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
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于白白在这里等死。”任
飞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妇分别口讲刀舞,一招一
式的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
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任夫妇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
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忽听得门
外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哪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
手持铁棒,闯进殿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
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
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
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献身手,长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
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住丈夫,哪知她急
于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是便了第二招中的抢
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露出老大破
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双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
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被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
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误,仅
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
舞刀花,护住我腰肋才是。”任飞燕怒道:“你干么不跟着我
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大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






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
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
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南
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
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
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
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的肩头。两人事先并
未练习,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
伴,双方动了侠义之心,临敌时自然而然的互相回护。林玉
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
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
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
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萧
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
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下瑶台’!”
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
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被
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数。一个道:“刀光掩映孔
雀屏。”一个道:“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道:“英雄无双风
流婿。”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碧箫声里双
鸣凤。”一个道:“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
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余下尚有六
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一刀
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
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
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
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
使到第九招“碧萧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
动翻飞,卓天雄哪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
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
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
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
通红,低头奔出尼庵,远远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
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
只见小书童笑嘻嘻的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一个婴儿,正
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
自有孩儿尿”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
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
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和萧半和本不相识、却是慕
名来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后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
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
中慧正对着镜子簪花,突然之间,镜中的脸上满是红晕,她
低声念道:“清风引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
那把鸳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
十八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
夫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
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支金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
“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不
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
“给了谁啦?”中慧笑得犹似花枝乱颤,说道:“他……他么?
今儿多半会来跟爹拜寿,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缎盒子进来,
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怎地送一支金钗给老爷?”袁杨
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灿烂,赫然是中慧
的那支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
问:“送礼来的人呢?”张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
然能令女儿如此神魂颠倒,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
风背后,只听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外号
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
省,今日特地和三个兄弟来向萧老英雄拜寿。”二位夫人悄悄
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着三个古里古
怪的人物。萧半和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






金钗厚礼,真是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好说!”袁杨
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
夫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
亮,想来武艺必是好的,既然称得上一个“侠”字,人品也
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下礼去。一
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龙、任飞燕、袁冠南,恭祝
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老前辈笑纳。”
说着呈上一只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一看,不由
得呆了,三个字脱口而出:“鸳鸯刀!”
萧府的后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
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将余下的六十路
夫妻刀法,倾囊相授。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实是大
不容易。因为萧半和问明了得刀经过之后,跟两位夫人一商
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
寿诞之中,给两人订亲。两个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一
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再说,若
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
日还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萝在乔木……碧箫声里双凤
鸣,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
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边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
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
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
给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么礼物啊?”太
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凛,一时无言可对。要知说到
送礼,实是他们最犯忌之事。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的玩笑,说道:“那边污泥河中,产
有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只,可抵十年功力,只不过甚
难捉到。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脚水上飞,何不去捉几只来,
送给了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
林玉龙道:“我们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
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性,那是
盖某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三哥,咱们这就捉去。”任飞
燕笑道:“哈哈,盖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须得
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吸取月光精华。大白天哪里捉得到?”
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若是白
天能随便捉到,那还有什么希罕?”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五尺见
方的金色大“寿”字。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和抚着长须,笑容满面
的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女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
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后,再喝一杯喜酒。
众宾朋喝彩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
母。萧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为见面礼,袁冠






南谢着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只玉斑指,袁冠
南谢着伸手接过……
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
色大变,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来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
一个支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上也有一个支指。
袁冠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
么?”说着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出一只串在一根细金链上
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
你是狮官?”袁冠南道:“妈,正是孩儿,你想得我好苦!”两
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着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
里又是难过,又是喜欢,更杂着几分惊奇。只听得袁夫人哭
道:“狮官,狮官,这十八年来,你是在哪里啊?我无时无刻,
不是在牵记着你。”袁冠南道:“妈,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
到处在打听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
妈了。”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一声“妈”来,身子一摇,险险
跌倒,脑海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原来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
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道:“怎么?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
我弄得糊涂啦。”任飞燕道:“袁相公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么?
他还托了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
根枝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么?”林玉龙搔头道:“怎么他
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岁时
就跟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么,胡乱安个






姓,不就是了。”林玉龙道:“这么说来,萧姑娘是他的妹子
了。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燕道:“既是兄妹,怎么还能成
亲?你这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话。”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
声,掩面奔出。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了无生趣。她
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砰的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
“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人。”
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
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右掌自然而然的击了出去。那
人反腕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她已看
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
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着的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
半和名满江湖,今日五十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
没有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伯撑
腰,便是龙潭虎穴,也敢去一闯。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
马,树大好遮荫。’”卓天雄哼的一声,笑道:“没出息,先得
把师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被袁冠南和萧中
慧以“夫妻刀法”联手击败后,不禁心怯气馁,此时无意间
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
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这小子一人,就不足为惧。何
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萧半和不
乖乖的将那柄长刃鸳刀交出。






当下卓天雄押着萧中慧,知会了知县衙门,与周威信等
一干镖师,径投萧府而来。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和矍然一凛,叫
道:“快请!”过不多时,只见卓天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
半和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短
刃鸯刀,抵在她的背心。
萧半和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却是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
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卫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师中久闻萧半和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
腮虬髯,果然极是威武,当下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
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和笑道:“好说,好
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
这一下较量,两人竟是功力悉敌,谁也不输于谁,当下携手
同进寿堂。
两人之中,却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
“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那“霸天三十掌”惟有“混元气”
可与匹敌,适才萧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气”功夫。但
“混元气”必须童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后即行消失,
因其练时艰辛,散失却又极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来极少人
练。他来萧府之前,早已打听明白,知道萧半和一妻一妾,女
儿也已是及笄之年,怎么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气”功
夫,岂非武学中的一大奇事?
袁冠南见萧中慧受制于人,自是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
悄绕到众镖师身后,待要伺机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
早已瞧见,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






“有谁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戳个透明窟窿!”周
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
……’”一想这句话不大对头,下面“恶人磨”三字便吞入了
肚中。袁冠南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萧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今日造
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拜寿,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
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和道:“小人愚鲁,不
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
有价之宝却是那柄长刃的鸳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
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们的身家性命,
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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