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这个话,你们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还在那儿来往,据说有一次到他家去,这人不规矩起来,她吓得跑了出来,把雨衣丢在人家里,后来又打发了弟弟妹妹一趟两趟去拿回来——可是有这样的事?“仰彝道:”你听哪个说的?“姑奶奶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这些女儿们,我说话她还听?反而生疏了!其实还是她们娘说——娘说也不行,她们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们这家里,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潆珠叫潆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讨回她的衣裳。明知这一去,是会破坏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气。她与他认识以来,还是末了那一趟她的举止最为漂亮,久后思想起来,值得骄傲与悲哀。
到了那里,问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说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们请上楼去。毛耀球迎出房来,笑道:“哦,匡小姐!好吗?怎么样,这一向好吗?常常出去玩吗?”他满脸浮光,笑声很不愉快,潆珠知道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企图了,大约人家也没有看得那么严重。潆珠在楼梯口立住了脚,板着脸道:“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们这儿了。”他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当然,现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儿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潆珠道:“请你给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两趟你叫人来取,我又没见过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谁?以后你要是自己再来,叫我拿什么给你呢?所以还是要你自己来一趟。怎么,不坐一会儿么?”潆珠接过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后面,走到马路上,经过耀球商行,橱窗里上下通明点满了灯,各式各样,红黄纱罩垂着排帘、宫廷描花八角油纸罩,侞黄爪棱玻璃球,静悄悄的只见灯不见人,像是富贵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这样的世界真好,可是潆珠的命里没有它,现在她看了也不怎么难过了。她和妹妹一路走着,两人都不说,脚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结了冰,现在又微微地下起来了。快到家,遇见个挑担子的唱着“臭……干!”卖臭干总是黄昏时分,听到了总觉得是个亲爇的老苍头的声音。潆珠想起来,妹妹帮着跑退,应当请请她了,便买了臭豆腐干,篾绳子穿着一半,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时代,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度。油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哪里。
全少奶奶见潆珠手上搭着雨衣,忙问:“拿到了?”潆珠点头。全少奶奶望望她,转过来问潆芬:“没说什么?”潆芬道:“没说什么。”全少奶奶向潆珠道:“奶奶问起你呢,我就说:刚才叫买面包,我让她去买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罢。”把一只罗宋面包递到她手里。潆珠上楼,走到楼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里没有人,她进去把灯开了。脸盆里泡着脏手绢子,不便使用,浴缸的边沿却搁着个小洋瓷面盆,里面浅浅的有些冷水。她把面包小心安放在壁镜前面的玻璃板上。镜上密密布满了雪白的小圆点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溅上去的。她祖父虽不洋化,因为他们是最先讲求洋务的世家,有些地方他还是很道地,这些年来都用的是李士德宁牌子的牙膏,虽然一齐都刷到镜子上去了。这间浴室,潆珠很少进来,但还是从小熟悉的。灯光下,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气。怞水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剥落,漏出木底。潆珠弯腰凑到小盆边,掬水擦洗嘴唇,用了肥皂,又当心地把肥皂上的红痕洗去。在冷风里吃了油汪汪的东西,一弯腰胸头难过起来,就像小时候吃坏了要生病的感觉,反倒有一种平安。马桶箱上搁着个把镜,面朝上映着灯,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光。
忽然她听见隔壁她母亲与祖母在那儿说话——也不知母亲是几时进来的。母亲道:“今天她自己去拿了来了。叫潆芬陪了去的。拿了来了。没怎么样。她一本正经的,人家也不敢怎么样嗳!”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说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母亲辩道:“不然我也不信她的,潆珠这些事还算明白的——先不晓得嗳!不都是认识的吗?以为那人是有来头的。不过总算还好,没上他的当。”祖母道:“不是吗,我说的——我早讲的吗!”母亲道:“不是嗳,先没看出来!”祖母道:“都糊涂到一窠子里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样子,还稀奇不了呢,这样的糊涂老子,生出的小孩子还有明白的?我又要说了:都是他们匡家的坏种!“静了一会,她母亲再开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笔直的小喉咙,小洋铁管子似的,说:“还亏她自己有数嗳,不然也跟着坏了!……这人也还是存着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拿不来。她有数嗳,所以叫妹妹一块儿去。”因又感慨起来,道:“这人看上去很好的吗!怎么知道呢?“她一味地护短,祖母这回真的气上来了,半晌不做声,忽然说道:“——你看这小孩子糊涂不糊涂:她在外头还讲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问,我说哪有的事。我哪还敢多说一句话,我晓得这班人的脾气嗳,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样的脾气——是他们匡家的坏种嗳!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来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听出来了,老太太嘴里说潆珠,说仰彝,其实连媳妇也怪在内。
老太太时常在人前提到仰彝,总是说:“小时候也还不是这样的,后来一成了家就没长进了。有个明白点的人劝劝他,也还不至于这样。”诸如此类的话,吹进全少奶奶耳朵里,初时她也气过,也哭过,现在她也学得不去理会了。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现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鸡也会变成讽刺寒蓄的,两眼空空站在那里,至多卖个耳朵听听,等婆婆的口气稍微有个停顿,她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说:“哦,面包买了来了,我去拿进来。”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潆珠却从那一边的浴室里推门进来了。老太太房里单点了只台灯,潆珠手里拿了只面包过来,觉得路很长,也很暗,台灯的电线,悠悠拖过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过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边的茶几上,茶几上台灯的光忽地照亮了潆珠的脸,潆珠的唇膏没洗干净,抹了开来,整个的脸的下半部又从鼻子底下起,都是红的,看了使人大大惊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厉声道:“看你弄得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把脸洗洗!”潆珠不懂这话,她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她兜头夹脸针扎似地,火了起来,满眼掉泪,泼泼洒洒。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叫了起来:“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顿脚。她祖母她母亲一时都愣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轻时候的照片,放大,挂在床头的,虽然天黑了,因为实在熟悉的缘故,还看得很清楚。长方的黑框,纸托,照片的四角陰陰的,渐渐淡入,蛋形的开朗里现出个鹅蛋脸,元宝领,多宝串。提到了过去的装扮,紫微总是谦虚得很,微笑着,用抱歉的口吻说:“从前都兴的些老古董嗳!”——从前时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她没想到。对于现在的时装,紫微绝对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恶痛嫉。她永远是虚心接受的,虽然和自己无关了,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一切都很应当。本来她自己青春年少时节的那些穿戴,与她也就是不相干的。她美她的。这些披披挂挂尽管来来去去,她并没有一点留念之情。然而其实,她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铮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的,紫黝黝的艳光。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脸还是这个脸,方圆的额角,鼻子长长的,笔直下坠,乌浓的长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双眼皮,文细的红嘴,下巴缩着点——还是这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当然她不知道这些。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已没有了,她还自己伤嗟着,觉得今年不如去年了,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明知道分别绝对没有哪个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老了还注意到这些,也很难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伤嗟着。孙女们背地里都说:“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为在一个钱紧的人家,稍微到理发店去两趟(为染头发),大家就很觉得。儿孙满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较还是爷爷得人心。爷爷一样的被赡养,还可以发脾气,就不是为大家出气,也是痛快的。紫微听见隔壁房里报纸一张张不耐烦的赶咐。霆谷在那里看报。几种报都是桠送的,要退报贩不准退,再叽咕也没有用。每天都是一样的新闻登在两样的报上——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电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又下雪了。黄昏的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无忧无虑就是快乐罢?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门里,到十六岁为止没出过大门一步。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岁的时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两撇胡子,远远望上去,很害怕的。她连姊姊也不认识了,仿佛更高大,也更远了。而且房间里有那么许多人。
紫微把团扇遮着脸,别过头去,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哟!见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罗!”越这么说,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开。姊夫给她取了个典雅的绰号,现在她卡片的下端还印着呢。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么?八岁进书房,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思乱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来总需要微笑着为自己辩护:“她喜欢写呀画的,我不喜欢弄那些,我喜欢做针线。”其实她到底喜欢什么,也说不上来,就记得常常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洋楼是个二层楼,重阳节,阖家上去登高,平时也可以赏玩风景,可以看到衙门外的躁场,在那儿躁兵。大太阳底下,微微听见他们的吆喝,兵丁当胸的大圆“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这些她倒不甚清楚,总之,是在那儿躁兵。很奇异的许多男子,生在世上就为了躁兵。
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躁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条,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来,遇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后可以自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了。怕她年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可是遇到该死的时候她也会死的。唉唉,几十年来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样她没经过呀
拳匪之乱,相府的繁华,清朝的亡,军阀起了倒了,一直到现在,钱不值钱了,家家户户难过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可是到底与人不同,它是个钟。滴答滴答,该打的时候它也当当打起来,应当几下是几下。
义和团的事情过了,三哥把她们从常熟接了回来,这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告老,也不大出去问事了,长驻在天津衙门里。戚宝彝一生做人,极其认真。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丫头收房的,还特意拣了个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亲是续弦,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娶。亲近些的女人,美丽的,使他动感情的,就只有两个女儿罢?晚年只有紫微一个在身边,每天要她陪着吃午饭,晚上心开,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他吃晚饭,总要喝酒的,女儿一边陪着,也要喝个半杯。大红细金花的“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老爹爹读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冰,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疏疏垂着白胡须,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柔软起来,有女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油气,他吐痰,咳嗽,把人呼来叱去惯了,嘴里不停地哼儿哈儿的。说话之间“什娘的!”不离口,可是同女儿没什么可说的,和她只有讲书。
她也用心听着,可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的缘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没关系。他偶然也朝她看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个女儿也长大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兴。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了,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微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爱,只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儿点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几年,边疆上一旦有了变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时候二十二岁。那年秋天,父亲打电报回来,家里的电报向来是由她翻译的,上房只有小姐一个知书识字。这次的电文开头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晓得有个匡知县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这神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去,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门,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闻不问。其实也用不着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袕,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一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报拿到外头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人厚道难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乡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人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她。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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