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桑飞虹道:“是么?这位大师也这么说。他自是吓死的,
关我什么事了?”
上官铁生从腰间拔出旱烟筒,装上一大袋烟丝,打火点
着了,吸了两口,斗然间一股白烟迎面向她喷去,喝道:“贱
婢,你明明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赖?”
桑飞虹见白烟喷到,急忙闪避,但为时不及,鼻中已吸
了一些白烟进去,头脑中微微发晕,听他出口伤人,再也忍
耐不住,回骂道:“缠夹不清的老鬼,难道我怕了你吗?你说
是我杀的,连你一起杀了,便又怎么样?”左掌虚拍,右足便
往他腰间里踢去。
那哈赤和尚大声道:“老头儿,你别冤枉好人,我亲眼目
睹,这文爷明明是给那两个恶鬼吓死的……”
胡斐见这和尚傻里傻气,性子倒是正直,只是他开口
“恶鬼”,闭口“恶鬼”,听来极不顺耳,不由得心中有气,要
待想个法儿,给他一点小小苦头吃吃,忽见西首厅中走出一
个青年书生来,笔直向哈赤和尚走去。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
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得颇为俊雅,右手摇着一柄折扇,走
到哈赤跟前,说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得改一改
口。”哈赤瞪目道:“什么话说错了?”
那书生道:“那两位不是‘恶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
川双侠’常氏昆仲,相貌虽生得特异,但武功高强,行侠仗
义,江湖之上,人人钦仰。”这几句话只把胡斐听得心中大悦,
心道:“这位书生相公能说得出这样几句来,人品大是不凡,
倒要跟他结交结交。”
哈赤道:“那文爷不是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吗?黑
无常、白无常怎么不是恶鬼?”那书生道:“他二位姓常,名
字之中,又是一位有个‘赫’字,一位有个‘伯’字,因此
前辈的朋友们,开玩笑叫他二位为黑无常、白无常。这外号
儿若非有身分的前辈名宿,却也不是随便称呼得的。”
他二人一个瞪着眼睛大呼小叫,一个斯斯文文的给他解
说,那一边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却已动上了手。莫看桑飞虹适
才给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闪避,全无还手之力,实在“双
子门”的武功两人合使,太过怪异,这时她一对一的和上官
铁生过招,竟是丝毫不落下风。那上官铁生看似空手,其实
手中那支旱烟管乃镔铁打就,竟当作了点穴橛使。他“玄指
门”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只是桑飞虹身法过于滑溜,始
终打不到她的穴道,有几次过于托大,险些还被她飞足踢中。
但听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烟,吞烟吐雾,那根烟管竟被
他吸得渐渐的由黑转红,原来那大烟斗之中藏着许多精炭,他
一吸一吹,将镔铁烟斗渐渐烧红。这么一来,一根寻常烟管
变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利器,打得稍近,桑飞虹便感手烫面热,
衣带裙角更给烟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脚稍慢,蓦地里
上官铁生一口白烟直喷到她脸上,桑飞虹只感头脑一阵晕眩,
登时天旋地转,站立不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原来上官
铁生所吸的烟草之中,混有极猛烈的迷药,他一来平时吸惯,
二来口鼻之中另有解药。
那书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说话,没理会身旁的打斗,忽
然间鼻中闻到一股异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内,
不由得大怒。一瞥眼间,只见上官铁生的烟管已点向桑飞虹
膝弯穴道,嗤的一声响,烟焰飞扬,焦气触鼻,她裙子已烧
穿了一个洞,桑飞虹受伤,大叫一声,上官铁生第二下又打
向她的腰间。
那书生怒喝:“住手!”上官铁生一怔之间,那书生一弯
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对鞋子,返身向上官铁生烧红了的
烟斗上挟去。
那书生这几下手脚当真是如风似电,哈赤和尚一怔之下,
大叫:“你……你脱了我鞋子干么?”他喊叫声中,那书生已
用两只鞋子的鞋底挟住了那烧得通红的镔铁烟斗,一挣一扭,
绕到上官铁生身后。嗤嗤几声响,上官铁生衣袖烧焦,他右
臂吃痛,只得撒手。那书生连鞋带烟管往外一抖,摔了出去,
抢步去看桑飞虹,只见她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啪啪两响,哈赤的一对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汤水四溅,那
烟管却对准了郭玉堂飞去,力劲势急。郭玉堂叫声:“啊哟!”
急欲闪避,只是那烟管来得太快,又是出其不意,一时不及
躲让,眼见那通红炙热的铁烟斗便要撞到他的面门。胡斐伸
手抓起一双筷子,力透筷端,半空中将烟管挟住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莫测,大厅上群豪呆了一呆,这
才齐声喝彩。那书生向胡斐点头一笑,谢他相助,免致无意
伤人,转过头来,皱了眉望着桑飞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顿
之下,向上官铁生喝道:“这里大伙儿比武较艺,你怎地用起
迷药来啦?快取解药出来!”
上官铁生被他夺去烟管,知道这书生出手敏捷,自己又
没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阴阴地道:“谁用迷药啦?这丫头定
力太差,转了几个圈子便晕倒了,又怪得谁来?”旁观众人不
明真相,倒也不便编派谁的不是。
却见西厅席上走出一个腰弯弓背的中年妇人,手中拿着
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飞虹脸上喷去。那书生道:
“啊,这……这是解药么?”那妇人不答,又喷了一口酒,喷
到第三口时,桑飞虹睁开眼来,一时不明所以。
上官铁生道:“哈,这丫头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说八
道,说我使迷药?堂堂福大帅府中,说话可得检点些。”那书
生反手一记耳光,喝道:“先打你这下三烂的奸徒。”上官铁
生一低头,这一掌居然并没打中。那书生打得巧妙,这“烟
霞散人”却也躲得灵动。
桑飞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跃而起,左掌探
出,拍向上官铁生胸口,骂道:“你用毒烟喷人!”
上官铁生斜身闪开,向那中年妇人瞪了一眼,心中又惊
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独门迷药?我跟你无冤无仇,何以来
多管闲事?”
桑飞虹向那书生点了点头,道:“多谢相公援手。”那书
生指着那妇人道:“是这位女侠救醒你的。”
那妇人冷冷的道:“我不会救人。”转身接过胡斐手中的
筷子,挟着那根铁烟管,交在上官铁生手里,仍是嘶哑着嗓
子道:“这次可得拿稳了。”
这一来,那书生、桑飞虹、上官铁生全都胡涂了,不知
这妇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桑飞虹,却又将烟管还给上官铁
生,难道她是个滥好人,不分是非的专做好事么?只见她头
发花白,脸色蜡黄,体质极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
细打量时,那妇人已转过身子,回归席上。这妇人正是程灵
素所乔装改扮。要知若不是毒手药王的高徒,也决不能在顷
刻之间,便解了上官铁生所使的独门迷药。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还我鞋子来,还我鞋子来!”但
各人心有旁骛,谁也没有理他。哈赤大恼,伸手往那书生背
心扭去,喝道:“还我鞋子不还?”那书生身子一侧,让了开
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烧焦啦?”哈赤足下无鞋,甚是狼
狈,奔到酒席上去捡起,只是一对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
都是油腻,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强套在脚上,
转头去找那书生的晦气时,却已寻不到他的踪影。
但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转了几个圈
子,不见书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师椅中,喃喃道:“直娘贼,
今日也真晦气,撞见了一对无常鬼,又遇上了一个秀才鬼。”
口中千贼万贼地骂个不停。
他骂了一阵,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越斗越快,一时也分
不出高下,无聊起来,更住口不骂了,却觉脚上油腻腻的十
分难受,忍不住又破口骂了出来。
突然间只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视,不见有何
可笑之处,却见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脸,低
头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双鞋子之外,并无什么特异,怒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众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哈赤心道:
“好吧,龟儿子,你们笑你们的,老子可不来理会。”一本正
经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众人瞎笑一
阵,自会止歇,岂知大厅中笑声越来越响。桑飞虹虽在恶斗,
但偶一回头之际,却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乱,实不知众人笑些什么,东张
西望,情状更是滑稽。桑飞虹终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
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一跃离椅,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稳
稳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脚,做着哑剧,逗引众人发笑。
原来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声的做出各种怪模怪样。
哈赤大怒,喝道:“秀才鬼,你干么作弄我?”那书生耸
耸肩头,做个手势,意谓:“我没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
你干么坐在这里?”那书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龙杯,做个取
而藏之怀内的手势,意思说:“我想取这玉龙杯。”哈赤又道:
“你要争夺御杯?”那书生点了点头。哈赤道:“这里还有空着
的座位,干么不坐?”那书生指指厅上的群豪,左手连扬,右
手握拳虚击己头,跟着缩肩抱头,作极度害怕状。众人轰笑
声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为什么坐在我的椅背
上?”那书生虚踢一脚,双手虚击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
这意思十分明显:“我将你一脚踢开,占了你的椅子。”他身
子一滑下,登时笑声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见这场比武闹得怪态百出,与原意大
相径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见这书生刁钻古怪,哈赤和尚偏
又忠厚老实,两人竟似事先串通了来演一出双簧戏一般,也
禁不住微笑。这时那对双生孩儿已由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护
送到了后院,若是尚在大厅,孩子们喜欢热闹,更要哈哈大
笑了。
程灵素低声对胡斐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胡斐道:
“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我生平还没见过。”程灵素
道:“似乎存心捣蛋来着。”胡斐缓缓点头,不再说话。
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书生明着是跟哈赤玩
闹,实则是在搅扰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
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之场。
只见那书生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
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哈赤
侧过了头,瞧瞧折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信你
的瞎说!”那书生突然打开折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的道:
“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
众人一看他的折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上画
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
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极是滑稽。
胡斐忍住笑望程灵素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
乃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自佩服,须知在
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局,实具过人胆识。
哈赤大怒,吼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秀才当
真活得不耐烦了!”那书生不动声色,说道:“做乌龟有什么
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哈赤道:“呸,乌龟
是骂人的话。老婆偷汉子,那便是做乌龟了。”那书生道:
“失敬,失敬!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个?”
汤沛见福康安的脸色越来越是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
见哈赤怒吼一声,伸手便往那书生背心抓去。这一次那书生
竟是没能避开,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来哈
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
抓三门,各有厉害绝技。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
腿之劲,抓人胸背,百发百中。
那书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那知明明见到
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是双脚先着。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
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的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哈
赤道:“再来!”那书生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
出双手,扭住他的胸口。众人都是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
那书生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交,人人亲见,那书生
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
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哈赤当即伸手抓书生肩头,出脚横扫。那书生向前一跌,
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哈赤膝盖里踢去。哈
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书生的
背心,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那书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
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装个鬼脸。
此时胡斐、汤沛、海兰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书生
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书生于摔交相
扑之术也甚娴熟,虽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扭斗
时每每从绝境中脱困而出。他所以不将哈赤打倒,显是对他
不存敌意,只是借着他玩闹笑乐,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门人
脸上无光。
另一边桑飞虹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休。她
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
若是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
何不省得她的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急忙引身闪避。他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竟然丝毫不
占上风,眼见她鸳鸯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腿、
撞心腿、单飞腿、双飞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心下焦躁
起来,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气横秋地哈哈
一笑,说道:“横踢竖踢,有什么用?”装作漫不在乎,凑口
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飞虹见他吸烟,已自提防,急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
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又拆得数招,渐渐双目圆瞪,向
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
飞虹扑了过去。桑飞虹见了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与
斗,闪身避在一旁。上官铁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冲,“胡”的
一声大叫,却向福康安扑了过去。
站在福康安身边最近的卫士是魔爪雁行门的曾铁鸥,忽
见上官铁生犯上作乱,急忙抢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
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发直,向东首席上冲了过
去,乱抓乱打,竟是疯了。
胡斐斜眼瞧着程灵素,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
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的用意,原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
中装上了另一种厉害迷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
这一生以迷药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迷药。这
迷药入脑,登时神智迷乱,如癫如狂,他原来口中所含的解
药全不管用。
东首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即出手将他赶开。上官铁
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
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是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
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
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大厅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
贼秀才”的骂不绝口。那书生道:“我劝你别骂了吧。”哈赤
怒道:“我骂你便怎样?贼秀才!”那书生道:“谅你也不敢骂
福大帅,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帅。”
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帅!”
话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
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那书生笑道:“我又不做
大帅,你骂我贼大帅干么?”
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福康安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
现,满脸通红,和身扑了下来,那书生乘他心神恍惚,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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