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心里难过,又不肯让自己就这么沉湎于自卑自怜,猛一摇头,似要甩掉满心忧烦:“将军有什么事要忙,就先去吧!不过,我也有些事想做,希望可以拨几个人给我,带我到各营去转转看看。对了,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叫什么高级将领,只要几个小队长,甚至小兵就行了。”
陈逸飞点头告辞,退出去之后,到了正厅召来下属安排人去陪伴容若。
正好宋远书也在,听了这话,眉头微皱:“将军就这样让他随便出入军营?”
陈逸飞淡淡道:“难道我可以阻止吗?”
宋远书沉默了一下,才道:“昨日白天,他得到了军士的尊敬与感激,昨日晚上,他得到了将士的忠诚和亲近,他可以轻易和人打成一团,溶成一片,让人很自然地把他当成伙伴。以前,为了命令,大家可以为他舍命,现在,没有命令,也会有人甘心为他舍命。”
陈逸飞叹道:“确实如此,他真是太让人惊奇了,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支军队,全权交由他来教导管理,最后不知道会出现一支怎样让人惊奇的军队。”
宋远书目光深沉:“今日你想的是一支军队,那么明天,你会不会想,如果有一个国家,全权由他管理,不受半点掣肘,将来会变成怎么样的国家?”
陈逸飞目光一凛:“宋大人什么意思?”
宋远书叹道:“陈将军,我无疑你之心,你我都受摄政王重恩,断无负义之理。只是我很担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我这般。那人就算胸无野心,不在意权位,他的存在、他的名份,已经是很大的障碍,如果他平庸无能倒也罢了,偏他在胡作非为之外,又似乎有许多奇妙的本事。将来无论他是否有心,无论摄政王是否有意,总是一项隐忧。”
陈逸飞望着他,徐徐道:“宋大人,摄政王也好,容公子也罢,再加上你和我,可以是王爷,是君主,是将军,是大使,但是在这一切之上,不要忘记,我们都是楚国人。”
宋远书微微一震。
陈逸飞一字一顿:“在一切的权位、利益、富贵、信念之上,还有一个大楚国,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共同保护的。以后,在你想着容公子和摄政王之分时,想着我们到底忠于谁时,请永远不要忘记,我们最应该忠于的,是楚国。”
宋远书如被当胸打了一拳一般,退后一步,脸色一阵苍白,却又对着陈逸飞深深施礼,字字清晰地道:“多谢将军提点,下官必铭记在心。”
第八章 怀思之堂
陈逸飞虽然对宋远书说了一番道理,私下里,自己也很好奇容若去干什么。当然,也无须他吩咐,有关容若的动向,很自然地第一时间传到了陈逸飞耳边。
容若向负责跟随他的士兵,询问那次为了替他断后,一共死了多少人,每一个死者的姓名,住在哪一营、哪一区,和哪些士兵交情好,然后,他就一一去拜访。
他也不要各个营区的将士迎接招待,自己跑到士兵的住所去,拖着看到他,全吓得肃立致敬的士兵坐下。
一开始士兵们见了他都拘束,可是,他自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可以谈笑风生,很轻松地与所有人打成一团。渐渐士兵们放松下来,忘掉了他高贵的身份。
他问很多事,问大家的生活、大家的衣食、大家有什么愿望,笑着打趣,问大家家乡可有老婆,做梦时,可盼着亲亲的妹子团聚。
然后他很自然地问起战死的人,问起他们家乡在哪里、平时有什么习惯、有什么亲人、平时常说什么、死后留下了什么东西。
不是简单的哀悼,不是公式化的问候,他问得详细、认真,甚至还掏出纸笔来记,甚至会在感动难过时热泪盈眶,然后细看死者所留下来的个人事物。
他一点也不烦地走了多个地方,问了许多人,勾起了许多悲伤,然后毫不掩饰地在人前落泪,责难自己造成的死亡,而向其他人道歉。
当普通人为保护上位者而死、战士为保护高官而死,变成最寻常不过的事,不值一提时,他的行为令人感到震惊。
他足足问了一下午,然后招了十几个军士,带着所有死者留下的东西,回了帅府,然后在帅府挑了一间最大最宽敞的房间,开始摆弄起来。
陈逸飞很快知道自己府里,多了一间怀思堂。
房间上面“怀思堂”三字,是白纸墨字,纸白不染尘,墨字端凝,黑白之间,一片沉肃。
然后,陈逸飞走进去,在进去之前,他大约已猜到里面会是什么,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座冰冷的灵牌。
但怀思堂里,没有灵堂,只有一张张的桌子拼在一起,桌子上放着一个个的盒子。
第一个盒子里,有一件缝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和一串串擦得很亮的钱。盒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字。
“王富贵,临川郡沆县人氏,年二十三,未娶妻,父早亡,唯高堂老母犹在。因家贫,无田无地无房舍,无立锥之地,只得投军,以微薄军饷,奉养母亲。在飞雪关三年,军饷一分一厘,不敢轻用,总用铁丝串成一串,日日带在身边,每隔三个月,托往家乡去的行商,带积蓄给母亲。平时最爱做的事就是,算自己当兵三年,赚来的军饷,除母亲衣食外,应该还能存下一点,将来回家之后,可以买一块地,奉母安老。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击秦军之时失踪未归。所积军饷三百二十钱,不及带给老母。三年当兵,不曾回家,望过一眼。远方沆县,尚有老妇,长望独子。”
第二个盒子里,是一块式样简单的玉佩,和一封封整整齐齐,用细绳绑在一起的信。
“刘二柱,苏南广平县人氏,年二十七,因兵役而入伍。别家乡,离亲人,长赴飞雪关。作战勇敢,做事认真,为人憨厚。平时最珍爱的,就是离家时,邻家妹子送的平安玉佩。最大的快乐,就是收到家中父母和邻居妹妹托人捎来的信,每次总是反覆地求识字的将士帮着念,然后他自己不断诵读,直至把每一个字都背起来。做梦的时候,喜欢念叨着,再过一年,就兵役期满,可以回家去,娶了隔壁的灵儿,种两亩地,养几只鸡,生几个大胖小子。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击秦军之时失踪未归。因本人不识字,事变之前,未能留一字一句给远方亲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第三个盒子里,是一把已经缺口的匕首。
“方刚,年十八,孤儿,不知家乡,自小被弃于荒野,被飞雪关守军捡起,自幼长于军营。十二岁即随军上阵,至今已历百战,作战英勇,绝不畏敌。无亲人,无长物,无财富,但乐于帮助所有人,除了当年捡他回关的老兵送他的这把匕首之外,他所有的东西,只要别人需要,可以毫不犹豫地送人。任何脏活累活苦活,都愿意挺身而出。军中老兵爱怜疼惜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击秦军之时失踪未归。搜捡遗留物品,别无长物,唯这把因杀敌太多,早已崩缺,不能再用,无法带上战场的匕首,还被他珍重地藏在枕头下。”
第四个盒子是……
陈逸飞慢慢地走过去,看过去,整个怀思堂,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然后,他听到,心口有什么破裂开的声音,耳畔似听得无数次血战时,死去战友的呼唤,眼中曾见那些战死同僚的笑容。
“这是临时弄的,很粗糙。以后,应该刻一块匾,不用太豪华,但要沉静端肃些。还有这些遗物,都是我从死者遗留下来的东西里挑的,以后应该用盒子装起来,每个人的事迹,要用木头或石头刻下来,永不磨灭,才够庄重。”容若站在门前,轻轻地说。
陈逸飞回头看向他,觉得喉咙有些发涩,一时竟说不得话。
容若轻轻叹息:“我希望,可以留一个永远的纪念。在战场上,死亡是寻常事,活生生的生命消失了,有时候,连尸体都寻不回来,但是,我希望每一个战士都知道,国家不会忘记他们,伙伴不会忘记他们,史书不会忘记他们,他们是真正存在过的。这是我仅仅可以为他们做的。”
陈逸飞觉得鼻子发酸,但仍然不说话。
容若低声说:“我知道军中死了人,大家都避免再提,他们的尸体有可能寻不到,他们生前所有的东西,不是被别人分了,就是扔了。然后,再也找不出一丝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我想要留一些纪念,留一些情感。陈将军,以后如有战事,如有死者,你可以照这样做吗?尽量收殓他们的尸体,保留他们的遗物,留下他们的事迹,留下他们曾是鲜活生命的印记。”
陈逸飞终于开口:“如果真的是大战,死伤上万,只怕难以完全做到。”
容若轻轻道:“所以我要让士兵们不怕死之余,更加珍惜生。我要让他们在战场上尽力活下来,我希望,哪怕发生大战,怀思堂中的遗物也不要增加太多。”
陈逸飞点点头,控制住激荡的情绪,然后说:“是,无论发生多大的战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会把死难兄弟的亡灵,请入怀思堂。”
容若低声道:“我知道经过数不清的大小战事,以及无数好男儿的鲜血生命,才换来了今天的楚国,可是,除了那些声名赫赫的将军,人们还记得谁?那些冲在最前,战斗最苦,战后所得最少的,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无怨无愧,可是,最后却连名字都没有人知道。我想要认真做一份整理,做一份怀思录,送到京城去,送给每一位高官看一看。我希望当朝廷重臣在朝中讨论国家大局、用兵方略时,能够记得,每一个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梦想,而不仅仅是战报上冷漠的一个数字,不仅仅是他们完成自己政略设想的一个简单工具。”
容若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抑制自己忽然激动起来的情绪,继续说:“我希望能够在军队名册上做一次全国性的大普查,记录每一个战死者的名字。在京城太庙之外,立一座丰碑。用高大坚固,永不毁坏的石头,刻下所有士兵的名字。这个国家,不只是皇家的,也是他们的。因为有他们,才会有今日的楚国,所以他们有资格,得到人们的尊重和祭祀,有资格,和皇族的祖先站在同一片蓝天下。我希望,所有的士兵都知道,不管过了多少年,哪怕帝王将相的名字都已尘封化灰,他们的名字,却还深深铭刻,永不磨灭,让人世代纪念。”
陈逸飞又是震惊又是感动,半晌才道:“为士兵建立丰碑已足以让将士感念,但立在太庙之外,只怕朝中众臣不肯,王室宗亲不肯,将士们也承担不起。”
容若淡淡道:“他们无私地把生命抛洒在这片大地上,大臣宗亲们凭什么不肯。要是有人反对,我就问问他们,当士兵们在前线冲杀的时候,他们这些国家大臣、宗室皇亲们,在后方做了什么?我会写信,和七叔好好商量这件事,七叔是人中之龙,见识作为,非凡人可比,一定会同意的,只要我和七叔点了头,又有什么人能反对这件事,敢反对这件事?”
陈逸飞动容道:“如此,我代所有将士,多谢公子……”
容若不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怀思堂也好,纪念碑也好,都只是形式上的纪念,我希望,我可以在实际上多为军士们做一些事。我有一些想法,我们商量一下。”
陈逸飞即刻肃容抱拳,诚心诚意地道:“公子请讲。”
第九章 为军请命
“我知道,将士们的军饷不多,就算战死了,抚恤也不是太多。可是,当兵的人大多是穷苦百姓,又是家里的青壮劳力,上有老、下有小,有人死了,丢了一家孤弱,有人残废,一生从此孤苦,国家不是不肯管,只是力量实在有限。所以我希望建立一个保险制度,保障死伤将士。”
陈逸飞皱眉不解:“保险制度?”
他不明白,如果国家根本拿不出钱来,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好地保障将士的利益。
容若笑笑道:“其实就是取之于兵,用之于兵,所有军士的军饷,按分例扣除一点,一年只扣一次,数目很小,并不对士兵的收入有太大影响,但是全军扣的份额加在一块,就非常多了。这笔钱称之为保险金,如果打仗,有人死伤,则根据死亡,以及受伤的轻重,从保险金里按比例拨出补偿,会是很大一笔数目。刚开始,在飞雪关可以试行,如果收效好,推行全国,全国的军队都徵收保险金的话,就是非常雄厚的一笔钱。那么,死难者的家人,将不必忧愁生计,重伤者也不必害怕将来生活无着。因为,只要为国家付出过的,国家就绝不会亏负他。”
陈逸飞难以抑制心中的震动,深吸了一口气道:“公子的想法,大有可行,而且确能真正为士兵谋利,只是,这一笔钱的管理一定不能出错,数目太大,万一有什么变故,就易激起兵乱。”
“所以要采取帐目公开制。”
“帐目公开?”
“是,朝廷要挑选多名精通财务的官员管理这笔账,而这些官员,最好都出身于军队,才好与军士休戚与共,知其冷暖,人数稍多,可以互相监督,不易弄鬼。每个月收入支出的帐目要向全军公开,要让士兵们知道,每一文钱最后都用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容若顿了顿,又说:“还有,善待为国捐躯者的家人,哪一家有青壮服兵役,则免其赋税,直到他家当兵的人回家,如果他们的家人战死,则免其家十年赋税劳役。还要建安老院,供养儿子战死,年老无依的老人;建公塾,免费教战死军士的孩子读书识字。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如果他们为国家战死,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可以得到最好的照料。”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我再也不想知道,有人战死沙场时,还为着不能把军饷寄给母亲,担心母亲挨饿受冻而死不瞑目。我再也不愿知道,可怜的老母亲,天天痴痴地盼望着,盼不到为国而死的儿子,却只能无依无靠地在贫病中逝去。”
陈逸飞心情激荡:“公子用心良苦,逸飞深深敬佩。只是要真正施行开来,也需要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容若微笑:“事情不怕难做,只怕你没有心去做。我相信七叔听了我的意见,也会认同的。”
他想了想,又说:“我还希望可以建立军邮制度。”
“军邮?”
“是,当兵的人,往往远离故乡,而守卫边城的人,更是十年八载不能回家,不能见亲人,这个时候,一封家书,可抵万金,但普通百姓不识字,而且万里迢迢,信件也难寄到,所以我希望可以在各地建立军邮所。军邮所提供免费的纸笔和信封,由官方的书录员免费帮人写信。然后按要寄的不同驻军区,分门别类放好。每隔五天,或十天,由专门的军驿站,快马把信件带走,按照不同地区的信件,分发到不同地方。这样,不用单独劳心费力地托人带信,每次只要一人骑快马,带一个大布包,就可以带来整支军队收到的全部家书。然后,士兵们如果要回信,军方也可以安排专门的人帮他们写信,再依照信要寄到的不同地方,分类放好,由负责寄信的官差带回,一站站传递、分流,最后分到军邮所,由士兵的家人自己到军邮所去取信。”
陈逸飞脸上再也控制不住,流露出震惊之色,怔怔望着容若:“公子,这些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容若微笑:“我的想法,可行吗?”
陈逸飞心情激动:“我自问爱兵如子,却从不能如公子这么体贴,考虑到他们最大的各种需要,无论是银两、家人,还是心境,公子都想得如此深远,我……”
他激动得几乎不能有条理地说话,容若忙打断他:“如果觉得我的想法可行,你就去写折子,我也回房去写信,希望七叔能够和群臣完善细节上的问题,把这些当做善政来实施,如果军邮制度实施得好,将来可以发展成全邮制度,让全国百姓都受益呢!”
陈逸飞退后一步,对着容若,屈膝拜倒,不等容若来扶,已是深深俯首:“公子心中,真正有所有的将士,我代大楚全军将士,谢过公子。”
他竟是重重地一个头叩下去,慌得容若手忙脚乱,拚命扶起来:“我的将军,你不要吓死我,我只是天生胡闹的念头多而已,你别看我说得轻松,那些制度真实行起来,细节上,会有许多麻烦的,哪那么容易,这可全指着你们这些名将重臣来处理,我却是只能坐享其成,帮不上忙的。你这样夸我……”
他摸摸头,笑说:“我可是会骄傲的。”
陈逸飞眼中发酸,不敢抬头,恐让容若看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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