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韵如泪落如雨,点点滴滴溅在他的掌心。
  是的,杀人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怎么会有人以杀人为荣,怎么会有人以杀人数目多少,来彰显自己的力量与身份。
  真正出手杀人,真正看着血溅在身上,看着生命在瞬间消失,才会明白生的可贵,才会敬畏生命,才会明白,为什么容若手掌天下权,却不思进取。
  王者的雄心,到底需要多少人的血和肉,才能填补。
  可是,容若想错了,她的痛苦,不是因为杀人的痛。
  杀人再痛,战场再残酷,她都庆幸,她可以真正面对,真正了解,这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什么才是真正的仁慈,所谓雄才伟略,真正带来的是什么,上位者一个念头,将会让百姓付出的是什么。
  她真正庆幸,因为他在战场上,因为他承担了那么多痛楚与责任,而她可以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分担,而不是仅仅作为皇后,被保护在豪华的皇宫之中。
  她所有的痛,仅仅只是为了他的痛楚和负担而难过。
  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他的心,所以才更清楚,这样的战争,这样亲自指挥的杀戮、亲手带来的死亡,对他有多大伤害,才会明白,他所执着的仁慈,所坚持的原则,在这个视杀戮为平常的乱世中,要一直坚持下去,有多么困难。
  她清楚地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他的仁慈只会被视为懦弱,他的原则必会被看做无能,她心中的不平不忿,比他还痛上百倍。
  她曾说,他有统一天下的潜质,可以带全天下人摆脱战乱苦痛。可是,此时,见他眼中痛楚,她却心如刀绞,情愿他一事无成,情愿他碌碌一生,只愿他常有笑颜,只盼他永远欢然。管他什么惊世之业、盖世之功,太重的担子,怎忍压在他的身上。
  容若无声地搂着她,天地如此广大,却仿佛只有他们彼此,才可以支持对方,不至于倒下去。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容若猛然站起,刚才一瞬间的脆弱无助,已经消失无踪:“有事吗?”
  “洗澡水和替换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公子要沐浴吗?”
  容若与楚韵如相视一眼,看到彼此脸上的苦笑。
  真的恍如梦中,如果不是口音略有不同,他们几乎以为,仍是在飞雪关中,仍是有楚军,这样敲起房门,提醒他们沐浴事宜。
  容若立刻回道:“多谢了,我们这就出来。”
  门外再没有什么声息了。
  容若用力握了握楚韵如的手,深吸一口气,脸色已恢复平静,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芒。
  楚韵如轻声唤他:“容若。”
  容若努力对她微笑:“我知道,洗澡水只能洗掉手上的血,却洗不净身上的血。就算换了一身新衣服,那浓浓的血腥气,这一生都会环绕在身上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伤感,没有力量脆弱,我必须坚强,我不能让他们利用我对付我的国家,我还要尽力保全被俘的兄弟。我希望,可以留有用之身,将来能够找到性德,我们大家,又能快快乐乐在一起。”
  楚韵如淡淡一笑,轻轻道:“我相信你。”
  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了,他们两只手十指紧扣,另外两只手,同时打开了房门,面对房外一整排的秦军,同时安然一笑,再无忧虑之色。
  沐浴之后,容若和楚韵如得到了很充足的休息时间,安心地在房里休息。
  正好秦军也不愿在他们身上多费脑筋,除了按时送饭,派人看守,也对他们不闻不问。
  他们不能踏出房门一步,也无法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更不清楚其他的楚军处在什么境地中。
  直到晚上,有秦军来请,称主帅在正厅设宴,迎接公子。
  容若心中一动:“许将军回来了?”
  秦军领队点了点头。
  “战事如何?”
  来请人的秦军领队笑了笑,不言语。
  容若知他是断不会说的,想了一想,牵了楚韵如的手,笑道:“有劳引路。”
  向着帅府正厅一路行来,已觉杀气森森。空气中,仿佛有隐约的血腥气。
  沿途所有秦军,无不怒目而视,森冷的长枪、冰凉的钢刀,似乎都带着杀戮的冷意。
  楚韵如只觉寒气彻骨,容若却轻轻握紧她的手,低声说:“是好事。”
  “什么?”楚韵如愕然。
  容若微笑:“这一战,他们若得胜,必会得意忘形,眉眼之间多见兴奋之色。可是,看所有秦军的表情、气势,分明愤怒难当,恨不得拿我们大大出气。虽然不一定我军大胜,但至少秦军不曾占到半分便宜。”
  楚韵如听得心中一安,转念又想到,若是秦军大败,或并不曾胜,心头郁闷,那第一个被拿来消气的必会是自己夫妇二人。这一想,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容若握紧她的手,轻声说:“别怕,镇定。他们必会对我们立威,你我不可惊慌失措,让人徒然讪笑大楚。”
  楚韵如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转眸见他脸上笑意微微,只觉心头莫名一安,天地之间,再无可畏惧之物之事。
  容若虽然对着楚韵如含笑,自己心中却是沉如巨石。他确定自己不必担心生死安危,甚至连楚韵如都因身份高贵,地位显赫而让人不敢随意欺辱,只是,其他的被俘楚军就……
  容若咬了咬牙,罢了,既然一切都是我做的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总要护他们周全就是。
  前面秦军引路,已转往帅府正厅的大道。身后两排精悍无比的秦军,手按腰刀,名为侍奉,实是押送,步步紧跟。
  容若与楚韵如浑不管礼法规矩,于众人之前,手握着手,转过弯道,走过花园的间隔门户,眼前豁然开朗。
  只是还不及看清前方正厅、眼前道路,就已经被无数寒光耀花了眼。整个走道上布满了秦军,一个个站得笔直,一眼看去,竟不知有多少人。
  在容若与楚韵如走进来的一瞬间,无数把钢刀同时出鞘。森然的杀气,转眼弥漫于天地之间,似要吞噬一切有形的生命。
  钢刀猛然高举,重重劈落,无数声刀风奇妙地融为一声,应和着所有秦军的大声呐喊,竟足以令千军丧胆。
  楚韵如刚过弯道,只觉杀气四溢,刀风乍起,前方引路的两名秦军领队,亦应声拔刀,长刀却是对着楚韵如和容若当头砍下。身后也是劲风疾起,两队秦军,亦在同一时间拔刀,或对后心,或对后脑,飞速劈落。
  楚韵如脸色大变,身形一震欲动。
  容若却用力拉住她的手,用微小得仅彼此可闻的声音疾喝:“别怕,别动。”
  他声音虽小,却奇妙地让人安心,楚韵如果然定下神来,一动不动。
  劲风倏止。
  眼前两把刀尖,一停在容若额前,一顿在楚韵如发梢,两个执刀的领队,脸上居然隐隐有着汗渍,仿佛刚才那一刀,分寸之把握,已用尽他们的心力。
  身后两排钢刀,也只是虚晃一下,从二人背后头上,一掠而过,连根头发丝都没有碰下来。
  只是,这样千刀出鞘,万刃逼身的杀气和恐怖,换个胆小一点的人,只怕也要嘶声惨叫,腿软倒地,甚至大小便失禁都有可能。
  奈何容若本人,电视剧、武侠小说,看多看熟,这等示威的手段,早烂熟于心,一早就做足心理准备。你越做得吓人,他越看得精彩,只当是欣赏一出好戏。旁人出了一身汗,他却笑嘻嘻,更加高兴。
  而楚韵如本人,心心念念只有容若,倒早将自己的生死安危放开不顾。刀风临体,她面不改色,竟有闲暇,对着容若温柔一笑。
  看着众人诧异之色,容若慢慢地把双手抬起来,轻轻击掌:“好,嗓门洪亮,可见身体健康。刀子举得挺整齐,可见平时排练得很辛苦吧!秦国的仪仗队,真是有特色呢!”
  他这般悠悠说来,却叫一干秦军,听得瞠目结舌。
  有人咬牙切齿,恨怒难平,有人龇牙咧嘴,努力想控制不要笑出来。于是乎,许多人脸上五官扭曲,露出极之古怪的表情。
  容若视而不见,只是携了楚韵如的手,笑嘻嘻往里走。
  青石走道的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秦军,人人长刀出鞘,在空中双刀交加。容若和楚韵如就是在刀丛中,慢步向前,只要众人手往下落,顷刻之间,剁为肉泥。
  这样的威势、这样的场景,本来可以让所有观者心胆皆寒,奈何容若一路走来,笑容满面,左顾右盼之间,学足国家元首互访,笑嘻嘻高举一只手,摇来摆去:“大家好,大家辛苦了。”
  本来的肃杀场面,立刻沦为小儿游戏。一众秦军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恐怖场面,却变成了搞笑剧。
  不知是不是发现示威无效,再做下去,反落下乘,惹人讪笑,只听得厅内一声朗笑,甲胄声动,以许漠天为首的一干将领已大步到了厅外。
  许漠天一身轻甲,外罩素白披风,再衬上修眉朗目,于万军之尊的威势之外,又多了旁人所不能及的风流儒雅之气。
  他面带笑容,衣甲干净整齐,从他的衣着神色中,看不出丝毫苦战归来的痕迹,也无法探出胜败得失。
  不过,他身后诸将,冷沉的脸色、愤愤的表情,却让容若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了。
  许漠天对着容若一抱拳,深深弯腰施礼:“大秦定远城主将许漠天,率众将,恭迎大楚国皇帝、皇后亲临。”
  容若眨眨眼,停下步子,左顾右盼一番,然后非常好奇地问:“大楚国皇帝、皇后啊!好厉害,他们在哪里,我也看看。”
  许漠天一挑眉,讶异之色一闪而过,然后笑容如故:“陛下说笑了。”
  容若更加努力地东张西望:“陛下?在哪里?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高贵的人。”
  许漠天身后一众秦将,无不脸色阴沉,大多心中在嘀咕,这个胡闹的家伙,实在看不出任何帝王风范,真的有可能是楚国皇帝吗?将军真的没有弄错吗?
  许漠天却索性走到容若面前,对着容若深深下拜:“陛下。”
  容若再也不能装模作样看向别处了,他对着许漠天,干咳一声:“很抱歉,恐怕你认错人了。”
  许漠天微笑道:“大楚国天子的龙颜,岂有错认之理,陛下何必再行推脱。”
  容若叹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许将军,当皇帝啊!我做梦都想,我也真盼着我是,可是我真不是。”
  许漠天淡淡道:“我军中有人曾见过大楚国天子龙颜,唤来一认便知。”
  容若耸耸肩:“人有相同,物有相似,这有什么稀奇。”
  许漠天淡淡一笑:“公子当真不是?”
  容若点点头,正色道:“当真不是。”
  许漠天目光如电:“果然不是?”
  容若正色肃容:“果然不是。”
  他是下决心抵赖到底了,不管怎么样,绝不可以让楚君被秦人所擒,变成大家公认的事实。
  如果他一口咬定他不是,没证没据,秦人想要利用他不利于楚,也没有名分。
  如果所有人都不相信,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么事实,也会变成骗局。
  许漠天眼中锐利的锋芒闪动:“陛下有什么证据说你不是楚王?”
  容若笑哈哈把皮球踢过去:“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我是楚王?”
  许漠天冷笑:“有楚王的绘图画像,与你一般无二,有陈逸飞对你的恭敬,有飞雪关内,人人知你是皇族中人。”
  容若笑而摇头:“将军差矣,所谓容颜,皆有相似,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了。陈将军是至诚君子,从不仗势凌人,对所有楚人都会客气有加。所谓皇族中人,就是楚王吗?不错,我在飞雪关向所有人自称是容王,可是,你们若仔细调查一下,就应该知道,楚国根本没有容王这一封号。我不过是需要一个尊贵的名分,在必要的时候带兵罢了。我只是一个有钱任性的公子哥,冒充楚国王孙,想要在飞雪关威风威风,没想到碰上战乱,虽说没有什么高尚伟大的心灵,但国家危难,城池被困之际,也要为国出点力,就是如此。”
  他笑着冲许漠天眨眨眼:“试问,我若真是楚王,那怎么可能亲自带兵,来做诱饵?救了一个陈逸飞,却失掉一个楚王,有谁会蠢到做这样的交易,有哪个国家的君王会自投死路,有哪个国家的臣子会让君王这样做?”
  许漠天被他驳得哑然失言。
  容若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不管怎么说,牺牲皇帝,救一个将军、一座城,确实是非常荒谬的事。
  他不必回头,就可以看到身后诸将,脸上将信将疑的神色。连秦军自己的部将都不相信,又何况天下人。
  如果天下人都不相信这是楚王,楚国也一口否认,容若自己再不承认,那么秦国拿到手的就不是一块王牌,而是只能惹来麻烦的烫手山芋。
  一无法威胁楚国,二还要让天下人嘲笑秦国居然蠢到抓个长得像是楚王的人,就称之为楚王。
  容若笑着对许漠天道:“许将军,你一定是让人骗了。其实,我是不是楚王最好查了,派人去查查,楚国京城,皇宫之中,是不是有一个楚王,不就行了。”
  许漠天哼了一声,暗道:“秦国的密探早知道楚京之中那个是冒牌货了。”
  只是他手无明证,秦国暗探情报网也不可能暴露出来,他说得再好,也是空口白话,就算明知楚国的皇帝是假的,天下人也只当是真的。
  假做真时,这个真的,也就变成假的了。
  自己这一番苦战,损失惨重,才将赵文博等先头部队救回来,一没有攻下飞雪关,二没有擒杀陈逸飞,连抓到楚国皇帝这惊天大功,似乎也要被这人三言两语推个一干二净。白白出兵一场,死伤无数,却毫无作用,这可不是他可以甘心面对的局面。
  许漠天心念电转,淡淡一笑,直起腰,不再执礼如仪:“诸国都有对待王侯之道,虽破国灭城亦不得辱。若阁下只是普通军士百姓,那就恕我不客气了。”
  他面色一凛,喝道:“来人,将这二人拿下,男的拖出去斩了,女的打为军妓,给儿郎们快活。”
  一旁应和如雷:“是!”


第七章 笑陷敌城
  楚韵如脸色一冷,也不惊惶,冷笑一声,倏然伸手向许漠天额上点来。
  许漠天知这女子了得,也无心与她对敌,更何况他一军主帅,实没有必要自降身份,与俘虏过招,所以只是不慌不忙,退后了三步。同时,四周许多秦军已是大声呐喊,扑了过来。
  楚韵如却只一招虚点,手一扬之间,许漠天只觉腰间一松,心中微震,抬手向腰上长剑按去。却觉寒光耀眼,长剑自行出鞘,自己的手,倒像是伸向剑锋,任凭一剑断指。
  许漠天心间一惊,手顿在半空。
  那长剑就如长了眼睛一般,飞入楚韵如手中。
  许漠天是百战名将,武艺非凡,就算是吃了一惊,也不慌张,一瞬间已将功力提至最高,脚下不丁不八,做好应付一切攻击的准备。
  四周救主秦军已经扑到,后方一干将领见主帅长剑莫名其妙飞到楚韵如手中,也都色变,飞扑过来,唯恐让许漠天吃亏。
  容若倏然纵声长笑,四周寒光闪闪,刀下如雨,他自安然不动。
  这一次秦军都是为了救护主帅出手,不似刚才纯为立威,出手之间绝无余地,眼看容若与楚韵如就要被乱刀分尸。
  许漠天却心中苦笑,他有心吓一吓这二人,逼他们承认身份,没想到楚韵如忽然出手,诡异至此,把所有人都震得情急失措。
  如今他们是以一军之力对两个俘虏,人家谈笑自如,自家百战秦军,却从将军到士兵,个个脸色大变,惊慌失措,一大群人扑过来,实在太失身份,徒惹人笑。
  更何况,他哪里敢真让人把容若砍了,情急间,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喝,声色俱厉,把所有在场秦军都吓了一跳。提刀扑向容若的人,无不拚命收刀。奈何不是人人武功高强,可以收发自如的。
  有人勉力一偏刀势,为了不砍伤容若,而身不由己,踉跄向前扑出好几步。
  有人拚命一转身,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有人强力咬牙收刀,身不由己,一跤坐倒。
  有人大喝一声改刀势,长刀砍到地上,拖出长长刀痕,自己双手又酸又软,才算没有伤着人。
  一时之间,乒乓之声不绝,状况一片混乱。
  许漠天又是急又是怒又是恨又是惭,纵是一向自负善于带兵,这时也不由满脸通红。
  不过,他连羞怒都来不及表现出来,因为还有三人未能收刀止势,钢刀对着容若与楚韵如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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