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
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
去。各人抱了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是
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
大闹而回?
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
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是大为高兴,直叫“妈妈!”
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
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胡斐歉然
道:“我没听你的吩咐,心中总是抱憾。”程灵素嫣然一笑,道:
“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
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
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
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
纪尚小,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第十七章天下掌门人大会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
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去福康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门人
大会。
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剪
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
黄疸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鼻烟壶、碧玉搬指、泥金
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扮成个中年妇人,
弓背弯腰,满脸皱纹,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胡斐对蔡威说是奉了师父之命,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
面目。蔡威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
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文书。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进去,请
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却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
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
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陆续进来。厅中迎
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员,若
是出了福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帅府
中,却不过是请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喜
气洋洋,服色顶戴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
斐和程灵素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只听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
哥、汪大哥,那晚这场功劳实在不小。”汪铁鹗高兴得咧开了
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领?”又有一
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
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
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弟
俩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战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
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
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
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
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的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
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勇劫双童。周
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反而因为先得
讯息,装腔作势,从胡斐手中夺回相国夫人,又叫汪铁鹗抢
先去保护公主。那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
的爱女,这一场功劳立得轻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却比战阵中的冲锋陷阵胜过百倍,因此
金殿召见,温勉有加,将他二人连升数级。相国夫人、和嘉
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
红而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不是周汪
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
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到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
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
然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
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
士。官场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
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
饶有智计,但决计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着,平白无端得
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
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一共是
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为两派,则来与会的共是一百二十
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
不来与会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
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来是不
来?”
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的神色,早猜到
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一动,
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火,顺着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
首第四席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两枚铁胆,晶
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的掌门人凤天南。
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抽。胡斐登时省悟,回过头来,
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天南你这恶
贼,你道我大闹大帅府后,决计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
知我偏偏来了。”
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但见大厅
正中悬着一个锦障,钉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
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
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
程灵素道:“她还没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
顺口道:“谁没来?”程灵素不答,只是自言自语:“她既当了
九家半总掌门,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
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
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
席!”
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
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
四大四小?”
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官引着四个人走
进厅来,一直走到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
看这四人时,见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
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第
二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
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
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
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
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
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
来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识,当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
“汤大爷”,便是称“汤大侠”,只有几位年岁甚高的武林名宿,
才叫他一声“甘霖兄!”
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汤大
侠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
中都说他仁义过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
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
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
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
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
那掌门人却对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八年没
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
越老越健旺,真是难得。”汤沛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
“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
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
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没来吗?”姬晓峰
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
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汤沛
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
峰哈腰相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
别桌去了。
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汤大侠的外号叫做‘甘霖惠
七省’,其实呢,岂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
两银子的丝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
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
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着便口沫横飞,说起了当
年之事。原来他受了汤沛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
要宣扬他的好处。
这汤沛一走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
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登时黯然无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
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
一派大宗师的身分。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耳,双
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渟,如
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胡斐心道:
“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
得一见这四大掌门人,登时大增戒惧,寻思:“汤大侠和那武
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
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别
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儿尖儿的高手,只消这‘僧、道、
侠、官”四人齐上,制服我便绰绰有余。”他惧意一生,当下
只是抓着瓜子慢慢嗑着,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福康安手
下的卫士们察觉了。
过了好一会,汤沛才和众人招呼完毕,回到自己座上。却
又有许多后生晚辈,一个个赶着过去跟他磕头请安。汤沛家
资豪富,仗义疏财,随在他身后的门人弟子带着大批红封包,
凡是从未见过面的晚辈向他磕一个头,便给四两银子作见面
礼。又乱了一阵,方才见礼已罢。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
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那武官举起杯来,朗声说道:“各派掌
门的前辈武师,远道来到京城,福大帅极是欢迎。现下兄弟
先敬各位一杯,待会福大帅亲自来向各位敬酒。”说着举杯一
饮而尽。众人也均干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
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事。福大帅最高兴的,是居然请到
了四大掌门人一齐光临,现下给各位引见。”他指着第一席的
白眉老僧道:“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千余年
来,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学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自
当推大智禅师坐个首席。”群豪一齐鼓掌。少林派分支庞大,
此日与会的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众人见那
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尽皆喜欢。
那武官指着第二席的道人说道:“除了少林派,自该推武
当为尊了。这一位是武当山太和宫观主无青子道长。”武当派
威名甚盛,为内家拳剑之祖。群豪见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
庸俗,都是暗暗奇怪。有些见闻广博的名宿更想:“自从十年
前武当派掌门人马钰逝世,武当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又死在
回疆,没听说武当派立了谁做掌门人啊。这太和宫观主无青
子的名头,可没听见过。”
第三位汤沛汤大侠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着他来介绍,但
那武官还是说道:“这位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是‘三才剑’的
掌门人。汤大侠侠名震动天下,仁义盖世,无人不知,不用
小弟多饶舌了。”他说了这几句话,众人齐声起哄,都给汤沛
捧场。这情景比之引见无青子时固是大大不同,便是少林寺
方丈大智禅师,也是有所不及。
胡斐听得邻桌上的一个老者说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门
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门派。那位青什么道长,只因
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门人之一,我看
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实学吧?至于‘三才剑’一门呢,若不是
出了汤大侠这样一位百世难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
么席位呢?”一个壮汉接口道:“师叔说得是。”胡斐听了也暗
暗点头。
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
唱名引见的那武官说道:“这一位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位海
兰弼海大人,是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人。”
海兰弼的官职比他低,当那二品武官说这番话时,他避席肃
立,状甚恭谨。
胡斐邻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议起来:“这一位
哪,却是官职抬高门派了。辽东黑龙门,嘿嘿,在武林中名
不见经传,算那一会子的四大掌门?只不过四大掌门人倘若
个个都是汉人,没安插一个满洲人,福大帅的脸上须不好看。
这一位海大人最多只是有几百斤蛮力,怎能和中原各大门派
的名家高手较量?”那壮汉又道:“师叔说得是。”这一次胡斐
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这一位满洲好汉,此
人英华内敛,稳凝端重,比你这糟老头儿只怕强得多呢。”
那四大掌门人逐一站起来向群豪敬酒,各自说了几句谦
逊的话。大智禅师气度雍然,确有领袖群伦之风。汤沛妙语
如珠,只说了七八句话,却引起三次哄堂大笑。无青子和海
兰弼都不善辞令。无青子一口湖北乡下土话,尖声尖气,倒
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说些什么。胡斐暗自奇怪:“这位道长说话
中气不足,怎能为武当派这等大派的掌门,多半他武艺虽低,
辈份却高,又有人望,为门下众弟子所推重。”
当下厨役送菜上来,福大帅府宴客,端的是非比寻常,单
是那一坛坛二十年的状元红陈绍,便是极难尝到的美酒。胡
斐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程灵素见他酒兴甚豪,只
是抿嘴微笑,偶尔回头,便望凤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没了
影踪。
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众侍卫高声传呼:“福大帅到!”猛
听得呼呼数声,大厅上众武官一齐离席肃立,霎时之间,人
人都似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动也不动了。各门派的掌门人
都是武林豪客,没见过这等军纪肃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
一惊,三三两两的站起身来。
只听得靴声橐橐,几个人走进厅来。众武官齐声喝道:
“参见大帅!”一齐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将手一摆,说
道:“罢了!请起!”众武官道:“谢大帅!”啪啪数声,各自
站起。
胡斐心道:“福康安治军严整,大非平庸之辈。无怪他数
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仗。”只见他满脸春风,神色甚喜,又
想:“这人全无心肝,两个儿子给人抢了去,竟是漫不在乎。”
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京,本部给
各位接风,干杯!”说着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这一次胡斐只将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并不饮酒。他心
中恼恨福康安心肠毒辣,明知母亲对马春花下毒,却不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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