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点点头,长叹道:“我们欠她,委实良多。”
  楚韵如深深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秦军大部队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容若听到消息,登上城楼,放眼望去,远方一片片火把,绵延无尽,也不知来了多少骑、多少人。
  黑暗的夜里,黑压压无穷无尽的阴影由远而近,徐徐接近。
  他轻轻握着楚韵如的手,感觉有些冰凉,然后轻轻问:“韵如,你怕不怕?”
  楚韵如微微一笑,如百花盛开:“有你在,便不怕。”
  恰好这时,方展锋也在一旁说:“公子请放心,飞雪关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定要保公子无恙。”
  容若坦然一笑:“我怕什么,我还等着击退秦军,与大家饮酒共醉,庆功于这飞雪关上呢!”
  方展锋也不觉朗声一笑,转头再去看远处秦军,脸上神色虽努力要做出轻松状来,眼底终是透出沉重之意。
  容若也遥望远方,只觉胸口如压大石,迫得人无力呼吸。
  这时身旁忽有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诚挚地说:“公子,你别怕,我们就是死也会保护你的。”
  容若应声看去,却是当日斗刀,胜了陈逸飞,而被提升为队长的张铁石。
  他是没学问的粗人,说不出什么好话,但这样简单的话里,却是满得溢出来的诚挚。
  容若心头一热,四下望去,竟发现,四周的士兵,全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仿佛想用无形的目光来支持他。
  他们面对着数倍的敌人,主帅还不在城中,军粮也大大不足,他们不惊惶,不害怕,却担心自己这个京中贵人,从来没经过沙场的王孙公子会害怕。
  容若胸口发热,大声笑了起来:“我怎么会害怕,有你们在这里,有飞雪关在这里,就算秦军有百万铁骑,也休想叫我怕上一怕。”
  他大步走到城楼最中心,转脸看着城中所有持戈待战的军士,暗运内力,朗声大喝:“我大楚男儿,有的是热血志气和人头,且看他秦军取不取得下来。”然后一伸手,把方展锋的腰刀抽了出来,扬至半空,虚虚一劈,竟也传来凛烈劲风击空之声。
  “我们的战刀,就和我们的骨头一样硬,倒要看看所谓的秦军精骑,当不当得起大楚勇士的长刀一劈。”
  王传荣面色振奋,也翻腕拔出自己的腰刀,挥至半空,振声大喝:“让秦狗来吧!我们三军将士,誓死杀贼。待破敌之后,庆功宴上,比一比,哪个斩贼更多,哪个才不愧为大楚勇士。”
  三军齐声呐喊,长刀击空,声势浩然,斗志已是昂扬至极点。
  容若在众人面前,努力做出振奋之色,以激励士气,但等目光转望城外时,眼中终是郁色深深。
  那宽敞的护城河,可会被尸体填满?这高高的城墙,可会再次遍布鲜血?
  将会有多少生命,在这里殒落?将会有多少人未来的幸福,就此斩断?
  当他笑着对全军说,请你们为大楚而活时,却把死亡带给了他们。
  然后,有人在他耳边说:“不能怪你。”
  容若一怔,说话的人,居然是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宋远书。
  宋远书遥望城下,淡淡道:“强秦虎狼之心,一直有吞楚之意,以前隐而未发,是希望我国内君臣不合,自生内乱。而今摄政王迎娶太后,公子远离京城,国家政权统一,秦王哪里能坐视着楚国更加强大起来,早在你来到卫国之前,秦军就已经在边境增兵。要不然,何以附近数城能那么快调出人马来配合行动?其实我军在后方数城也备下了大量兵马,准备一有动静,即刻驰援,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有办法潜入我国后方,烧毁栈道。要修复栈道至少要一月时间,只是飞雪关易守难攻,是边境第一的坚城,如非粮断,别说是一个月,三个月也未必攻得破。如果不是被烧了粮仓,我们倒不致处于太大劣境。事情其实也并非全因你而起,所有的一切,他们可能都布置好了,你的出现,只是让他们的行动提前了,从长远来看,或许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他们如果再暗暗布置下去,到时忽然发作起来,也许使用的诡计更狠毒、更决绝、更让人难以应付,现在他们仓促动手,兵力调集得也不是最多,攻城准备也不是最充足,甚至带过来的粮草也同样未必足够,如果我们能撑过这一难关,等到秦军无望退兵,我们轻骑快马追击,或者还能让他们吃一次大亏。”
  容若很惊奇地望着他:“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宋远书不疾不徐地道:“陈将军提醒了我,皇上的人也罢,摄政王的人也罢,说到底,都是楚国人,我们第一要忠于的是楚国。国事为重,眼中只见党争,心中唯有权位,如此人物,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此时此刻,你的心,不能乱。”
  容若轻叹:“其实我也不喜欢你,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你所做的事,虽然不全对,但也有你的想法。”
  宋远书有些不屑地看他一眼,显然对于容若的认同,根本不在意。
  秦军已经越来越近了,黑压压的人群、军马,已是清晰可辨。放眼望去,那队伍竟似直到天边,无形的压力,简直可以让人崩溃,可是这个时候,容若听到了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长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不知是谁,忽地引吭高歌,竟引得全军一起放喉高唱。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息,更无语,血泪满眶……”
  容若只觉心情激越,忍不住也跟着大家一起高唱起来。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楚要让四方来贺。”
  那样雄壮豪迈的歌声,冲向云天,飘向远方,应和着远处的马嘶人喝。
  远方帅旗摇动,不知那未曾谋面的秦军主帅,是否也为这一歌而叹、一曲而动。
  容若正唱得激情上涌,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拉了一拉。
  容若低头看,还是刚才的张铁石,又走过来了。
  他有些期期艾艾地说:“公子,这里有我们就行了,你先回帅府吧!”
  其他将领也没有呵斥他自作主张,反而一起点头。
  宋远书亦道:“你先回府休息吧!”
  楚韵如轻轻拉了拉他:“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三句话,三种不同的心情。
  张铁石等小兵,是担心容若是个娇贵的公子哥,没经过风浪,不想让残酷的厮杀吓着他。
  宋远书是知他身份,不愿他在阵前,恐防有失。
  楚韵如却是知道他的天性,他不怕死,却怕别人因他而死,他害怕鲜血,是因为不忍见杀戮伤害,对于他来说,亲眼目睹两军作战,是一种至大的伤害。
  容若慢慢推开楚韵如的手,走到城垛处,探身向外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走,我武功不好,不懂兵法,但我不会在城池被困、将士血战时,缩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不忍观杀戮,不愿见血腥,但我有责任,站在这里,看着每一滴为国家流出的鲜血,了解它到底份量有多沉。我永远不会逃避这一点。”
  城下车声、马声、脚步声,已是清晰可闻,强大的秦军,终于到了护城河外、箭程之外。



第三部 三国争锋 第十八集 飞雪之役


第一章 攻城血战
  护城河早已填平,不过,不是用泥土、砂石,而是用尸体和鲜血所填。
  楚军的劲箭投石之下,飞雪关外旗帜兵马纷至迭去,城上城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城头不断有人跌下在城门前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而城头的箭雨也让秦军损伤惨重。
  被热油火箭所烧毁的檑木冲车,弃置一地,然后有新的冲车檑木被推向城门。推车的秦军被强弓射杀、巨石打死,又有新的人补上来。
  城楼之上,战事也同样激烈。不断有楚军中箭落下城去,也不断有悍不畏死的秦军,架着云梯,踏着鲜血和尸体,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死亡之后,爬上城墙。
  整个城墙,到处遍布云梯,烧一梯,架一梯,推一梯,增一梯,倒一梯,上一梯,那秦军,竟似杀之不尽。
  一个秦兵翻身跃上城,守城楚兵持刀往那秦兵头上砍去,秦兵慌张闪避间跌下墙头,惨叫初起,又有一个秦兵跳上来。他却悍勇得多,人刚从城头探出半截,就一把抱住一名守城楚兵的腰,一个后摔把楚兵甩下城去,在楚兵的惨叫声中爬上了城墙。
  他脚还没立稳,左侧一枪扎来,强大的力道将他钉在城上,那秦兵手足舞动口中狂喊,鲜血内脏流了一地,犹自未死。城下长箭纷纷射来,不少射在他身上,时间一久,伏尸城墙,半凝的污血顺墙而下,触目惊心。
  而奋勇攀城的秦军,却没有丝毫迟疑后退,继续向上。任他热油、巨石、羽箭如飞,却无一人后退。
  若有秦军登上城墙,自有楚兵手持长矛钢刀,乘其立足未稳,狠狠将之刺下城楼,劈倒城头。
  放目望去,城墙上下呼喝狠斗,血流成河,秦楚士兵的尸体或堆积城头,或挂在城垛上,或散布城下,更多士兵呻吟受伤,被践踏于援军脚下。
  杀伐之声,震得整座飞雪关似乎都在颤抖。
  战事惨烈至此,纵然楚韵如也算是跟着董嫣然经过风雨,见过血腥,如今见到这样人命犹如蝼蚁的杀戮和死亡,也是心惊肉跳,震惊莫名,不知不觉手脚发软,心口发木,好几次想要张口呕吐,好几次恨不得扭头奔下城楼,不再观望,但却还坚持着没有动。
  因为容若在这里。
  出乎楚韵如的预料,容若竟然没有因为看到这满天满地淋漓的鲜血而晕倒。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城楼上,瞪大了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又一场无情的杀戮。
  血肉横飞之际,他按在城墙上的手,渐渐青筋迸起。
  杀声震天之时,他的脸色苍白得让人怀疑他马上就会跌倒在地。
  但他还是坚持着一动不动,一丝不差地把所有的惨烈和杀戮收入眼底。
  楚韵如仗剑守在他的身旁,如有飞矢流箭就挥手劈开,如有人能跳上城楼,来到近处,便是一剑刺出,逼得刚刚跳上城的人,复又跃下城去。剑下无人可以抵挡片刻,漫天飞矢,也没有一支可以破开她的剑网。
  她的剑总是一出即收,出剑之际,风云乍破,雷电奔驰,待得收剑,便又是高贵而娇弱的女子,只是静静站在丈夫身边。
  一开始其他楚军作战的时候,都担心容若的安危,总要分出几分心思给这位站在城楼之上、战场最前线发呆的贵人,但见到楚韵如的剑法,无不震惊咋舌,赞叹之余,倒也放下牵挂,尽心去防御城池。
  攻城战从早上打到晚上,那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永无止歇的秦军才没有再继续攻上来。
  受伤的军士们被抬下城楼找人救治,疲累至极的人们,抱着刀剑,靠着城墙,慢慢滑倒在地。
  人们沉默而有序地开始收拾战后,并为下一场攻防战做准备。
  楚韵如不必再全副心神,守护容若的安危,才开始感觉到害怕,才察觉自己手足发软。
  一直呆呆站立不动的容若伸手,轻轻握住楚韵如的手。
  两个人的手都是微微一颤,都觉得对方的掌心满是汗水,却还是冷得彻骨。
  楚韵如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为什么一定要勉强自己一直看下去?”
  “因为,这是我应该负起的责任。”容若苍白着脸,一字字说:“我可以逃避我的工作,我可以放开权力,我可以说天下兴亡与我无关,我只关心眼前所见的事,只愿帮助手臂所能及的人。但是,只要我一天还是楚国的王,所有楚人的生死,我都应该负责。我要亲眼看着,看着这场杀戮,看着每一个战死的人,我要让我自己明白,我需要承担的是怎样的国家和百姓,不能逃避,不可退缩。”
  楚韵如觉得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一字一句,竟如千斤沉重,这样的容若,她从不曾见过,却也心中一痛。
  与其让他这样真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因为责任,因为痛楚,因为不忍,而担下那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担子再变成楚王萧若,她宁可,他仍是那嘻嘻哈哈,天大的事,也视做笑谈,没有雄心大志的公子容若。
  容若站起来,走下城楼,一路士兵向他施礼致意,他只点点头,来到了伤员集中治疗的地方,顺手接过军医的药物,过去给伤员上药。
  受伤的士兵看到他亲自来上药,都有些惶恐,有些人涨红脸,支撑着想站起来,有些人手忙脚乱,连声说:“公子,我们没事,这里又脏又乱又污秽……”
  容若一眼瞪过去:“闭嘴。”
  他一向是笑嘻嘻好说话的主,难得板起脸喝一声,倒真震得旁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自是低了头去帮忙别人包扎伤口。
  他以前在“仁爱医院”当义工,虽然因为晕血,没有直接接触过血肉模糊的伤口,但有关护理的技术,却早就学到手上了。
  他包扎伤口的手法迅速有效,能很快止血,就算对被巨石砸断了骨头的人,也可以用最有效正确的方法处理伤势,就连几个军医都频频用惊异的眼神看向他。
  反而是楚韵如虽然武功很不错,但对于包扎伤口、照料伤者,却实在一窍不通,一开始怔怔站在那儿插不上手,但很快就手脚迅速地帮忙递药送水,甚至不避血污地把清水送到重伤晕沉的士兵唇边,用温柔的声音引导昏昏沉沉的战士把水喝下去。
  战鼓倏然而起,容若一震,猛然直起腰:“他们又攻城了。”
  楚韵如也一挺身站起来:“我去城上,你留在这。”
  容若摇头:“不行。”
  楚韵如迅疾地说:“我能帮着守城,你能帮他们治伤……”
  容若摇摇头:“我有我的责任,我要站在最前方,我要让每一个人知道,朝廷一直在他们背后,皇家子弟也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说话的时候,几个受伤较轻的士兵已经跳起来了,几个重伤的士兵也挣扎着要起来。
  容若皱眉怒斥:“你们在胡闹些什么,大敌当前,由得你们这样自作主张吗?”
  “公子,我没事,就是手擦伤一点,我……”
  “闭上嘴,当我们飞雪关就没人了吗?你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给我好好治伤,这是军令。”容若怒瞪了众人一眼,这才与楚韵如一起快步往城头奔去。
  伤兵们忽然沉寂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战鼓一阵一阵,越发催得人心如火焚。
  有一个晕迷中的士兵被战鼓声催醒,神智还有些恍惚,喃喃说:“刚才有个好温柔的声音让我喝水,好像是我死去的娘。”
  “是容夫人。”有人在身旁低声说。
  士兵的眼睛一片迷蒙:“你胡说,容夫人是王妃的身份呢!”
  “是真的,她亲手抱着你,喂你喝水,你身上的血,把她的衣裳都染透了,她也没有松开你。”
  “还有容公子,他亲手为我包扎伤口,真奇怪,他的眼红得厉害,手还在发抖,好像比我还痛,比我还难过。”那声音轻轻地,与其说是在叙述事实,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刚刚醒来的士兵,怔怔地慢慢把眼睛睁大:“容公子、容夫人,王爷和王妃照料我们吗?抱着我,跟我说话的,真的是王妃?我觉得她声音真好听,还有水滴到我脸上,我一直以为是,是我死去的娘,在为我伤心。”
  他慢慢闭上有些湿润的眼,然后又猛一震,睁开眼:“战鼓声?秦军又攻城了?”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
  他咬咬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过于虚弱的身体而失败了两次之后,他猛地抽刀,用战刀支着地站起来:“我得再杀几个秦狗,才对得起王爷和王妃。”
  没有人阻拦他,其他的伤员,也纷纷站了起来,沉默着拿起自己的战刀,穿上已经脱下的盔甲。
  有个伤员伤势异常沉重,整只右手都被投石机的大石头砸得骨头寸断,偏偏手还牵在身上,每一次无力的甩动,都痛到极处。而他的左脸被人重重砍了一刀,刀锋带过左眼,整只左眼都废掉了。
  别说军医忍不住想按住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说:“飞虎,你伤得太重,还是……”
  “妈的,我还有一只手,还可以握得住战刀,我还有一只眼,还可以看得见秦狗,你们罗嗦什么。”王飞虎重重吐了一口浓痰,拿着战刀,竟是大步流星,跑在最前方。
  一群身上带着重伤的士兵,冲上城头,发了狂一般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之中,仿佛没有痛觉地狂呼大叫,挥刀劈砍。
  就连秦军之中好不容易冲上城楼的勇悍之士也不由被这些满身鲜血,还杀得眼红如血的人气势震住,复又被逼下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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