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男子见他悲痛欲绝的神色,十分着急,连忙温言劝诫道:“明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我如今皆是魂识之态,千万莫要乱了心智,以致六神涣散!也万万不可走出此法阵之外!”欧阳明珠猛然望向他,眼神中尽是愤怒之意,颤声问道:“厉江流……我记得在梦中你叫这个名字……你、你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最恨的仇人,却成了我最亲的枕边人?!”

厉江流正视着欧阳明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明珠,我杀你父亲是真,与你举案齐眉亦是真,对你情意若有半点虚假,但叫我受万蛊噬心而亡!”他说这话时,虽然身负重伤,却是巍然站立,眼神与欧阳明珠相交,定定的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凛然不容怀疑的真诚。众人虽恨他手段毒辣,但见此时情景,却是毫不怀疑他对欧阳明珠的深情。只是为什么,原本爱慕欧阳明珠的厉江流,竟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只听厉江流悠悠道:“明珠,你可还记得,渝州的城隍庙?你曾经在那里帮过一个重伤之人……”欧阳明珠用力想了想,头又巨痛起来,痛苦地摇了摇头。厉江流见她难受之状,叹道:“明珠,你不用想了。你自然记不起来,那个时候的我蓬头垢面,身上满是脓疮,比最臭的乞丐还要脏。”闭上双目,恨恨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是苗疆的大祭司,是族中最受敬重的人物,想不到被一个地位在我之下的祭司嫉恨,那人设下诡计,假托族长之命,将我从苗疆骗到了中原……就在半路上,那人买通许多高手,暗算于我,我虽然杀了数人,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挣扎着来到渝州,实在走不动了,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厉江流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一旁的路人只当我快死了,偶尔扔下一些残羹冷炙。哼,我厉江流是人,不是等着施舍的猪狗,苗疆的黑巫之术能咒杀活人于千里之外,我身为苗疆的大祭司,怎能受此羞辱?!”

他语气极是森然,众人只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柳梦璃不安道:“你、你难道……!”厉江流冷笑道:“不错,我将那些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众人哗然大惊,只觉面前之人,简直凶残狠辣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更替那些无辜丧命的路人痛心。怀朔义愤填膺,指着厉江流,愤然道:“你怎能如此残忍?他们好心相助于你,何罪之有?你竟然恩将仇报,反而害了他们性命?!”他本来性格十分宽厚平和,在琼华派中,虽然资质较差、修为不高,但一向尊敬师长、友爱同门,即便对璇玑这样任性娇气的小师妹,也从来没生过气,更没有和别人争吵过。但今日面对厉江流这般凶狠毒辣、肆意妄为、完全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人,却也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气得全身颤抖。

厉江流冷冷扫他一眼,森然道:“好心?在我看来,那些人不过是伪善而已,表面上装出一副菩萨心肠,其实还不是一样任我自生自灭!”怀朔怒道:“你——!”心中愤慨已极,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厉江流不理怀朔,忽地换了副口气,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幸福的时光,悠然说道:“我在城隍庙旁躺了一个多月,路过的那么多人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虽是千金小姐打扮,却不计较脏污,替我上药,还说要带我回家疗伤。后来,她果然请人驾了马车前来……只是,我无论如何不想再以那副模样见她,于是藏身树后,心中默默记下这份恩德。”

欧阳明珠脸色巨震,颤声道:“我、我想起来了,那一天,钟伯驾了马车去城隍庙,你却已经不在了……我没有救到你,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恩德。可是,你、你为何要杀死爹爹,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说,这是为什么?!”

厉江流抬首望天,不答欧阳明珠愤怒的质问,涩声道:“那天之后,我又修养了半年,伤好了大半,可族中大祭司之位已被那个奸贼所篡,我势单力弱,已不可能与那人相争。更何况,我欠那个女孩子一份恩情,也不想从此便走。于是我就在中原独自行走,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她一面,报答这个恩情。想不到……”长叹一声,继续道:“有一天,有个中原人请我降蛊杀死他生意场上的对头,对方死得越痛苦,他付的报酬越高。我在中原行走,对这种仇杀早已司空见惯,只需将蛊毒附于人身,夜半催动,片刻便能让对方受尽苦楚而亡,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我见那个中原人给的报酬实在诱人,便欣然答应了他……”

欧阳明珠尖声惊叫道:“难道、难道,那个中原人要杀的人,是我爹爹?!”厉江流神色灰暗,默默地点了点头。欧阳明珠发出一声悲凄的惨叫,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在地。厉江流见状,急忙走上几步,伸手要去扶她,但见欧阳明珠眼中射来愤恨的目光,伸出的手又讪讪缩了回去。

欧阳明珠强定心神,好一会儿才稳住身体,死死地盯着厉江流,愤恨道:“好、好,你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我爹爹。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将我困在这里,害得我娘早早故去?你说?!”

厉江流脸露悔恨之意,叹道:“因为这一次所用之蛊十分珍稀,那天夜里,我才会冒险接近尸体,想将其收回。想不到即将功成之时,你却进到屋内……”欧阳明珠厉声悲道:“是啊,我看见爹爹的样子,全身上下都是毒虫,死得那样惨……厉江流!你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嗓音因哭泣和愤怒,已然嘶哑,珠泪簌簌而落,哭得如同泪人一般。在场众人无不感到揪心,对欧阳明珠无比同情。

只听厉江流仍在悠悠叹道:“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明白,自己念念不忘的女孩,永远不会再原谅我,永远都会将我当作她的仇人……只可惜,我还没有通晓最高级的巫术,无法真正消去你的记忆,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你的魂魄禁于梦中,在梦里做一对恩爱夫妻,岂非胜过尘世里这许多仇怨?”

欧阳明珠痛苦地愤怒道:“这九年来的恩爱不渝、缱绻情深……原来不过都是一场骗局,厉江流,你骗得我好苦!”厉江流柔声道:“明珠,你不必如此看轻自己。我已说过,梦虽是幻,对你的情意却绝无虚假!”恨恨地扫了阵外众人一眼,遗憾道:“只恨我一时大意,竟让他们损及此阵!明珠,你可知道,我——”

欧阳明珠厉声打断了他,愤然道:“你错了!就算梦醒之后再痛苦,我也感激这位姑娘、还有这几位朋友让我不必在自欺中过一辈子!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厉江流默然良久,微微地叹了口气,又道:“明珠,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若恨我,尽管杀了我便是。只是你魂魄骤然被驱离梦中,须得尽快合于身体,否则会性命不保……让我帮你。”又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欧阳明珠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冷笑一声,擦干眼泪,连退数步,直退到法阵边缘,回身瞅着厉江流,轻声道:“是了,你说过现在我们都是魂识之态,我不懂法术,千万不要踏出这个法阵,踏出了……又会怎样呢?”

厉江流大惊失色:“明珠!你想做什么?!”阵外众人也是一惊,未及说话,只听欧阳明珠恨恨地道:“厉江流,我虽恨你入骨,但不会杀你。你说你自己咒杀别人易如反掌,如今,轮到你也尝一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明珠!”“欧阳小姐!”阵中阵外之人一齐惊叫起来。柳梦璃和厉江流同时伸手去拉欧阳明珠,可是已经太迟了。欧阳明珠的一只脚已经跨出了法阵边缘,轰然一声,地上仅存的光环也就此消失,欧阳明珠身体倾斜,软软地倒了下来。

厉江流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咬牙飞奔过来,抱起欧阳明珠的身体,悲声道:“明珠!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你为何要这么傻?!”

怀中的欧阳明珠一脸嘲讽之意,轻笑道:“你……你害怕了?难受了?……这样……岂非比杀了你,更让你痛心百倍千倍!”她强行步出法阵,已然气息奄奄,魂魄即将散去。厉江流痛心道:“明珠,你这是何苦?!你死了,我一样不能独活,我们成亲之时,早就发誓定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欧阳明珠微声道:“你说的……那都是梦……如今想来……不觉得可笑吗?”厉江流痛苦地摇了摇头,大声道:“不,明珠,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九年的夫妻恩情,对我来说,却是真的,我厉江流一生只娶欧阳明珠一人!你若去了,我又怎么能独活于世?”

欧阳明珠微微喘息,突然集中气力,厉声道:“厉江流……你想得太好了,我……不许你死,我要你活到阳寿尽时……每当想起这一刻,就受心如刀绞之苦……这……就是我对你最大的报复……”虽然语音仍是断断续续,但话语中那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却刺得厉江流心里一痛,又听欧阳明珠继续说道:“还有……也不许你……伤害那位姑娘和她的朋友……你我之事,不用牵扯他人……”

厉江流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他从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女子,过了许久,方才悠悠叹道:“好,明珠,我答应你不寻死,也不向别人寻仇,你……可满意了?……想不到,我厉江流和你夫妻九年,竟不知你决绝如此,论及心狠,我比不上你……”言罢长叹一声,眼中尽是萧索之意。

旁观众人见欧阳明珠即将故去,却还用话制住厉江流,不让他向众人寻仇,伤感之余,又是无比的难过。天河呆呆地望着两人,以他的阅历,还无法理解两人间纠缠不尽的爱恨情仇;菱纱微微叹息,感叹世间又多了一对怨侣;梦璃难过地闭上眼睛,不知为何,对自己当初在寿阳的热心相助,竟有些后悔;怀朔心里的怒火也被这凄凉的一幕所消解,只留下无尽的悲痛,难过地看了看欧阳明珠,又转过眼去,半是气愤半是怜悯地看着厉江流。

厉江流此刻却是心如刀绞,他修为精深,乃是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前半生在族人的敬慕之下,过得顺风顺水、得意之极。想不到正当壮年,意气风发之时,却被奸人暗害,以致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经此大难,他性情巨变,整个人变得分外冷酷,而落难时真心相助的欧阳明珠,则成为了他心中唯一的温暖。然而当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让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欧阳明珠时,他便不惜将欧阳明珠和自己一起困在梦中,既是为了让欧阳明珠忘却现实、与自己白头偕老,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心底的唯一一份真情,让自己的心不要彻底冰冷。尽管这份感情,是那样的虚幻。

然而,正如欧阳明珠所说,假的永远不能变成真的,事情的真相终究被欧阳明珠知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欧阳明珠对自己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是无论多少年都化解不了的。然而最让他痛心的是,欧阳明珠选择了牺牲她自己来惩罚他,当看到她迈出法阵的一刹那,厉江流痛彻心扉,那种感觉,好像心里最幸福、最快乐的地方被人生生挖去一样。他性情坚韧之极,即使是在落难他乡、走投无路之时,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看着怀中气息渐渐微弱的欧阳明珠,听着她无比愤怒和绝情的言语,两滴泪珠,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忽然,怀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相公……”

厉江流神色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问道:“明珠……你……是叫我吗?”

欧阳明珠无力地点了点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声道:“轮回井边……我会在那里等你,等到你,才去投胎……这一辈子,究竟是恨你多一点、还是爱你多一点……到那个时候……我再……说与你听……”两眼慢慢闭上,眼角噙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明珠!”厉江流痛不欲生,然而欧阳明珠已经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魂魄已散,她的形体也无法继续维持,厉江流眼看着怀中欧阳明珠的尸身渐渐模糊,终于消失不见。他仰天长啸,啸声中充满了痛楚之意,久久不绝。梦璃等人见欧阳明珠故去,想起她和厉江流的爱恨纠缠,眼眶也不觉湿润起来。

过了许久,厉江流转过身来,眼中凶光闪现,狠狠地瞪视柳梦璃,梦璃为他目光逼视,面露惊色,不由得退了一步。天河三人心中一紧,连忙挡在梦璃身前,怀朔怒喝道:“你想做什么?!”天河也道:“不管你是谁,要害梦璃,我决不答应!”菱纱将梦璃拉到一旁,警惕地盯着厉江流。

厉江流一言不发,双拳紧握,剧烈地颤抖着,可以想象,他此刻心中对柳梦璃以及破坏法阵的天河三人的痛恨之情。天河等人心里一沉,心知此人修为不浅,虽然适才遭受重创,但若拼命一搏,再用上苗疆诡异之极的巫术咒法,己方四人未必能敌;又情知以厉江流为人之凶残、性情之冷酷、手段之毒辣,一旦出手,必是极狠辣的杀招。天河和怀朔不由得紧握剑柄,不敢稍有大意,一旦厉江流稍有异动,当即先发制人,将他制住。

又过了许久,厉江流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眼中凶光渐敛,望着四人,恨声道:“哼!今日虽恨不得将你们锉骨扬灰,但答应明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不过,你们四个,此生若敢涉足苗疆半步,休怪我无情!”又狠狠地扫了四人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怀朔突然想起什么,向厉江流的背影喝道:“且慢!”柳梦璃拉住了他,摇头道:“怀朔师兄,让他去吧……”怀朔有些着急道:“可是,那些毒蛇……”

话音刚落,只听远方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众人知是那些毒蛇见主人离开,也相随而去。众人都松了口气,却见柳梦璃一脸凄然之情,向天河幽幽问道:“云公子,这一次,我是否……做错了?若是让欧阳小姐继续沉睡于梦中,也许眼前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

天河也有些伤感,叹道:“梦璃,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还会恨他……这种事情,我不懂……可是,那个欧阳小姐,不是说要谢谢你吗?”梦璃凄然道:“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欧阳小姐说了什么,她都不会再活过来了……”

怀朔叹了口气,道:“柳师妹,你也不要太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菱纱也劝道:“是啊,欧阳小姐说的对,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即便我们不来,恐怕总有一天,这个梦也会做不下去……”又有些难过地道:“可是,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呢?哪怕是在梦中……”

梦璃摇了摇头,叹道:“云公子、菱纱、怀朔师兄,我想去寿阳探望一下钟伯,欧阳小姐过世,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伤心……顺便也看看爹娘。”怀朔点头道:“正好,师叔现在应该也在寿阳,我们大家一起去吧,柳师妹就去探望钟伯和父母,我们去见师叔,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完了。”

四人御剑来到寿阳,梦璃独自离开,怀朔三人便在城中四处打听慕容紫英的下落。此时刚刚正午,三人来到客栈打尖,怀朔顺便问掌柜道:“掌柜的,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位背着一个大剑匣的少年剑客?穿的就是我这样的服饰。”指了指身上的道服。

出乎众人所料,掌柜立刻连连点头道:“有有有,哎呀,这可是小店少有的贵客啊,那位少侠一下子就出了二十两银子,请一个女的喝酒,要的可都是十八年的女儿红!他们两位这会儿还在楼上呢,哎呀,出手这么大方,真是羡煞旁人啊……”

天河和怀朔听得愣住了,菱纱却是“噗”地笑了出来,忍俊不禁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紫英平时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竟然也会做这种事。嘻嘻,陪女人喝酒,真不知道是哪个女的,能让这个冰块脸破戒……”

天河有些尴尬地道:“菱纱,别这么说,我想师叔一定有他的原因。”菱纱做了个怪相,笑道:“要什么原因?喜欢就是喜欢嘛!”

怀朔摇摇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上楼去见师叔吧。”三人上到楼上,只听雅座最里间一个女声笑道:“哈哈~好酒、真是好酒!”声音豪壮,竟有几分男儿气概。

那女子笑完,又颇有些遗憾地道:“可惜、可惜,就这么几壶,实在太少了,喝着总觉得不过瘾,能不能干脆让他们来上一大坛子?”天河三人顺着雅间后面的帘子向里望去,只见屋中,慕容紫英正与说话的那女子相对而坐,桌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酒壶。那女子大约三十几岁,身着一条绿底黄边的长裙,戴着深紫色的护肘,整身服饰的色彩鲜艳得有些刺眼,十分引人注目。她左手拿着一只做工精细的木质烟斗,右手摇晃着酒壶,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一条长长的辫子随意地在身后摇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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