我没办法,直到他们用你们的性命威胁,我才无奈答应。许漠天就是看出了我的弱点,才安排你们在我身边的。他对我和韵如不好打,不好骂,不好用刑,对你们可不同,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你们走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和秦人周旋。如果你们在,我的要害就被拿着,为了你们的安危,只好随便秦人摆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也是你们所乐见的吗?”
  张铁石想也不想,就道:“公子可以不必理会我们的生死……”
  容若冷笑:“简直是废话,我若真能不理会你们的生死,又岂会有今日,现在的状况又怎么会是这样。”
  他冷着脸,目光恶狠狠瞪向两个人:“你们要是乐意见我被威胁,愿意看到秦人利用我,去做危害楚国的事,你们就留下吧!”
  张铁石和李万山面面相觑,一时谁也说不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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