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人!还笑!太太待她不错。
她也是事后才想到,想必是一时天良发现,激动得轻度神经错乱起来,以致举止乖张。幸而此后不久就动身了。上了船,隔了海洋,有时候空间与时间一样使人淡忘。怪不得外国小说上医生动不动就开一张“旅行”的方子,海行更是外国人参,一剂昂贵的万灵药。
这只船从香港到日本要走十天,东弯西弯,也不知是些什么地方。她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看装货卸货,码头上起重机下的黄种工人都穿着卡其布军装美军剩余物资。李察逊夫妇从来不出来。上层甲板上偶有人踪。也是穿制服的船员,看来头等舱没有乘客。
这一天到了个小岛,船上预先有人来传话,各处待在舱房里不要出来,锁上房门,无论怎样都不要开门。如临大敌,不知道是什么土人。这一带还有猎头族?
她站在圆窗旁边,看见甲板一角。只见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拥而上,多数戴眼镜,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袄,花布棉裤,裤脚紧窄得像华北的扎脚裤,而大腿上松肥,整个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轻得多,也不戴眼镜年纪大些的大概都战死了穿着垢腻的白地黑花布对襟棉袄,胸前一边一个菜碗口大的狂草汉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可惜草得不认识。显然这岛屿偏僻得连美军剩余物资都来不了,不然这些传统的服装早就被淘汰了。
大概因为小岛没有起重机,只好让苦力上船扛抬。舱房上锁,想必此地土族有顺手牵羊的习惯。连乘客都锁在里面,似乎不但怕偷,还怕抢。甲板上碰见了,手表衣服都会给剥了去。倒看不出这些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女太太们。有一个长挑身材三十来岁的,脸黄黄的,戴着细黑框圆眼镜,十分面熟,来到洛贞窗前,与她眼睁睁对看了半晌。
拔业钩闪硕物园的野兽了”,她想。
也许从前是个海盗岛,倭寇的老窠;一个多钟头后开船了,岛屿又沉人时间的雾里。十天一点也不嫌长。她喜欢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就连吃饭终于尝到毛姆所说的马来英国菜:像是没见过鞋子,只听见说过,做出来的皮鞋汤,炸鱼,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蜡,亏那小东西崽还郑重其事的一道道上菜。海上空气好,胃口也好。
老西崽见伙食这样坏,她也吃得下,又没人做伴,还这样得其所哉的,这哪是个环游世界见过世面的”老出门”?只怕那笔从丰的小账落了空。快满十天的时候,竟沉不住气,忧形于色起来。她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但是这话无法出口。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艾军哀恳的面容,也是想告诉他不用着想,说不出口。
一桌吃饭,李察逊先生现在很冷淡。当然是因为她没去回拜,轻慢了他太太。既然到日本去,可见不是仇视日本人,分明看不起人。
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太珍视这一段真空管过道,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实在应当去找李察逊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讨教两句日文会话,问路也方便些,结果也没去。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风大浪,餐桌是钉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拦截。
李察逊先生见洛贞饮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个好水手。”说罢显然一鼓作气,一纳头努力加餐起来。
饭后扶墙摸壁各自回房。洛贞正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不禁怔住了。他们此去投亲,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气。吃惯西餐的人,嚼牛肉渣子总比啃萝卜头强,所以晕船也仍旧强饭另餐,不料马上还席了。
船小浪大,她倚着那小白铜脸盆站着,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所。还在大吐怕听那种声音。听着痛苦,但是还好不大觉得。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同学少年都不贱
起先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犹太人姓李外的极多,取名汴杰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国务卿之前,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又是从上海来的,也还是可能刚巧姓名相同。赵珏看了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到他的中国太太,又有他们的生活照,才确实知道了。
“还是我一句话撮合了他们。”她不免这样想。
当然,人总夸张自己演的角色的重要性。恩娟不跟她商量,大概也会跟他好的。那时候又没有别的男朋友,据她所知。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在恩娟家里吃晚饭,上海娘姨做的有一碗本地菜芋艿肉片,她别处没见过。恩娟死了母亲就是自己当家。
饭后上楼到她住的亭子间去,搬开椅子上堆的一叠衣服,坐下谈了一会,她忽然笑道:“有个同学写信来,叫我也到内地去。汴-李外──犹太人,他们家前几年刚从德国逃出来的。”
“哦。”赵珏有点模糊。无国籍的犹太人无处收容,仿佛只能到上海来。“他现在在重庆?”
“嗳,去年走的。因为洋行都搬到重庆去了,在那边找事比较容易。他在芳大也是半工半读。”
说着便走开去翻东西,找出一张衬着硬纸板的团体照,微笑递了过来,向第二排略指了指,有点羞意。
是个中等身材的黑发青年,黑框眼镜,不说也看不出来是外国人,额角很高,露齿而笑,鼻直口方,几乎可以算漂亮。
赵珏一见立即笑道:“你去。你去好。”
恩娟很不好意思的“咦”了一声,咕哝道:“怎么这样注重外表?”
赵珏知道恩娟是替她不好意思。她这么矮小瘦弱苍白,玳瑁眼镜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对面看不见眼睛,有不可测之感。像她这样如果恋爱的话,只能是纯粹心灵的结合,倒这样重视形体?
虽如此,把那张大照片搁过一边的时候,看得出恩娟作了个决定。
此后还有一次提起他。恩娟想取个英文名字。
“你叫苏西好,”赵珏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与苏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凯若兰。”
“叫苏西好,苏西更像你。”
她力争,直到恩娟有点窘起来,脸色都变了,不想再说下去,她才觉得了,也讪讪的。怎么这样不自量?当然是男朋友替女朋友取名字。
她们学校同性恋的风气虽盛,她们俩倒完全是朋友,一来考进中学的时候都还小,一个又是个丑小鸭,一个也并不美。恩娟单眼皮,小塌鼻子,不过一笑一个大酒涡,一口牙齿又白又齐。有红似白的小枣核脸,反衬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岁就“发身”了,十来岁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属于后一类,而且一直不瘦下来,加上丰满的
,就是中年妇人的体型。
“走在马路上,有人说‘大奶子’。”她有一次气愤的告诉赵珏。
她死了母亲,请了假,销假回来住校的时候,短发上插一朵小白棉绒花,穿著新做的白辫子滚边灰色爱国布夹袍,因为是虔诚的教徒,腰身做得相当松肥,站在那里越觉硕大无朋,眼睛哭得红红的。赵珏也不敢说什么,什么都没问。
她写信给母亲总是称“至爱的母亲”。开恳亲会,她父母是不配称的一对,母亲高个子,长得简直像圣母像,除了一双吊梢眼太细窄了些,人也斯文。父亲年纪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面头发秃得额角倒插,更显得方腮大面,横眉竖眼的。穿西装,开一爿义肢拐杖店。恩娟告诉赵珏,他另外有个家,生了一大窝孩子。母亲知道了跟他闹,不是孩子多,就离婚了。
“他们从前怎么会结婚的?”
“他会骗。”
他们都是内地教会培植出来的。母亲也在外面做事,不知道是房产还是股票掮客,赵珏搞不清楚。恩娟后来告诉她有个李天声,一直从前两人感情非常好,在遗物里发现他的照片。
悠长的星期日下午,她们到校园去玩,后园就有点荒烟蔓草,有个小丘,残破的碎石阶上去,上面搭了个花架,木柱的枣红漆剥落了,也没种花,恩娟认识桑树,一人带一只漱盂摘桑椹吃,从地下拾起烂熟的,紫红的珍珠兰似的一小簌一小簌,拿到宿舍空寂无人的洗室,在灰色水泥长槽上放自来水冲洗,冲掉蚂蚁。
赵珏不会说上海话,听人家的“强苏白”混身起鸡皮疙瘩,再也老不起脸来学着说。国语发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着“话剧腔”。上海学生向来是,非国语非吴语一概称为江北话。人力车夫都是江北人。所以她在学校里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恩娟。
恩娟人缘非常好,入校第二年就当选级长。那年她们十二岁,赵珏爱上了劳莱哈台片中一个配角,演十八世纪的贵族,扑白粉的假发,有一场躲在门背后,走出来向女人高唱歌剧曲子。看了戏回家,心潮澎湃,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遥遥映出一个希腊石像似的面影,恍如稠人广众中涌现。男高音的歌声盈耳,第一次尝到这震荡人心魄的滋味。
“你那个但尼斯金从来没张开嘴笑过,一定是绿牙齿。”恩娟说。
从此同房间的都叫他绿牙齿。
四个人一间房,熄灯前上床后最热闹。恩娟喜欢在蚊帐里枕上举起双臂,两只胳膊扭绞个不停,柔若无骨,模仿中东艳舞,自称为“玉臂作怪”。赵珏笑得满床打滚。窗外黑暗中蛙声阁阁,没装纱窗,一阵阵进来江南绿野的气息。
各人有各人最喜欢的明星,一提起这名字马上一声锐叫,躺在床上砰砰砰蹦跳半天。有一次赵珏无意间瞥见仪贞脸色一动,仿佛不以为然。她先不懂为什么,随后也有些会意,从此不蹦了。仪贞比她们大两岁,父亲是宁波商人,吸鸦片,后母年轻貌美,弟妹很多,但是只住着一个楼面。
有时侯有人来访,校规是别房间的人不能进来,只好站在门口,嗓子好的例必有人点唱,不是流行歌就是“一百零一支最佳歌曲”,站在门槛上连唱几支。
恩娟说话声音不高,歌喉却又大又好,唱女低音,唱的“啊!生命的甜蜜的神秘”与“印第安人爱的呼声”赵珏听得一串串寒颤蠕蠕的在脊梁上爬,深信如果在外国一定能成名。她又有喜剧天才,常摆出影星胡蝶以及学胡蝶的“小星”们的拍照姿势,翘起二郎腿危坐,伸直了两臂,一只中指点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架在这只手上。中指点在手背上,小指翘着兰花指头,一双柔荑势欲飞去,抿着嘴,加深了酒窝,目光下视凝望着,专注得成了斗鸡眼。
只有赵珏家里女佣经常按期来送点心换洗衣服,因此都托她代买各色俄国小甜面包,买了来大家分配。
“仪贞总要狠狠的看一眼,拣大的。”恩娟背后说。
仪贞面貌酷肖旧俄诗人普希金,身材却矮小壮实。新搬进来的芷琪,微黑的脸也有拉丁风味,厚重的眼脸睫毛,笔直的鼻子,个子不高,手织天蓝绒线衫下,看得出胸部曲线部位较低,但是坚实。她比她们低好几班,会跳跸-舞,没有音乐,也能在房间里教恩娟跳社交舞,暑假又天天一同到公共游泳池游泳。
电影杂志上有一张好莱坞“小星”的游泳照,一排六七个挽着手臂,在沙滩上迎面走来,正中最高的一个金发女郎脸瘦长,牙床高,有点女生男相。胸部虽高,
也坟起一大块,大家看了都怔了怔,然后噗嗤噗嗤笑了。
“雌孵雄。”芷琪说。
赵珏十分困惑。那怎么能拍到宣传照里去?此后有个时期她想是游泳衣下系着月经带。多年后她才悟出大概是毛发浓重,阴毛又硬,没抹平。
她跟恩娟芷琪的关系很微妙。恩娟现在总是跟芷琪在一起,她就像是浑然不觉。芷琪有时侯倒又来找她,一块吃花生米,告诉她一些心腹话。
也许是跟恩娟闹别扭,也许不为什么,就是要故起波澜,有挑拨性。赵珏对她总是欢迎,也是要气气恩娟。恩娟特总象是没注意到。
练琴的钟点内,芷琪有时侯偷懒,到赵珏的练琴间来找她,小室中两人躲在钢琴背后,坐在地下。这年暑假芷琪的寡母带他们兄妹到庐山去避暑,在山上遇见了两个人,她用英文叫他们“蓝”“黄”。
“蓝在游泳池做救生员,高个子,非常漂亮。黄个子小。”忙又道:“黄也好。蓝先下山。那天我刚到游泳池,在里面换衣服,听见他跟我哥哥说再会,已经走了,又说‘望望你妹哦’!”
故事虽然简单,赵珏也感到这永别的回肠荡气。
教芷琪钢琴的李小姐很活泼,已经结了婚,是广东人,胸部发育得足,不过太成熟了,又不戴乳罩,有车袋奶的趋势。
“给男人拉长了的。”芷琪说。
芷琪又道:“我表姐结婚了。表姐夫非常漂亮,高个子,长腰腰的脸,小眼睛笑起来眯着,真迷人。我表姐也美,个子也高。我表姐说:‘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时候多么可怕,力气大得像武疯子一样,两只臂膊抱得你死紧,像铁打的,眼睛都红了,就像不认识人。那东西不知有多么大,吓死人了!’”
赵珏知道她不会告诉恩娟这话。恩娟因为赵珏看过性史,有一次问她性交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知怎么再也说不出口,画了个简图,像易经八卦一样玄,恩娟看不懂,也只好算了。
自从丢了东三省,学校里组织了一个学生救国会,常请名人来演讲。校中有个篮球健将也会演讲,比外间请来的还更好,是旗人,名叫赫素容,比赵珏高两班,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不在话下,难得的是态度自然,不打手势而悲愤有力,靠边站在大礼堂舞台上,没有桌子,也没有演讲稿,斜斜的站着,半低着头,脖子往前探着点,只有一只手臂稍微往后掣着点流露出一丝紧张,几乎是一种阴沉威吓的姿势。圆嘟嘟的苍白的腮颊,圆圆的吊稍眼,短发齐耳,在额上斜掠过,有点男孩子气,身材相当高,咖啡色绒线衫敞着襟,露出沉甸甸坠着的
的线条。
赵珏在纸的边缘上写起:“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写满一张纸,像外国老师动不动罚写一百遍。左手盖着写,又怕有人看见,又恨不得被人看见。
食堂坐三百多人,正中一张小板桌上一只木桶装着“饭是粥”,锅巴煮的稀粥。饭后去舀半碗粥,都成了冒险的旅程,但是从来没碰见她。出来进去挤得水泄不通,倒有时候在人丛中看见她。不论见到没有,一挤到廊下,看见穹门外殷红的天——晚饭吃得早——穹门正对着校园那头的小礼堂,钟塔的剪影映在天上,赵珏立刻快乐非凡,心涨大得快炸裂了,还在一阵阵的膨胀,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又像心头有只小银匙在搅一盅煮化了的莲子茶,又甜又浓。出了穹门,头上的天色淡蓝,已经有几颗金星一闪一闪。夹道的矮树上,大朵白花天得正香,椭圆形的花瓣,也许就是白玉兰,但是她有次听人说是曼陀罗花——仿佛只有佛经里有?
学校里流行“拖朋友”,发现谁对谁“痴得不得了”,就用抢亲的方式把两人拖到一起,强迫她们挽臂同行。晚饭后或是周末,常听见一声呐喊,啸聚四五个人,分头飞跑追捕猎物。捉到了,有时候在宿舍走廊上转两个圈子就可以交卷了。如果在校园里,就在那黄昏的曼陀罗花径上散步。赵珏总是半边身子酥麻麻木,虚飘飘的毫无感觉。“拖”过几次,从来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她当然几乎不开口。赫素容自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同班生郑淑菁,纤瘦安静沉默,有雀斑,往往正在挽臂同行,给硬拆散了。
有一天她看见那件咖啡色绒线衫高挂在宿舍走廊上晒太阳,认得那针织的累累的小葡萄花样。四顾无人,她轻的拉着一只袖口,贴在面颊上,依恋了一会。
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真爱,她想。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社会传宗接代,那不是爱情。
还有一次她刚巧瞥见赫素容上厕所。她们学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绿色大荷花缸做浴缸,上面装水龙头,近缸口腻着一圈白色污垢,她永远看了恶心,再也无法习惯。都是枣红漆板壁隔出的小间,厕所两长排,她认了认是哪扇门,自去外间盥洗室洗手,等赫素容在她背后走了出去,再到厕所去找刚才那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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